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五分钟后。

    红蓝灯光不断闪烁，救护车尖啸的厉响划过漆黑的长夜。飘荡在寒风中的警戒线围住晦暗的教学楼入口，如同摇摇欲坠的遮羞布，即将被令人睁不开眼的闪光灯突破防线。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东西。”闻夷蹲在花坛边，掩着眸低声道。

    在他身边站着负责笔录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看起来像刚从警校毕业的女警。她笔挺制服上的警徽被媒体灯光染上荒谬的光芒，脸色苍白，却尽力安慰闻夷。

    “感谢你对警方工作的支持，”她微叹口气，蹲下身，温柔道，“警车里热可可，需要我帮你倒你一杯吗？”

    闻夷应了声，接过她递过来的热饮，闭了闭眼，啜了一口，感觉到寥寥无几的温暖顺着指尖逆流向身体。

    ——跳楼的是一个女生，长相中上，成绩一般，家境尚可，有个哥哥，名字...叫张代秋。

    “...张代秋这人很婊，仗着长得清纯，抢了我朋友妹妹的竹马，所以我们想着...”

    “我们也不准备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毕竟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朦胧的午后阳光中，女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就...在网上发发贴之类的...”

    闻夷仰起头，喉结剧烈滚动。他眼神无焦距地投向浓厚的云层，想从口袋里摸一根烟，却发现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

    如果几天前他阻止了那群女生，

    如果几分钟前他抓住了张代秋——

    ...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一种烦躁且前所未有的情绪悄无声息地蔓延至他的大脑，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啃咬着他的心脏，让血液仿佛都要凝固。

    闻夷放下热可可，将手摊在膝盖上，凝视着掌心的指纹，沉默片刻。接着他用手盖住脸，向后仰倒，躺在地上，透过指缝看向群星隐昧的苍穹。

    人死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天空吗？

    身体中的凉意传至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又被地面排斥回来，彻骨的寒意流转至他的全身，让他有一种此时此刻只是一个梦的错觉。

    闻夷掏出手机，解锁屏幕，手指在机身上无意识地乱画着。一下两下，慢悠悠地，如同幼时跟那个人一起划皮艇样的力度...

    等等！跟谁划皮艇？

    闻夷竭力去回忆，却发现那个人始终隐藏在一团朦胧白光中，无论他怎么接近，都无法拥有哪怕片刻的触及。

    “操...”他泄气地骂了句。

    就在此时，无声无息间，他的身体中突然涌现出了一股突兀、强烈的情绪，如幕后操手般让他下意识地打开通讯录，按下戚玉的号码。

    嘟——嘟——嘟——

    闻夷盯着手中跳转至拨号界面的手机，却不知道该和那个人说什么。一声一声，电话悠长的声音回荡在沉寂的夜晚，就在他准备按下结束按钮的时候，“咚”的一声，电话被接通。

    “你现在在哪？”对面是无比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车水马龙的喧嚣背景音。

    闻夷啊了声，片刻后才回过神，恹恹道：“教学楼花坛那儿...我告诉你个事儿——”

    “我知道，张代秋跳楼了，”戚玉挂断电话前，短暂道，“留在原地，别动。”

    闻夷皱眉：“等等，你要干——”只听嘟地一声忙音响起，电话返回通讯录界面，荧光反射在他疲惫、酸涩的瞳孔里，让他半响才缓慢地补完了句子，“什...么...”

    他站起身，抿唇看向拐角处灯火通明的现场，媒体的声音不断被寒风带到他耳畔。

    “...死者年龄17，在我市著名私立高中就读高二年级...”

    “本是家庭美满的花季少女，却为何跳楼自杀？”

    “因为警方调查结果未出，我们目前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据说死者生前家庭美满，学习成绩良好，无任何裸贷或不良记录...”

    一句又一句公式化的报道冰冷地不带人情味，却又犀利地如箭镞般、撕裂黑夜刺向闻夷的内心。

    突然！

    其中一家媒体本来在学校附近晃悠，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闻夷的存在。他们互相看了眼，快速地绕过现场，身后跟着扛着机器的摄像小哥，向他飞奔过来。

    “您好，请问您是本校的同学吗？请问您认识死者吗？请问您关于死者的自杀原因有任何推测吗？”主持人将竖长的话筒伸到闻夷的胸前，让他反应不过来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案件中唯一目击者的存在，拥挤在闻夷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

    “您好，我们是×浪的记者，请问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请问您为什么现在还留在学校呢？”

    “可以请您描述一下与死者的关系吗？”

    咔擦！咔擦！闪光灯的令人头痛欲裂的声音源源不断，数十只话筒直直戳向闻夷，一个又一个快速、公式化的提问重叠着向炸弹一样抛出。

    “请您回答一下问题...”

    无数个组合在一起的繁杂声音似远似近，一会儿像深渊那头的幻想，一会儿又变成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事发突然，闻夷不得不用手肘遮着眼睛，以防被黑夜中如白昼一样的闪光灯群闪瞎眼。他向后退了几步...

    轰隆——

    白色跑车大开着照明灯，刺眼灯光划破无垠的黑夜，裹挟着厉风直直冲向闻夷。只见霎那间灰尘四起，跑车在人群惊呼中一个甩尾，轮胎发出刺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车门自动打开，戚玉坐在后座上，冷着脸开口道：“上来。”

    .

    十分钟后。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戚玉从餐盘下抽出张餐巾纸，皱眉打量片刻，扔给闻夷。

    闻夷一口汉堡，一口可乐，埋头狼吞虎咽地模模糊糊唔了一声。

    时针指向12点整，远处教堂传来模模糊糊的敲钟声。他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可乐，喘了口气，靠在快餐店的座椅上，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戚玉抿唇看着他，桀骜的神色微微舒展。他站起身，却被闻夷突然伸出手扯住衣角：“别走，我想在这里多呆会。”

    闻夷刚说出口后就立马后悔了。他的身体先了他一步，刚刚的举动似乎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犹如这两人间已经做过千百遍一样。

    “我...”闻夷开口犹豫。

    戚玉盯着他，深栗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侧着头，一根一根掰开闻夷的手指，就在闻夷以为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他牵着闻夷的手指，坐到了闻夷身边的位置。

    闻夷一愣，戚玉伸出手，将闻夷的肩膀带向自己，手盖在他的眼睛，淡淡开口道：“我没有想走，跟我说吧。”

    这本是一个对闻夷而言别扭至极的动作，但不知道是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感到排斥。

    缓慢间，戚玉身上的热量如黄昏下的潮水般轻柔地钻进他的血管，带着一丝温柔的暖意，像小时候放学回家就可以得到的母亲怀抱。

    闻夷逐渐冷静下来，闭了闭眼，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戚玉回答：“我？我本来在打游戏，然后就听到他们在讨论这件事。”

    “那你可够幸运的...不像我，我是看着她从楼顶跳了下来...”闻夷的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从楼顶一跃而下的身影。

    “张代秋吗？”

    闻夷嗯了声，半阖着眼。

    “我刚刚一直在想，如果我阻止了顾绮他们发帖，如果我抓到了她，”闻夷顿了顿，“那她现在...会不会还活着？”

    秋风打着落叶，萧瑟的黑暗街道上树影憧憧。

    戚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闻夷柔顺的头发，开口道：“可你并不是那个发帖的人，也无法在她有求死想法时阻止得了她。”

    “可我一直在袖手旁观...我当时根本就没想过随随便便一个帖子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闻夷将自己藏匿在戚玉的阴影中，疲惫地开口道。

    “你不是万能的，不可能照顾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是，我不能...可张代秋死了。”闻夷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