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说佟贵妃如何懊恼出气。这边康熙出了景仁宫,端嫔与宜嫔亦步亦趋跟着,身后三毛子领着一串宫女太监紧随。李安安因瞅了绣安几眼,出来时就跟不上了。索性也不紧跟,扶着葱香的手,带着王贺几个人,缓步而行,就在后头慢慢坠着。
过了景阳门,康熙往后一瞅,登时笑了,问道:“端嫔不用去看看几位公主吗?”
端嫔闻言,急忙告罪,带着吴友德等人,回咸福宫去了。宜嫔性格阔朗却不缺心眼儿,知道这是康熙要撵人了,急忙推说要回去看看妹妹和五公主,带着马鸣夏几个款款离开,重新穿过景阳门,往延禧宫而去。路过景阳门时,恰巧李安安正带着人进来,宜嫔一笑,打个招呼,径自走了。李安安望一眼宜嫔背影,不由感慨,怪道这位得宠数十年,行事随心却不烦人,难得通透大方。若是嫁个寻常人家,不知大家太太的日子该怎么舒心惬意呢。
正想着,身旁葱香伸手捏了一把,李安安回神,瞧见前头康熙正驻足望月,一个大脑门衬着白花花的月光,冷风阵阵的,也不说戴顶帽子,不怕冷也得嫌有碍宫容啊!
默默腹诽着,李安安带着葱香几个紧赶几步上前,对着康熙颔首,道:“嫔妾先行告退。时候不早了,万岁爷和主子娘娘也早些歇息吧。”
康熙盯着李安安冷笑一声,开口问道:“你倒是乖觉。怪道皇后那么宠你。你来时候,皇后说些什么?”
李安安低头低地脖子酸,暗骂一声万恶的封建主义社会,嘴上只得柔声道:“不敢有瞒万岁爷,主子娘娘只是对月流泪,自怨自艾几句,嫔妾主动请缨去见万岁爷时,主子娘娘只是默许罢了。并未说什么。”
顿了顿,听康熙无话,忖度一番,慢吞吞说道:“合宫上下,皆知主子娘娘信重嫔妾。却少有人知,嫔妾对万岁爷和主子娘娘的忠心。”
康熙冷笑,不置可否。
李安安无奈,只得倾诉道:“后宫嫔妃,对万岁爷,莫不是倾慕。然而嫔妾不止对万岁爷如此,帝后一体,嫔妾对主子娘娘,亦十分忠诚。主子娘娘信重嫔妾,亦因嫔妾对中宫之诚心一片。”
李安安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了,硬着头皮接着说:“或许有人不信,然嫔妾对帝后忠诚,天日可见。说起来,这其中,自然也有嫔妾的一些小心思。”
“哦?”康熙终于应了一声,这才对么,合宫上下,后妃妻妾,哪有如此和睦的,朕就说么!
李安安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几句实话,轻声说道:“在咱们宫里,无论满汉蒙嫔妃,公正处事,不偏不倚者,唯有主子娘娘一人。她出身尊贵,却从不轻看汉军旗甚至汉妃。嫔妾从庶妃做到嫔位,这十年,一路陪着主子娘娘走来,对主子娘娘公正严明,从内心感到佩服。万岁爷,在咱们宫里,世家贵女,包衣旗下,满蒙汉妃繁杂,各有心思,各有牵扯。每每遇事,莫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还有前朝余孽,在暗地里虎视眈眈。六宫之主,说白了,就是各处的靶子。先前仁孝皇后每走一步,便是战战兢兢。中宫皇后的肩上,不仅扛着东西十二宫,更扛着咱大清国的和睦与安宁。平心而论,莫说别人,就是嫔妾,碰到了主子娘娘面临的局面,也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嫔妾乃是庶出,自幼没能学过如何理家管事,勉强能认得几个字。说是旗人,身上却流着汉人的血,说是汉人,汉妃们提起嫔妾几个,面上不说,背地里哪有不鄙夷的。嫔妾愚钝,这十年来,能平平安安呆在启祥宫里,多亏了主子娘娘庇护。嫔妾每日夜晚,都要对佛祖祷告一番,祈祷主子娘娘平安康健,护佑咱万岁爷的后宫平和康宁,保佑嫔妾,保佑嫔妾能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地陪伴帝后。”姑奶奶容易么姑奶奶,我这好端端地教书育人,冷不丁地穿到这个没电脑、没WiFi的破地方,连命都不是自己的,还得哄你个光脑门儿,明明长的像葛优,非自诩长得帅破天际的封建余孽,我容易么吗我?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竟然掉下泪来。
康熙看她说的真切,想起自己幼时,每每见到生母,她也是柔弱哀怨,怨母子不能常处,怨皇帝不曾眷顾,怨出身汉军旗,没有地位。就连贵妃表妹,不也是因为祖上曾是汉人,每每便要把咱们满洲贵女几个字拉出来翻搅,其实,心里头大约也是发虚,毕竟,抬了旗,也不能洗去汉人的血脉。听李安安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将心比心,原本只有三分信,此时也信了八分。叹口气,放柔声音,劝道:“什么汉军旗、满军旗的,进了宫,都是朕的女人。只要你们心里有朕,朕自然许你们一世平安。”
李安安听了,顿时滚下泪来,颤巍巍对着康熙拜谢。康熙看她一身湖蓝旗袍,剪裁得宜,头上昭君帽,配着皇后赏赐的白狐毛,恰趁着月色如水,佳人如梅,心里早热了几分,上前来亲手挽起李安安,柔声哄道:“孝康章皇后也是汉军旗,朕何曾轻看过你。前几年过的不容易,朕是知道的。好在还有皇后,还有朕呢。”
李安安抽抽搭搭点头,顺手捏一把康熙的指头,说:“谢万岁爷,谢主子娘娘。”说完,又滴下泪来。呜呜,有朝一日,姑奶奶居然也调戏了皇帝个老黄瓜,我容易么我。
康熙哈哈一笑,拍拍李安安的手,劝她先回去,等过几日,便去启祥宫看她。李安安这才委委屈屈、一步三回头走了,等到挨近隆福门,还特意扶着葱香,跻着门槛,来了个回眸半笑。这一笑不打紧,哎呀我的天呐,康熙老黄瓜正瞥眼来看呢。
等到走到西一巷,李安安这才悄声问葱香,“刚才你主子我没丢咱启祥宫的人吧?”
葱香一言难尽,瞅王贺一眼。王贺跟没听见似的,只顾低头看路。李安安望月长叹一声,扶着葱香一路往永寿宫而去。
再说康熙进了坤宁宫,早有宫人前往东暖阁通报。皇后只当不知,依旧坐在炕上看书。康熙进了屋子,瞅见的便是皇后灯下读经之侧脸。听见康熙进来,皇后把书一扔,往炕上南窗前一歪,扯过被子自顾自躺下。桂枝见状,干支叉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康熙与皇后夫妻多年,却也知道皇后性子,摆手叫桂枝与三毛子带着人退下,近前一看,炕头上,自己的一双金龙盘丝平底鞋正烘地暖和。笑着伸手拿过来,自己褪了龙靴,换了龙鞋,抬腿上炕,近前扒着皇后肩膀,柔声哄道:“妱惠,惠儿,朕来了。”
皇后仍是不理。康熙也不恼,揉着皇后肩头,一句紧跟一句柔声唤。边唤还边伸手进被子去摸。一摸不打紧,皇后脸上,竟已是满脸泪水。
继后难为,继母难做,康熙虽知皇后钮钴禄氏平日处事,常有人拿她与仁孝皇后相比,觉得她不如元后温柔,太过威严。然而,平心而论,这位继皇后人品才干,其实丝毫不必元后差,甚至在对朝政大局的见解,更甚仁孝皇后三分。今日李安安评价皇后处事公正,少有满汉之别,康熙深以为然。这位皇后,除了当初对待太子略有不妥之外,乃是青年康熙身边的贤内助。
然而,正因为皇后素来威严贤达,康熙与她的感情,始终比不上当年与仁孝皇后少年夫妻相濡以沫,也比不得贵妃表妹百依百顺。康熙只是把她当继后,少见皇后柔弱姿态。今晚一时叫李安安和搅一番,倒是见到了皇后小女子的一面。不等皇后说一句,心便先软了三分。挥退众人,先搂皇后在怀里,细声哄起来。
乍然落入男人怀抱,皇后轻轻颤抖一下。听着康熙柔声细语,脖子处还有成熟男人的呼吸,不由心中苦涩甜蜜交织。怪不得李安安常哄皇后,实在不行,就对着康熙哭两场,男人么,谁不乐意看女人柔弱依赖的样子呢。皇后乃是家中长女,冷静自持惯了,舍不得放下颜面,今晚方知,女人,不管多能干,地位多尊贵,在自家男人跟前,也得会哭才行。
皇后难得与康熙心贴心,哪里还会轻易放过机会,早伸手搂住康熙脖子,细语倾诉。帝后二人夫妻十数年,今日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夫妻一体。
不说康熙与皇后如何柔声细语倾心交谈,单说李安安领着人到了永寿宫,敬嫔刚好起身,见她来了,便问因何去了那么许久。李安安三言两语把今日事说了,劝敬嫔道:“看样子,往后咱们需紧闭宫门些日子,以保平安。我那儿还好,只是皇后娘娘将姐姐这胎托付给我,少不得我暂且带着葱香、王贺两人搬来。人也不能多带,就这两个,给姐姐这边帮衬帮衬。你看还缺什么,趁着这会儿想齐全了,咱们明日一早去要了来。往后,能不出门便不出门了。”
正说着,王贺与崔柱儿来报,说外头宫内侍卫与大力太监已经开始巡视,寻常人等,不得外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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