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秋清晨,一夜静穆,紫禁城尚未得到一缕阳光,头顶上四方天,一轮残月依依不舍地坠下,几颗星星,零零碎碎点缀在月亮不远处,整个紫禁城后宫,各个宫殿却争先恐后地亮起灯笼,大开宫门,宫人脚步声、打水声、轿夫脚步声,渐渐传了出来。
康熙十六年秋,又一天,开始了。
启祥宫大门外,李安安木着脸,踏着船型高底鞋,扶着大宫女佳慧,一步一步,慢慢腾腾迈出门槛。身前两个太监打着灯笼,身后四个宫女紧紧跟随。门外轿子旁,启祥宫掌事姑姑绣安看安嫔走路姿势,略皱一眉头,紧走两步上前,躬身行礼,道:“安小主,请上轿吧。这会儿子去,怕是不早了。”说着,向前伸出一只手来。
李安安眯着眼,半睁不睁的,略“嗯”一声,依旧扶着佳慧,绕过绣安,径自钻进轿子。绣安一顿,把手缩回袖子,跟到轿子旁,正要领着人恭送,就听轿子里慢悠悠传出话来,“今日佳慧留下看门儿,姑姑陪本宫去给皇后主子请安吧。”
绣安闻言,又是一顿,随即赔笑道:“奴才自康熙十三年以来,承蒙恩典,就没再进过坤宁宫了。”
轿子里一片静默,隔了一会儿,绣安听着似乎没别的了,便笑一笑,对着抬轿太监说道:“起吧。”说完便要往后退,却觉后腰一个巴掌扶过来。小宫女葱香捧着一个手炉,挎着一竹篮炭,紧紧挨过来。佳慧在身后半扶半推着,轻声说:“劳烦姑姑稍后别忘了给娘娘手炉换炭。”
说完,佳慧便领着三个小宫女退回启祥宫内,葱香捧着手炉,站在绣安身边,低头等着。再看抬轿太监,一个个也是安安静静,启祥宫大太监王贺扶着轿杠,半躬身站着,侧目看了绣安一眼,便依旧谦恭静候。
绣安心里一沉,只得赔笑,“小主吩咐,奴才送您到坤宁宫门口。”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轿子里慢悠悠说道:“姑姑倒是辛苦了,这深秋大冷的天,劳你在门口等。”话音落地,王贺叫一声,“起——”,便扶着轿子大步走了。葱香迈着步子紧随。绣安反倒落后一步,紧跟几步往前赶了赶,才算跟上。
哪知轿夫走地飞快,一路疾行,顺着红墙胡同,一路往东,过永寿宫宫门,再往北略走一射之地,便是隆福门。早有敬嫔、端嫔、惠嫔三位宫位主轿子先后到达。敬嫔在门前下轿,晨光中看见启祥宫轿子赶来,便遣身边大太监崔柱儿前来,请安嫔先入隆福门。绣安听了,扶着轿杠笑道:“敬主子果然是个知礼的。”伸手就要去轿子里拉李安安。
哪知手刚伸进去,便觉指尖一烫,但见李安安捧着手炉,款款迈出轿子,对着崔柱儿说道:“难为敬姐姐想着。这大冷的天,既是姐姐先来了,便请姐姐带我们进去吧。”说完,看绣安一只手拢在袖子里,一只手指尖在外头,依旧慢悠悠朝敬嫔等人去了。
绣安不过是碰上手炉,指尖略有不适,并未烫伤,见状急忙要领着轿夫靠墙边停下。就见王贺已经带着人就把事办妥。绣安正要跟过去,身旁葱花早一把拉住,带往隆福门前。
敬嫔刚跟李安安几个寒暄,瞅见绣安来了,笑问:“怎么今日带乌雅姑姑来了?”
李安安轻笑,“佳慧看门儿呢,也该叫她学起来了。”
敬嫔看了绣安一眼,抿嘴儿一笑,便不再提。一时间端嫔、惠嫔也来见礼。因刚封了嫔位,几人都算和气,尤其敬嫔跟安嫔关系好,更是谦和亲近。等到叙完安,李安安依旧谦让敬嫔在前,敬嫔推辞不过,便带着三位嫔妃起身前往坤宁宫。
须臾间,一行人进了隆福门,往坤宁宫外台阶下按品列班,等待皇后召见。待几人领着宫女太监站稳,就见晨光中,佟贵妃披着白狐狸大氅,身后一队人伺候着,坐着全幅贵妃仪仗,出景仁宫,自景和门入。两列宫妃急忙按制行礼问安。
佟贵妃浅笑着,缓缓抬手,让众人免礼。带着众人排班列队。两厢站定,佟贵妃看看身侧站的是敬嫔,微微一笑,侧头问李安安,“怎么今日是敬妹妹在前?”
敬嫔一听,不等李安安回话,赶忙要退居次位,换李安安站在众位嫔位主之首。李安安伸手按住,笑着对佟贵妃说道:“回贵主的话,嫔妾与王姐姐都是嫔位主,往日里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也曾常教诲,让妾等同心协力,侍奉圣上,敬重皇后,不可有娇贵矜持之意,以免辜负圣恩。王姐姐素来是后宫嫔位典范,昨日皇太后还夸姐姐稳重大方。故而,今日请姐姐在前,妾退其次。也是多学学姐姐行事的意思。”顿了顿,继续谦恭道,“若是贵主觉得不合适,嫔妾等这就换回来。”
佟贵妃冷笑,浅声说道:“既是站好了,站着就是。”
李安安看看敬嫔,点头笑着应了。
一时间,坤宁宫外东暖阁外,只听见宫前准备祭祀宫人走动,余者,寂静无声。
不一会儿,坤宁宫东暖阁打开,有掌事太监托着佛尘出来唱道:“主子娘娘宣众位小主呐!”
佟贵妃伸手顺了顺耳旁鬓发,便踩着八寸高的花盆底鞋,扶着小宫女,一路颤颤巍巍往那大理石台阶上迈步。敬嫔稍微好些,鞋底也有五六寸高。再看身边端嫔董氏,娇娇小小的个子,脚下却不甘示弱,花盆底高有十寸。看她走路那股劲儿,李安安都在一旁担心,生怕她一不小心崴了脚。想当初,李安安自从带了班主任,上了讲台,可就再没穿过高跟鞋。默默叹气,都不容易,班主任每天要摸黑早起陪学生,稀里糊涂当了后妃,也得早起!还得穿着这么高的鞋,这都是啥日子!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过来,众人进了坤宁宫东暖阁。佟贵妃带着七位嫔,每人隔代一个宫女进屏风后,其余人,有脸面的,在屏风外、暖阁里候着,平素里不怎么有脸面的,直接就在暖阁门外等着差遣。李安安随着佟贵妃等人进来,就见东面一张大炕,铺着锦绣褥子,摆着龙凤呈祥的靠背,中间是一张小炕桌,桌上一壶香茶,袅袅冒着烟,茶壶边是两盏茶杯,一个盖着盖子,一个盖子放在一边。炕两边,一溜摆着八大靠椅,垫着一色的秋香色垫子。椅子中间,摆着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点心攒盒,走近了闻,一股子奶香,清淡而不甜腻。
不等李安安细看攒盒里放了那几样点心,就听掌事儿太监唱:“主子娘娘来了,众小主行礼呐!”
就有宫女扶着康熙继皇后钮钴禄氏,自碧纱橱内,款款走来。李安安留心钮钴禄氏脚下鞋子,还好这个只有约莫三寸高,不至于一不小心,跌倒了一国之母。
一时间皇后钮钴禄氏落座,众嫔妃齐齐行礼问安。就听皇后轻轻说道:“众位妹妹都起吧。”又是赐座,又是谢恩,折腾了一盏茶功夫,等到皇后手边的茶壶不冒烟了,李安安才算安安生生坐稳。
随后,就是皇后和佟贵妃俩人一对一折腾,皇后说佟贵妃昨夜伺候康熙辛苦了,佟贵妃赶紧谦虚,说是为了辅佐皇后,为皇后分忧,其实自己年轻,入宫日子又短,还有很多做的不够周全的地方,希望皇后能多加指导。这话一出,别说皇后,就是敬嫔、李安安等人,都觉得牙酸。皇后能从康熙大婚前进宫,一路熬死了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也不是什么善茬儿,直接就说佟贵妃谦虚,能进宫就封贵妃,她可是本朝头一个呢,多大的福分!要知道,钮钴禄皇后自七年前进宫,虽然上下都十分看重,却因为种种原因,当时并没有得到正式册封。直到康熙十六年,才一下子捞到一顶皇后凤冠。
看二人你来我往,其余嫔妃安静听之余,却也十分无奈。当年仁孝皇后在时,后宫宫位主没有明确册封,众人还藏着掖着,不敢跟上位者明着拌嘴。怎么到了现在,名分定了,好歹也是宫位主,皇后还是瞧不上她们,看看,就连每日找茬儿,也是找佟贵妃。
李安安看上头这二人一时半会儿没完,事不关己,低头暗暗琢磨绣安之事。冷不丁听到佟贵妃说,“主子娘娘可别夸我了,要说贤惠,还是咱们安嫔。最是恭谨谦和不过。”说着,端着茶碗,只看敬嫔,但笑不语。
皇后端着茶杯一笑,李安安不得已起身,把在东暖阁外应付佟贵妃的一套说辞又说一遍。又有敬嫔、端嫔帮衬着,皇后这才开口,“王妹妹、李妹妹素来谦让,这点儿,就连太皇太后、皇太后都是称赞过的。”
佟贵妃这才消停,转而又问起惠嫔、荣嫔,大阿哥和三阿哥怎么样了,这天儿凉了,可要多精心些才是。李安安瞧这架势,皇后必然显示贤德,命人给几位阿哥、公主加些赏赐才是。哪知道皇后依旧喝茶,半句话也不接。徒留佟贵妃显示了一通慈母风范,把惠嫔、荣嫔给恶心地牙酸却又不得不连声谢恩,方才住口。
等到太阳东升,找到东暖阁窗棂上,皇后这才放下茶杯,笑着对众人说道:“今日太皇太后传下话来,这两日她老人家礼佛,叫你们不必打扰。过两日,妹妹们再与本宫前往请安吧。”
众人站起来听完,齐齐应了。敬嫔抬眼,看皇后面色淡淡的,便知皇后累了,看一眼佟贵妃,试问:“主子娘娘乏了,不如嫔妾等先告退吧。”
皇后笑着点头,“妹妹们也乏了,都回去歇着吧。有空再来陪本宫唠嗑。”
众人起身应了,佟贵妃便领头儿往外走。李安安扶着葱香,略慢一步,便落在了僖嫔等人的后头。到了屏风外,李安安伸手扶了扶屏风框,顿一顿,又扭头回来。
皇后正吩咐掌事太监取这两日宫中账簿来看,耳边听见李安安行礼问安,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帕子什么忘了?”
说完,便亲自起身去扶李安安。李安安暗叹皇后与原先安嫔关系之好,一面赶紧托着皇后胳膊送回炕上,请皇后坐好,自己挨着,坐在一旁,轻轻叹气。
皇后听了,也不看账本了,扭头伸出食指,笑着一点李安安额头,嗔怪道:“怎么今日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往常不都是你跟佟贵妃闹腾地欢。今天她又没怎么说你,你叹哪门子的气?”
李安安握住皇后的手,放回膝上,笑了:“我哪儿会跟她一个小姑娘计较。我是担心您呐!”
皇后略一垂眸,“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圣上有日子没翻你牌子了吧?再这么下去,纵然有我护着,你一个不得宠的嫔,日子只怕还不如那几个生了皇嗣的贵人过得舒心呢。”
李安安接着叹气,“主子娘娘,我得宠与否,并无大碍,只要安安生生,总归一个嫔位终老,也能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可您不同,我听着您今日跟贵主说话,怎么就悄悄急了呢!连我跟敬嫔姐姐都听着不对劲儿了。万一,让谁学了出去……”
皇后眯眯眼,不说话。李安安接着叹气,“主子娘娘,今儿我其实也生气了。您说,您才是国母,无论是太子,还是大阿哥、三阿哥,三公主、四公主、五公主,那都是您关心慈爱的,论后宫嫔妃,谁也不能越过您去。瞧……那张狂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都是她亲生的呢!这才进宫几个月呀,外头就模模糊糊传着,她对皇子皇女们视若己出啦!若不是知道主子娘娘您每天关心太子和阿哥、公主们饮食起居,就连我都要信了!真真儿是气死我了。”
皇后侧目,看李安安拿拳头敲大腿,愤愤不平,不由幽幽叹气,劝道:“好了,你气什么。我关心太子,关心阿哥、公主们,本就是该做的,宣扬什么。慢慢的,世人自会知晓。”
李安安犹自不平,“怕就怕星星的光太亮,妨了月亮!”
皇后心里明白过来,嘴上却不认,拿话绕过去,“今天跟你来的,怎么是这个小丫头?佳慧呢?”
李安安见皇后不欲多说,见好就收,笑道:“佳慧叫我留在启祥宫管事儿了。这是葱香,往后跟着我出门儿。”顿了顿,起身给皇后递茶杯,看皇后接过来抿了一口,才笑道:“今日,嫔妾还要讨主子娘娘个恩典,求主子娘娘放一个宫女出宫嫁人。”
皇后放下茶杯,轻笑,“多大点儿事儿,要是年龄到了,自然就该出门子。这是咱八旗规矩,不能耽误女孩子嫁人的。”又问,“不知是谁,竟然请动咱们安嫔的面子?”
李安安赔笑,小声回话,“就是启祥宫掌事儿的,乌雅绣安。”
皇后只觉得耳熟,疑惑道:“她——?”
李安安点头,“正是,她。”
御膳房总管的孙女乌雅氏,那——可是位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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