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明坐在马上,遥望小路尽头“沧州城”城门,眼神莫名地黯了下去。
……又,回来了。
几年前离开之时,似乎是冬天。
城外的树枝都有层薄薄的白雪,她背着爷爷的缅刀一步步走出城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和那个叫慕容的姓氏,一刀两断。这座叫沧州的小城,将埋葬她背负“慕容”的一切。
所以再次回来,遥遥看着那城门,心里有着莫名的不真实感。
居然……真的回来了。
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千明转过头去看一直跟在背后那顶寂静的轿子。
——她决定和温如玉、温婉来沧州时,也曾想过,怎样和无情道别。
——这段时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但现在她却要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回到她其实不怎么愿意回来的地方,心里还是有点别扭的。
不论是自己,还是对无情。
可是,她又不能不来。
的确是,不能不来。
温润其人,在千明的心里,的确是有着特别的分量。
只是这种分量,无关情爱。
这种分量,来自于那日温如玉府中他看穿了她故意激怒温如玉动手的那份维护;来源于大雨滂沱中他抱着她不管不顾的倾心相诉;还有,他对着无情说自己不如他,没过多久却又来找自己让自己再考虑考虑的神经质的样子。
她看着温润,从一个潇洒自得的江湖名门浪子一点一点慢慢变成熟。
这种成熟的起因,是因为自己。
因为自己。
一想到这个原因,千明就想到了墨书。
一想到墨书,自然就没法对温润不管不问了。
——当年的自己,如果对他稍微在意些,如果对他稍微关心些……
所以,至少现在要做一点事。
至少,不能如当年一样,不管不顾。
只是这样的心理,要如何传达给无情?
千明看着轿帘的眼神黯然下来。
——她本来想留封信就走的,结果提笔几次,除了在纸上留下几个黑色墨迹外,只字未写。
无情就在那时敲门而入,看着她微窘的表情淡淡地笑了,“……我陪你去吧。”
“活字号的公子出了问题,也算是件大事……就算我不去,追命也会请命前去的。”
“还不如陪你一起去,路上有个照应。”
他是这样说的。
千明却知道,他这话里,全是借口。
温润这事,放到明面上看,就是和兄弟的争风吃醋,哪里轮得到四大名捕专门调查?至于追命……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酒坊喝酒呢……
只是,正是因为这话里全是借口,千明才不能拒绝。
她也不想拒绝。
她不想让无情产生莫名的误会。
——之前想要留书离开,也是基于这个考虑。
——她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道理要无情跟着她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申冤,特别是,这个男人好像对自己还有点意思。
——她能解决好的。千明很自信。
无情是她选择的人。
既然她选择了,就不会后悔。
所以会不愿跟他当面道别,不愿让他知道在自己心中还有别的男人的位置,哪怕那个位置,毫无暧昧。
只是,当时看着无情那淡淡的笑容,听着他那拂过耳盼的低语,千明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多余。
当然多余。
无情是谁?
自己的想法,无情当然是知道的。
那些不能说的小心思与小秘密,被无情这么连消带打一提,竟是,全都不用再说了。
无情当然是极了解她的。无情也是极冷静的。所以他能看穿她的心思,所以他不愿让她为难。那些吃醋多疑的负面情绪,也是一点没有……
想到这里,千明心里有些说不明的微苦。某人嘶吼的话在耳边响起,“……他会那么说,是因为他不够喜欢你!”
没有那些负面情绪,也正是说明,无情不够喜欢她。
可是正因为无情不够喜欢她,她才选择了无情。
……不想有人再为自己过度伤心,不想有人再为自己无故难过……
只是,那种淡淡的纠结是怎么回事?
千明皱了皱眉,把视线回转至沧州城门,却忽视了一直骑马在侧的温如玉诡异的眼神以及那一直寂静无声的轿里一声轻轻的叹息。
然后,各人在自己的心思中,进了沧州城。
刚进城,就有温家的人来接了行李牵了马。
温婉看着千明咬了咬唇,终是开口说道,“傅姑娘,能先去唐府么?”
这个温婉,倒是对温润忠心得很,一到地方,当然是急着为自家少爷洗冤。
千明收回了望向城内一角的目光,看了看一直沉默着的无情的轿子,淡淡回答道,“好”。
倒是温如玉挑高了眉往千明刚开始看的方向瞅了一眼。
那是幢两层楼高的商铺。
悬挂于店檐迎风招展的在布帘上端正的写着——“慕容茶楼”。
如玉公子淡淡地笑了。
一行人往沧州唐府行去。
此时,“慕容茶楼”二楼窗口处露出了一个少年苍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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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润惨白着脸看着唐小棠。
“你心心念念的傅姑娘已经进城,准备来唐府了。”
“你可以洗清你的嫌疑了。”
唐小棠的语调有些平淡,却又透着莫名的讥诮。
十多年的相交,十多年的朋友兄弟情谊,温润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莫名觉得心慌。
“小棠……”看着唐小棠转身欲走,温润终是开口,神色郑重,语气严肃,“我们是朋友,十多年的好朋友。”
“不论你怎么看我……”温润说得有点艰难,但眼神却始终看着对面的小棠,“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当兄弟的。”
唐小棠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微微有点变调,“如果没有把你当朋友兄弟,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着跟我说话?!”
唐小棠猛地转过头来,温润被他眼中的怒火吓得莫名退了一步,心中却忽有一种深深的无助。
——这种情况,果然是,千明来了,也没用了。
温润颓然跌坐回桌边。
唐小棠直直走出门去。门口的唐七还不想走,似乎是怕温润逃跑,所以想守在门口。
“……他不会跑的。”唐小棠低着声音对着唐七说,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温润没有听清楚,只是唐七听了小棠的话转过头来看了温润一眼,眼神充满鄙视,不无讥诮的说,“他也配当情种?”
然后他仰着下巴跟小棠离开了。
温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十多年的朋友兄弟,绝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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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明进了沧州唐府,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在千明的记忆中,唐六少是个阳光正直的青年。
从不仗势欺人,也会行侠仗义。
最难得的是,他虽然有温润这么个损友,却从来没做过一件混帐事。
——他一直充满着正能量,没有一点纨绔的自觉。
和其它世家豪门的少爷比,唐小棠就像是淤泥中的灼然开放的白莲花,烂泥糖里静静闪耀的南海珍珠。
现在这朵白莲花不知什么时候长歪了,南海珍珠也变成明明白白的死鱼眼。
唐小棠带着唐七,坐在大堂上,两边伫立着唐静心与唐安心两姐妹。
唐府众人都没什么表情。
千明却明明白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郁结、愤怒……以及恶意?
——怎么会有恶意?
千明偏了偏头,还是没发现恶意的来源。
那种感觉一闪即无,千明以为是错觉。倒是身旁的无情微微皱了皱眉。
同行的温婉前行一步,向唐小棠行了个礼,“唐六少,我家少爷……”
唐小棠连敷衍的眼神都没给温婉一个,只是对千明说,“他在后院。”
——这种态度……千明看着他眸子里无尽的冷意与幽深,有点恍神:……这事,居然这么严重么?
温婉抿紧了唇,表情有点难堪。
温如玉无声笑了笑。
无情倒是轻轻拉了拉千明的手,唤回了有点恍神的千明,“你先去”。
千明转过头来看无情。
“你先去,”无情的声音一如往常清澈,“……会发生这种事……他应该有很多话要单独和你说……”
“我一会就过去,只是稍晚一点。”无情看到千明眼中的丝丝不解,心情莫名开朗了些,声音里带了暖意,“……这事,我也要向唐六少问问情况。”
——这事,如不是温润一口咬定“女主角”是千明,无情不会在意。
但既然牵涉到千明,对无情来说,就是大事。
对于无情来说,这里的人,不是唐门,就是温家的。所以能从他们谈话中能分析出客观事实的,恐怕只有他和千明。
千明去见温润,无情自然也应该找唐小棠了解情况。
只是他的这个行为,倒是让某些人产生了误解。
“……你倒真是放心得下……”坐在唐府大堂上的唐小棠第一次表现出了纨绔子弟的态度,高翘的眼角把倨傲与不屑的情绪表现得淋浬尽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无情,大声说道,“……你明明知道,我那个兄弟对傅姑娘……”他哼哼了两声,“该说你大方,还是你没把她当成一回事?”
无情微微抬头。
他不良于行。和别人说话时,常常需要抬起头,视线常常就变成了仰视。
谁能让四大名捕之首仰视自己?
所以和他说话的人常常都会很注意和他说话的角度,一般都不会站在他的正面,害怕会产生自己对四大名捕“居高临下”的错觉。
可此时……唐小棠本来在大堂之上,地势就要高一截,他说这话时,还故意站了起来。
无情就在堂下,还是坐着的。
所以情况自然就变成了他仰视着唐小棠。
——这也是小棠故意的。
——他突然很看不惯无情和千明之间那种默契与信任。
可是他发现他错了。
江湖上大部分的人都错了。
仰起头的无情不但没有一点弱势,反而让和他对视的人产生一种“自己很幼稚”的错觉。
无情微微压低的浓眉,深沉眸子和微微抿紧的唇都说明了这点。
小棠心里没来由地烦燥,干脆地把脸扭开,又坐了下去。然后听到四大名捕之首那清悦的声音响过耳畔,“……我相信他。”
唐小棠又重重哼了声,语气里又带上了讥诮,“……相信傅姑娘又什么用!我那兄弟……”
说到这里,心里泛上一股浓浓的自我嫌恶,让小棠双眉纠成了一团。却又听堂下的名捕说道,“我说的是,我相信温润。”
小棠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来看着无情,神色严肃。
“……我当然是相信千明的。这种话,我根本不需要对任何人说。”无情的语调不快不慢,透着一种世事清澈的灵动,“所以我说的相信他,指的是温润。”
“我和他相交虽不久,却也知道,他对千明……倒真的是一心一意。”说道这里,无情的语调仍没有一丝变化。
“何止一心一意,明明是魔怔了吧。”温如玉在旁边加了句,却没有人理他。
无情仍在继续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相信他会这么玷污千明的名节……”他放慢了语速,“这事还需……问清楚才好。”
无情本来是想说“冷静些”的,可看着唐小棠那越来越黑的脸色,他也觉得让唐小棠冷静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最后还是换了种说法。
倒是旁边的温婉听着他的话,眼圈有点泛红,似乎很受感动。
堂上的唐七有些按捺不住,似乎想说什么。
唐静心和唐安心都微微垂下了头。
“……你以为,我没有问清楚?”唐小棠看起来居然冷静了许多,只是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连原来眼里那些烦燥与纠结都沉了下去。
他站起来,开始说话,气势慢慢回涨。
“你以为,我不相信他?”唐小棠一步步从堂上走下,面对着无情,终于有了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当时的情形,我记得非常清楚。”小棠的声音越来越冷静,无情的眉头深深皱起。
“正因为相信他,我想过无数可能。”
“其实只要他诚意地说,他错了。只要他真心诚意的和诗诗道歉,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他的。”
“可是他……”小棠终于露出了些狰狞地神色,“……他却一定要坚持,那晚和他在一起的,是傅姑娘!”
小棠下巴仰起,俯视着无情,“……他居然一定要说是傅姑娘!傅姑娘那时在哪里,我想无情捕头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吧!”
“这样的情况,无情捕头,仍然坚持,要让我相信他吗?!”
“他不顾诗诗和傅姑娘的名节,甚至利用我的友情……”小棠一字一句说道,“我唐小棠,就这么像傻瓜?”
无情没有说话。
“……少爷说,如果真是……他愿意把命赔给你……”温婉脸色白了白,这时突然强自回了一句。
唐小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温婉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我想,唐六少未必真想要我那侄子的命吧……”温如玉自然地上前了一步,和无情站在了一起,“……也许,我们现在应该去后院看看,我那侄子对着傅姑娘,到底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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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润坐在屋内。透过打开的窗户看着后院的景色。
——其实也没什么景色。
沧洲唐府本就有些简陋,后院偏小,只是院侧有一套石桌与石椅,院旁一棵老树。然后就是通往前厅的回廊旁,种了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自从小棠入住沧州唐府以来,唐静心与唐安心倒是花了点时间来打理这些花花草草,所以此时它们开得正艳。
这些日子这样的景色已经看得厌倦了。温润实在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情。他的眼神呆滞,心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小棠那决绝的背影。
——真的,做什么都没用了吗?
突然,他呆滞的眼神里多了一点颜色。
那是一个正通过回廊,向这里走来的身影。
来人的打扮有些偏男性化。
她穿着浅蓝色劲装,外套一件白色的长衫。
长长的发丝用一根蓝色的发带束住。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多余的颜色。可在温润眼中,那一抹浅浅的蓝,竟是比回廊旁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都美丽鲜活到让人沉醉。
——那是,他心心念念想见的女子。
——那是,和他在一起渡过那暧昧一晚的女子。
温润猛地站起身来,一直木然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冲到房门口打开了门。
千明走得很急。
唐小棠的表现,让她觉得这事,似乎比她想像中还要严重一些。
——那种情况之下,温润怎么就认定了自己?
千明眉头皱成一团。然后就看到偏院尽头的房门突地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激动地看着自己。
千明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很久之前,就不曾再见面了。
千明一直知道,温润这个人,对自己而言,是特殊的。
但这种特殊,多是感激与感动,唯独没有——感觉。
这种特殊,再加上墨书的先例,让她没有办法对他不管不问。
——可是也不代表,她可以让他为所欲为。
所以当温润从房里冲出来,然后一把抱住她的时候。千明这样想着,手上就多了一把小刀。
“……对不起。”那抱着她,把脸埋在她头上的男子突然说道。
千明正准备刺出的小刀顿了顿。
“……我实在,不该把你卷进来。”他的声音渐渐暗哑。
“……我是真的把小棠当兄弟。只是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我不想骗他。那晚……”
“我的确,没有动诗诗分毫。”
“我的确,是和你在一起的……”
千明的手上小刀变成了两把。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温润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轻轻地把千明推开。
千明这才发现,他俊朗的五官有些扭曲,刚见她那时的激动和明朗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变成了消沉与伤痛。
“不是你。”温润温柔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眼里全是绝望。
温润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描绘她的眉眼。
千明被他那深沉的哀痛惊得有些愣住,没有阻止他的行动。
“明明是你的眉你的眼……”温润轻轻地说,语气温柔,“我在心里想过无数次,在那晚描过无数次……明明就是你……可为什么……”
他苦笑起来,“……为什么,不是你。”
“虽然是一模一样的眉眼,但她的身上发丝中,有着淡淡的脂粉香……”温润又后退一步,笑得像是哭,“……以前我常在……闻到过的。”
“……为什么会以为是你呢……”他贪婪地看着千明,人却又后退了一步,摇头笑道,“……我抱着她时,她虽然表现得有些抗拒,可是却并不激烈……而你……”
他眯起了眼,仍是笑得十分纯粹,“我只是拥抱你,你就浑身僵硬。”
“……所以,不是你。”
温润边笑边退,已经退到房门边。
“不是你。”
“味道不对,反应不对。”
“……我曾多么坚信她是你……我多么希望她是你……可是现在……我不能骗你。”
“……也不能再骗自己。”
“不是你。”
“……那晚的女子,绝不会因为我的一个拥抱,就想赏我两刀。”
温润退到门里,脸色在屋檐的遮盖下隐晦不明。
“……为什么不是你……”他的声音如轻风般拂过耳畔,明明轻柔如情人的呢喃,却又如地狱深处绝望的呐喊。
“把你卷进来……真的,对不起。”
温润颤抖着说。
“……谢谢你来看我,傅姑娘。”
最后几个字,温润说得无比艰难。然后,当着千明的面,关上了门。
千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她就这样怔怔地站在后院里,看着那个因为自己到来本来激动着冲过来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慢慢地退回去,看着他的表情从兴奋变成阴沉,最后慢慢隐藏在门后的黑暗里。
千明往前走了两步,很想去敲那扇紧闭着的门。
可是……她终还是什么都没做,转身离开了。
阳光正好。
可是沧州唐府后院的屋里,有个男子正躲着阳光缩坐在屋角,抱着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
就在此时,此刻,此地……有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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