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明吃着豆花,微微有些皱眉。
这里叫“三歇脚”。确有三个歇脚之处供来往之人停脚休息。
第一处,都是千明现在所在的豆腐摊。
而第二、三处,是离豆腐摊不远的卖莲子汤的摊子和卖烧饼的小摊。
千明一边打探消息一边赶路,确定过了这“三歇脚”,再往前行,就应该能追上辽东大侠夫妇。
她换回了男装,匆匆而行,也稍稍有点累了,所以才决定在这“三歇脚”歇上一歇。
只是这豆花才入口,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皱眉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豆花的味道,而是从三歇脚对面树林深处匆匆出现的几个人。
“南西门庄,北欧阳谷”
一日之前西门公子以为胜券在握时对追命叫嚣的一句话,并没有让当时在屋外的千明引起警惕。
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三歇脚”的另一个方向,正是通向欧阳谷。
现在迎面来的几个人中,走在前头的那个手执一把折扇,相貌忠厚,眼里却透着一股子不怀好意的暴虐。
千明在江湖上还真没有几个认识的人,这会只好皱着眉偏着头看了看这几个突然出现,显然不怎么好惹的人。
她不认识,并不代表别人不认识。
那几个人一到,“三歇脚”的三位老板就有些哆嗦,挤在一起朝那拿折扇的人唯唯诺诺道:“欧阳谷主。”
欧阳谷主。
三个老板的声音不大,但在场歇脚的客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千明眉头皱得更紧。
不知这欧阳谷主在江湖上到底是何许地位,反正三歇脚其它的客人,已在准备开溜了。
那欧阳谷主挥了挥折扇,看都没看众人一眼,“这地方我们现在有用,都给我滚。”
一干人等立马鸟兽散。
千明擦了擦嘴,跟着众人退走,只是临走之时,回头看了看欧阳谷主那一行人。
那一行人中有个身材矮小,长相古怪的人,肩上还扛着一个人,丝毫不见吃力。
走到“三歇脚”前,那矮个子便将肩上那人往地上一扔,神情倨傲得紧。
被他扔到地上的人身形硕长,脸朝下,形态狼狈,似被点了穴道,哼都未哼一声。
倒是站在矮个子身旁的一个女子嘤咛了一声,向那矮个子叹道,“孙兄,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呢?”说着蹲下身,把地上那人翻了个身,极为温柔地为他擦了擦脸。
那人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并不见什么情绪,只是那女子在他脸上轻轻抚摸之时,他眼中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视。
“杜莲妹子,你这般温柔体贴,人家却不领情呢。”一行人看着地下那人怪笑着,和那女子打趣。
“的确是好不识货的臭小子!”那叫杜莲的女子似乎也娇羞了起来,却是站起身一脚朝地上那人腹部踢了过去。
那人被踢得身子微缩,可那鄙视欧阳大一行人的眼神,却仍未松动一点。
千明这时刚好回头,看到了那人的脸,和他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居然是他(她)!
两个人的眸子都是一缩。
怎么会是这种情况!
两个人又想到了一块。
然后,千明眉头微皱,却是面色不改,立马转身,和众人一起退走了。
而欧阳大一行人显然也对千明这样的“小角色”没什么印象,一行人中唯一的女性杜莲本应有所感觉,却因为对地上不能动弹的人更感兴趣,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匆匆退走的路人中有一“小角色”在稍远处身影一闪,竟是不见了。
地下那人,几乎是在千明转身离开之时,干脆地把眼闭起来了。
他是冷血。
他和无情、追命在西门山庄本已经快逼得张傲虚说出剩下凶徒的名字,张傲虚却被窗外突然射出的气劲灭了口,他即时破窗而出,追寻那杀人灭口之人,却在树林深处荒坟地内,被擅于钻地遁土的“土行孙”孙不恭、使三丈凌空锁喉指灭了张傲虚的司马荒坟和“长臂金猿”独孤威使计擒住。
对于冷血这样的名捕来说,受伤是家常便饭,即使不战身死,也是技不如人相当正常,甚至像这样被敌所擒,也不是太过稀奇。但这次擒住他的这一行人,不是为了杀之泄忿,也不为了报仇雪恨,只是想拿他做饵去对付大师兄无情,这就让冷血有些焦虑、有些愤怒了。
他穴道被制,被孙不恭等人擒到“三歇脚”,又像丢破烂般甩到地上,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在抬眼之间,却看到了她。
冷血一眼就认出了她。
慕容姑娘。
即使是听说她已习得绝灭王的绝学功夫了得,在“魔姑”一案中帮了大师兄不少的忙,甚至连诸葛师叔都有意要让她入神侯府和他们一起办案,冷血对千明的印象,仍只是在心志坚韧,骄傲倔强。
心志坚韧,所以在慕容水云死后,不顾自己的伤,执意离开了冷血为她安排休息的客栈;
骄傲倔强,所以在慕容水云尸骨未寒、慕容家风雨飘摇、根基不稳之时,脱离了家族。
这样的女子,如果成了同伴,固然不会拖什么后腿。(那份骄傲,估计要她低声下气,让她示弱向别人求助她也做不到罢?)所以初时,他对这样一个女子成为同伴一事,没有反对意见。
但冷血没有想到现在这样的情况。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此时被要追辑的犯人所擒;没有想到,在自己毫无办法之时,她居然出现在面前。
并不是怕被敌人折辱,也不是怕自己丢脸被别人看见。他只是担心,这个有一面之缘的慕容姑娘,会好强斗狠,会莽然出头。
若是那慕容姑娘看到他,脸色显出了异常——哪怕一点点,冷血也十分肯定,欧阳大一行人,绝计不会放她离开。
若是那慕容姑娘为救他而丢了性命……
想起当年那小僮抱着她冲出敌阵浑身是血的模样,冷血有些黯然。
——成了同伴不会拖后腿,也并不意味着,遇到事情,能帮得上忙。
她,终是个姑娘。就算有些本事,也应该是姑娘家的本事;哪怕有些实力,也绝不会超过她的爷爷慕容水云。
所以刚看到她时,他有些担心,有些迟疑。
直到千明未露异色离开,冷血心里才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不理那“毒莲花”杜莲对自己的调笑。
接下来,只希望大师兄……
“孙兄,司马兄、独孤兄及郭兄,烦你们带着冷血去前面道上埋伏好,若我和柳平兄两人还制不住那瘸子,就往那条道退走。”
“杜莲妹子就去另一条道会会那个追命。他已受了伤,想必行程不会太快。”
等“三歇脚”行人都走光了,欧阳大就以“地主”的身份,安排着接下来的布置。这一行人都各有江湖地位,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但为了要对付四大名捕,都还是按捺了各自的脾气,自行散开。
孙不恭又一把扛起冷血,往林中深处退走。
千明静伏在稍远处的高树上,看着被孙不恭当做垃圾一样丢来丢去的冷血,双眉纠结成了一团。
那是冷血。
在冷血看到她时,她已认出了他。
千明并没有傻得冲出去——她刚才没有发作没有表现太过异样,实在是搞不清楚那一行人用意如何,本事如何。此时自然更不会贸然现身。
——连冷血都栽在这行人手上,她也不想随便冒险。
看着那行人各自散开,那矮个子扛了冷血又走,千明想了想,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孙不恭一行人前面去了。
——无论如何,冷血,是一定要救的。
就算知道原著,知道四大名捕在书中一直活着;知道就算知道自己不插手,冷血也未必有什么危险,千明还是暂时抛开了自己的本来的任务,在树上悄悄蹿行。
因为那是四大名捕中的冷血,那是……在爷爷死时,帮助了自己的人。
“你要买棺材?”
离欧阳谷三十八里外有一个驿站,驿站对面开着一家棺材铺。
棺材铺的老板体态普通,长得方方正正,此时看着立在棺材铺外的“少年”,皱了皱眉。
千明也在皱眉。
根据孙不恭一行的行程,估计会在这里歇脚。
驿站里人多嘴杂不好藏身,所以她看中了对面的这家棺材铺。
但她没有想到棺材铺的老板是这样一个人物。
内敛沉稳,光华未露。
千明只看一眼,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棺材铺老板。
那明明陌生的脸,让千明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人易过容。
千明瞬间得出了答案。却想不通那熟悉感是从哪来的。
更要命的是,那感觉告诉她,这易容的棺材店老板,似乎并不是个坏人。
而现在这“老板”看着她,好像也有些意外,有些迟疑。
莫非是……
如果是他,自己跟这一趟,还真是有些多余。
千明眉头稍舒,估计着孙不恭一行马上就会来到这里,而自己反正不来也来了,再也顾不上多说,接下那老板的话头,“我确是想买棺材。”
“是你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棺材老板的表情有些无奈。
“当然不会是我自己的。”千明几步踱到棺材铺内,打开一副新棺材,轻轻钻了进去。
接着她就在那棺材铺老板的眼皮底下,慢慢将那棺材合了起来。
“……”棺材铺老板目瞪口呆,正待说点什么,却见孙不恭扛着冷血,一行人大摇大摆进了对面驿站。
然后,驿站里那些正打尖歇脚的普通路人,就像见鬼似地争先恐后扑出驿站逃走了。
棺材铺老板神色微凝,走到千明钻进的那副棺材前,像敲门似地在棺材盖上敲了敲,“里面不太透风,傅姑娘要注意。”
“谢谢铁手捕头关心,这棺材过不了多久就换人来睡,他或他们无需透风。”
扮做棺材铺老板的铁手苦笑了一下,这小姑娘,口气真是憨大了。
他们四人,极少像这次一样一起出任务,而冷血竟先被敌人所制,更是极为鲜有之事。看对方的阵仗,似要用冷血为饵对付余下的人。而对方的战力,连他都有些紧张,不敢轻举妄动。但听这姑娘的口气,竟仿佛十拿九稳,如探囊取物般轻松简单。
她到底是对他们有信心,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听大师兄说,这傅姑娘不是还有其它的案子要查么?这会又来凑什么热闹?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又有谁来照应她?
铁手正待再说,却见那孙不恭又扛了冷血出了驿站,走到这棺材铺前。
“我要买棺材。”孙不恭压着嗓门,恶狠狠地说。
他很生气。
这次若是没有他,单靠司马荒坟和独孤威,是绝擒不住冷血的。
所以这一路上他难免有些骄傲,有些得意。
而司马荒坟和独孤威也是江湖成名已久之人,对于孙不恭的骄傲和得意很有些不以为然。
——若没有我(们),你(们)又怎会擒得住这小子!
几个人一肚子坏水,想法也居然一模一样。互相就有些看不顺眼。
所以几人虽然听了欧阳大的安排来驿站准备后着,却又暗暗互相指责,相互挑衅。
孙不恭扛得住冷血,却扛不住那几人伙同一气的明嘲暗讽,指桑骂槐。特别是他们一个劲阴毒地往自己的生理缺陷上招呼。(他苦练钻土之功,这才使身材变得比武大郎还要武大郎。怎么一到其它人嘴里,就变成了因为这种身材,他才会遁地之法?)
合着他的身材不是因为练功所致,而是因为天生残缺,才练此功?
要不是还要和这几人一起合作对付那名捕无情,孙不恭早就把这几人整治得像他一样“天残地缺”了。
他一生气,干脆扛了冷血,直接走进了对面的棺材铺。
“这……”扮成棺材铺老板的铁手不知情况,也不知怎么接话。更不能像招呼千明一般问这孙不恭拿棺材是要自用还是他用,只好微佝着身子,作出局促的样子。
“找副棺材把这小子放一放。”孙不恭很满意铁手微佝身子的样子,也没有仔细打量他,扛着冷血直接跨进铺子,“我看这口就不错。”
铁手眉头紧皱,双目之中,有些焦急。
——孙不恭看中的那棺材,正是傅千明刚刚躲进去的那副。
——现在出手,会不会惊动在驿站里的几人?
——冷血被制。若然出手,自己能不能保证他的周全?而棺材里的傅姑娘,又是否能应付得过来?
铁手心念转辗,双拳渐渐着力,口中急道,“……这,好像有些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这小子迟早也是个死人!”
孙不恭说着,一掌就要掀开那副棺材的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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