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红楼。
暖香隐帘,袅袅一片迷靡之色。
温润公子正斜坐在软床之上,表情似醉非醉,手间把玩着一支酒杯。
对面的案台边,一女子眉目如画,如玉般的纤指在琴弦上轻轻划着,声音温婉地低吟着苏轼的《江城子》。
“我说诗诗,你就不能换首曲子?”
酒杯从手中滑下,温润一拧身,人已到女子身边,一只手指按住了女子的朱唇,“这么温柔的声音,却吐出如此凄婉的词,实在不雅……”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人却越靠越近,“这么美的唇,却只用来唱词,更是不雅……”
“也许我们,应该来做些更为雅致的事……”
“温润公子,你醉了。”美人轻轻一笑,双手捧起案台上的酒壶,抵在温润迎过来嘴上。
温润也不恼,顺势接过酒壶,人又退到了床上,仰头喝了一口酒,眼睛眯了眯,满脸酒意笑道,“你不让我亲,因为你在生气。”
“诗诗怎么敢生温润公子的气?”美人的声音软软的,双手交叠于案前,表情依然温柔,“温润公子又做什么惹诗诗生气的事了?”
“因为我帮棠少订了亲。”
“小棠少爷要娶谁是小棠少爷的自由,诗诗从来不奢求小棠少爷只属于诗诗一个人。”一句话说完,美人眼波流转,头也低了下去,神情说不出的凄楚,分外惹人怜爱。
温润又有些忍耐不住,人也飘了过去,“你放心,棠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他是绝不会娶那个古怪的丫头的……”
嘴里说着安慰的话,温润眼睛微闭,嘴又不老实地靠了过去。
这次没有亲空,只不过冷冷的,硬硬的,温润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弥唇间,然后嘴唇就变得有些麻。
“我当然娶不了那个古怪的丫头!”小棠怀里搂着诗诗,满脸煞气看着温润,手上的剑泛着流光,温润的嘴正亲在冰冷的剑锋之上。
温润立马退开,将酒壶里的酒全都倒在了自己唇上。
要找温润,先找唐小棠。
这是所有江湖人都知道的事。
有温润这样的朋友,就意味着你得常常替他打几场架,你得常常为他惹的祸收尾。
而对于愿意一直替自己打架,替自己祸事收尾的朋友,温润是非常珍惜的。
所以小棠总是知道温润在哪里。
这次也不例外——虽然这次的事情,好像有点麻烦。
“这么好的酒,温润公子却拿来潄口?”诗诗依在小棠怀里,半仰着头,以温柔却热切的眼神看着搂着自己的青年。
“那是因为他再不潄口,他这辈子就不用再潄口了。”小棠仍是一股煞气。
“……诗诗去打些水来。”看到小棠的表情,再看看狼狈不已的温润,诗诗笑了笑,退了出去。
“你还真是选了个识趣的女人。”温润潄完口,苦笑着看向怒意未消的小棠,“……你就这么生气,居然在剑上散麻药?”
“我本来想散毒的!”小棠把剑放在案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余怒为消,正想拿过酒杯倒酒,突然想起酒全被温润拿来潄口了,只得将酒杯重重放下,“我难道不该生气?!”
“在诗诗这样的美人面前,是男人都忍不住啊,你应该知道,我其实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温润谄媚地笑着,也在案前坐了下来。
小棠脸上的煞气更重了,伸手就要去拔剑。
“……别别别,我知道你其实是因为那个怪丫头的事生气……”温润急忙把小棠的剑按住,“谈判破裂了?”
“我就知道她是很难缠。”
“其实你可以听听她的条件,虽然棠少你魅力无边,但我也不相信她是因为真心喜欢才要嫁……”
“她当然不是真心喜欢。”小棠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嫁给我。”
温润的脸色变了变,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将唐门的聘礼都退回了。”
“她说她从头到尾想嫁的人,只有你。”
看着温润越来越白的脸色,小棠刚刚的怒气飞到了九霄云外,神情变得愉快起来,甚至还拍了拍温润的肩,以背书般的口气说道。
“往好处想,温家得此女,实力大增呢!往坏处想,她估计也快挂了,慕容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但在江湖也有点声望,你也不算失信于人……”
说到最后,他的口气都有点和蔼了,“恭喜你啊,温润公子。”
“红绣楼。”
墨书给慕容千明的回话,相当明确。
“在诗诗姑娘那里?”千明偏偏头,在另一张纸上吃力地写到。
“是。”主仆两人就在慕容府内靠书写交流着。
只不过墨书写完“是”字后,咬了咬唇,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又在纸上飞速写着,“其实那个死鱼眼比温润更适合做小姐的婚约者。——虽然我讨厌他。”
墨书写完,好像觉得自己有点逾轨,怯生生地看了慕容千明一眼。可是眼神一触到慕容千明脸上的毒痕,又难过地垂下了头。
看到墨书的表情,千明难得和蔼地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在毒痕的影响下显得有点狰狞。
“不选小棠少爷,并不是因为容不下诗诗姑娘。”慕容千明想了想,在纸上缓缓写道,“只是,小棠少爷喜欢诗诗姑娘,诗诗姑娘也喜欢小棠少爷。”
“小棠少爷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如果真的嫁给他,他哪怕不喜欢我,对我也会很好。”
“只是,夹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是件很不道德的事。”
墨书眨了眨眼睛,他虽然聪明,但这次却完全不明白慕容千明在说什么。
“……知道温润公子的落脚点就行了。明天是三爷爷五十大寿,等过了明天再来处理我的婚事。”
这句话墨书看懂了,连连点头,却忽略了千明脸上的一抹忧色。
明天是三爷爷的五十大寿。
三爷爷,“武林五条龙”中的“第三条龙”三十六手蜈蚣鞭金盛煌。
待墨书离开后,千明叹了口气。
明天,明天也许就可以见到他们中的一个了……
明天,就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到了个什么样的世界……
几个月之后。
温润公子最近的小日子过得非常悠闲。
他是个浪子。浪子的生活当然不乏美酒,美人。
可是浪子也通常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没有银子。
自从听小棠说了慕容千明那近乎宣誓般的总结性发言后,他就逃了。
逃得非常悠闲。
他有充足的时间来离那怪丫头远些,所以他走得很慢,钱却花得飞快。
于是,不久之后,他不得不开始硬着头皮往回走了。
往回沧洲的方向走,他本来是想去绣红楼找唐小棠“资助”的。
可是在路上却听说了一件大事:武林五条龙死了!
武林五条龙被“飞血剑魔”的传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而飞血剑魔的传人,也被四大名捕中的冷血就地正法了!
温润突然想到了六年前的那抹鲜红,以及几个月前小棠口中的那个古怪的哑女。
她是第二条龙的孙女。
她本来是非要嫁自己不可。
现在这种情况……温润苦笑了一下,看来真的当不成浪子了。
他变改方向,直接回了温家。
如果没猜错,那丫头已经到温家了。
……那丫头,和她沟通沟通,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她不会那么难缠。
……而且,如果不是她那强硬的态度,他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她的。
他果然还是心肠很软啊。
温润一边往家赶,一边在心里夸奖自己。
最终做好了完美的心理建设:如果慕容千明低声下气对他撒撒娇,他也不是不能娶她的。
可是远远地看着慕容千明那挺得笔直的身影,湿润觉得自己好像想错了什么事。
她直挺挺地站在温家大厅里,一如六年前一样。
温家长辈不在,仆人请她坐下,她却拒绝了。
她只是站在大厅,然后直直地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他。
温润叹了口气,然后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走得近了,他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六年前的她古怪,倔强。六年后,听棠少的口气,这个少女是古怪和俏皮的。
但是现在看到她……
慕容千明没有戴面纱,整个人瘦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明明很是清丽美好的脸上好像就只剩下了那双大大的眼睛和那条灰白的毒痕。
不再倔强,不再俏皮。
不是以前那种随时会爆发的一往向前的年轻气势,她沉静而隐忍,眸里有着极深的疲倦与沧桑。
温润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抽痛了一下。
“我……”温润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突然就没有了,张口就想说我愿意娶你,可他话还未说出口,慕容千明已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我要碎心兰。”
碎心兰,是温家独有的专门培植的一种花,本身没有毒性,但只要和其它药结合,就能把其药性提高几十倍。对于温家子弟来说,不论解毒下毒,醉心兰都是极佳的辅助材料。
但即使是温家活字号的子弟,每年也仅能得到一株而已。
温润想的却不是这些,他只是看着慕容千明手上的那叠纸。
她到底写了些什么?
棠少说她的字写得很别扭,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这几个月,她到底怎么过的?
她在想什么?
慕容千明又将手上的纸抖了抖,打断了温润的胡思乱想。
“哦?你说什么?”温润又看了看纸上的话,“碎心兰?”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嗯,可以啊。”
温家其他子弟倒是当那株烂花是个宝,可他温润公子是什么人?
他的手段多的是,哪需要那种增强药性的烂草?每年得到的那株他大都高价卖给其它温家子弟换银子买酒喝了。
一见他答应,慕容千明暗淡的眸子终于亮了亮。
“婚约解除了。还有,谢谢你。”
温润把千明突然拿出来的那纸看了几遍,终于也体会到了小棠说的那种世界扭曲的荒谬感。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要碎心兰也不愿和我成亲?”温润的语调提高了些,睁大眼睛看着慕容千明。
慕容千明有些怪异地看了看温润,好像很是奇怪温润说的话,想了想,接过温家仆人递过来的笔墨,慢慢在纸上写道,“是你用碎心兰换取了自由。”
即使是这种情况,她也不愿让自己落人口实。
“可是以前明明是你非要和我定亲的!”温润难得有点生气了,半带着讥讽笑道。
“以前爷爷没有死,以前……慕容家需要温家的帮助。”慕容千明脸上又透出了疲倦,越写越慢,“现在,爷爷死了,慕容家完了。”
一“听”这话,温润更来气了。
“慕容小姐真有意思,你需要时就非要和我订亲,你不需要时就可以把我一脚踢开吗?你以为我温润公子是什么人?告诉你,要不是知道你爷爷死了,要不是知道慕容家完了,我还不屑于和你成亲呢!”
“现在不是你要退婚,是我要退,坚决退!你这辈子休想嫁进温家!”
温润的话刚说完就后悔了。
自己和这丫头计较什么?她的个性,明明在六年前就知道了……心里虽然有些后悔,但以他的性子,也绝说不出什么道歉的话,只得假装底气很足地哼了一声,扭开了脸,不去看慕容千明的表情。
慕容千明脸色已随着温润的话一点点白了下去,但她嘴角的弧度却慢慢扬了起来。
到最后,她脸上绽开了一个很是温柔的笑容,向温润行了个礼,慢慢走了出去。
“喂……”温润本来想说什么,可看着慕容千明那清寂又孤高寂寞的背影,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她这辈子别想嫁了!”等慕容千明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温润才翻了个白眼,一股气难平,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懊恼,在大厅里转了几圈,终是找了张椅子坐下,看向正在收拾笔墨的仆人,忍不住问了句,“慕容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不过问了一句,那仆人居然手一抖,啪地一声跪了下来,“公子饶命!”
“哈?”
“碎心兰老爷早拿给慕容小姐了,说是补的聘礼,可慕容小姐说现在慕容家完了,她也不愿高攀公子,干涉公子的生活,所以只要公子愿意退婚,她绝不再强求这门婚事。”
“几位主事的老爷都在外处理事情,但他们说了,只要公子敢退婚,立即通知他们,他们立马回来和公子算总帐。”
仆人话一说完,温润的冷汗已流了出来。
“你已通知他们了?”温润咬牙问。
仆人抬头,满脸无辜。
温润气得想一脚蹬上去,却终还是蹬在了地板上,整个人长身而起,冲出温家。
温润公子在他十九岁那年,终于成了有家不敢归的,彻彻底底的浪子。
而第二条龙的孙女慕容千明,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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