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侠少

    蜀中唐门的唐小棠少爷和老字号温家温润公子是知交好友，这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事。

    唐小棠，唐门少主之一。

    之所以用“之一”，实在是因为唐老太太和唐老太爷对唐门子弟繁衍计划太有心得也太有能力，居然生了十一儿子和四个女儿，而这些子女也都继承了父母的“优秀传统”，生的也是儿子占多数，造成的后果就是，唐小棠不仅有五个亲兄弟，还有无数的堂兄（姐）弟。

    小棠排名第六。

    做为唐门少主“之一”，唐小棠虽然不是最优秀的一个，却是最特别的一个。

    不用暗器，不擅火器，小棠少爷的武器是剑。

    不多情，不滥情。小棠少爷用情既专且深。

    ——第一个特别，让小棠少爷倍受同门非议（堂堂一个唐门，居然出了一个用剑的弟子，他以为他是剑客么？）；第二个特别，则让小棠少爷的好友——温家公子温润感到不可思议。（人不风流枉少年，更何况你还是唐门的少主！）

    温润，老子号温家公子之一。

    之所以又是“之一”，是因为温家因历史遗留问题（领导人轮转），早分成了制毒“小字号”，藏毒“大字号”。施毒“小字号”，解毒“活字号”。而无论“小字号”“大字号”还是“活字号”，都有各自的掌舵人，各自为政。

    温润，就是“活字号”主掌人的儿子。

    虽然出身“活字号”，但温润公子却对救人没有什么兴趣——应该说，他对制毒藏毒施毒等温家本门的本事都不感兴趣，——或者说，除了女人，她对别的事其实真的都不怎么感兴趣。

    本事学的那叫一个杂，最为擅长的，居然是轻功。

    他是个浪子——一个功夫并不怎么高明的浪子——而且现在居然还活着。

    这也让他成了温家的另类。

    两大名门（或毒门？）的另类少主碰到一起，倒霉的却是武功比较高的小棠少爷。

    要找温润，先找唐小棠，这已经成了一种定律。

    同样出身名门，一样年少英俊，做为新一代侠少（毒少？）中的另类领军人物，唐小棠和温润似乎注定应该成为好友，而他们之间难兄难弟般的友情也被武林人士们津津乐道。

    可是却很少有人反过来想，要找唐小棠是不是要先找温润。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温润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唐小棠……诺，那个穿着蓝衣，背着把神气的黑色长剑，吊眼角，整天拿双死鱼眼看人的青年就是了。

    你说什么？他的死鱼眼吓人？哎呀呀，长相问题，怪不得小棠少爷啦，江湖上谁不知道小棠少爷其实是面恶心善，一诺千金，古道热肠……

    唐小棠皱着眉头，装着没听见路人对自己的评论。

    什么面恶心善……呸呸呸，自己哪点面恶了？当然……心善是肯定的，一诺千金，古道热肠也是肯定的……不然他堂堂一唐门少主，怎么会如此被人设计！

    唐小棠捏起了拳头。

    前段时间收到温润的信，信里大呼救命。吓得唐小棠火烧屁股般从蜀中赶到温家和温润见面，谁知道这小子自己却溜了。

    温家不分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小棠扣了下来，又交给小棠两封信。

    一封是唐门家长在小棠刚离开后写的家书，另一封，是温润出走前写给他的。

    小棠看家书的时候，脸色还带着几分茫然。

    可是在看温润的信时，他的脸色就由茫然转为吃惊，接着成了愤怒……最后，温润的信成了一堆碎末。而家书，也被小棠撕成了几块。

    再然后，唐小棠帅气灵动的眸子就成了死鱼眼，而且开始用那双死鱼眼看人。

    不久之后，蜀中唐门的小棠少爷出现在沧洲，并在沧洲最大的酒楼冲宵阁上宴请“武林五条龙”中“第二条龙”慕容水云的孙女慕容千明。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解除婚约？”

    冲宵阁最大的雅间里，唐小棠骈退了其它人，看着对面倚窗而坐戴着面纱的少女，还有站在少女身边一边磨墨，一边拿大眼睛瞪他的小童，觉得有点头疼。

    “慕容小姐，如果你只是对唐门和温家的毒术感兴趣，其实不用一定要嫁进来……”小棠话还未说完，就见少女偏了偏头，面纱下的嘴角似乎翘了翘。然后伸手摘下了面纱。

    小棠吓了一跳，本能得就想把头扭开，可是那不经意的一瞟，却让唐小棠整个人呆住了。

    少女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眉毛微浓，眸子灵动，嘴角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是张很年轻，很清丽，甚至带着几分未入世般出尘的美丽的脸。只是这张脸上有一道二指粗的青灰色印记，从左额直到右腮，毫不留情的把她五官分成了几块，使得她的清丽变成了诡异，连带她微翘的俏皮嘴角也变成了讽刺俗世的狰狞。

    小棠觉得自己的头现在不止是疼，甚至都要炸开了。

    所谓“武林五条龙”，都是昔日武林上赫赫有名的豪杰，声望在沧洲府的武林如日中天。哪怕是现在五个人年纪都大了，却也越发受武林人士敬重。

    可对唐小棠和温润这样的名门之后来说，“五条龙”不过也只是五个地方豪杰，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并不怎么在意。

    而和慕容千明的纠缠，则就要追溯到六年前温润和唐小棠从家偷跑游历江湖之际。

    初涉江湖的侠少们过的日子自然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小棠和十三岁的温润也不例外。

    可当他们路过沧洲附近时，碰到了当时专找小童试药炼毒，人称“万毒翁”的黑道奸雄尤毒。

    两个学艺未精的孩子在成名已久的尤毒面前，连家门都还来不及报出，鲜衣就变成了烂衣，怒马变成了死马。

    然后，他们在尤毒的老巢里，见到了慕容千明。

    唐小棠和温润第一次见到慕容千明的时候，慕容千明只有九岁。

    小小的个子只穿着一件鲜红的单薄的长衫，大概是因为试药试得过多，整个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她毫无惧色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间，看着尤毒将唐小棠和温润丢进房间，嘴角弯了弯，大大的眸子里闪过几乎要刺痛人的讥讽。

    这是个倔强得让人怜爱的女孩子。小棠当时想。

    可是很快他就改变了想法。

    因为那个本来还很倔强很可爱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怜的小女孩见着了被尤毒点了穴道的他们，只说了一句话：“这两个就是我的相公？”

    !…………

    小棠少爷怀疑自己有点幻听，下巴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而一旁的温润，则是诡异得眨了眨眼。

    “……不是，拿来炼药的。”尤毒倒是很正经，似乎没什么幽默感。

    “那就丢到别处去。”慕容千明仍是直挺挺站着，看着两个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的少年翻了个白眼，似乎很有点鄙视，“男女授受不亲，我再怎么说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我的相公应该是武林豪侠，而不是这种脏兮兮的叫花子。”

    喂！够了哦！

    要不是穴道被点，小棠几乎都想跳起来。

    这女孩子，是哪座山里跑出来的妖怪？有这么说话的吗？

    “……你应该活不到有相公的时候……”尤毒眯了眯眼，说的话仍是没什么幽默感。“我在你身上下的药，几年后就会发作，到时你又聋又哑又瞎又丑还满身毒气，没有男人会娶你。也不敢娶你，而再过几年，你就会死，到时想必你也不会在乎有没有人娶你了。”

    小棠愣了愣，心底泛起了一阵冷意。

    本来还对这个小女生有点反感，一下又同情起她来。

    “哦～你何不问问他们？我这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人要？”慕容千明眯了眯眼，表情像只要恶作剧的猫。

    “……”尤毒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满意慕容千明的表现，出手点开了小棠和温润的穴道，“你们两个小子说说，这种丫头，你们敢要？”

    小棠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但一旁的温润已吼道，“要！这么有趣的丫头，怎么不要？”说道“要”字时，他已踩了小棠一脚，而另一只脚，踢向了尤毒，一句话说完，他整个人已腾空而起，向后飞退。

    “你……”尤毒被温润踢了一脚大怒，伸手就去抓温润的脚。

    可温润的脚上功夫在那时就非常出色，转瞬就逃开了，攀上了房梁。

    尤毒正待再追，身旁的小棠却已反应了过来，立马把自己那些有的没的想法收了起来，身子一退一进，滑开了尤毒提着自己衣领的手，然后朝尤毒的腹部拍了一掌，整个人也借势朝外滑开。

    造反了！翻天了！

    尤毒简直怒不可竭。

    明明已成了阶下囚的小鬼居然在自己的老巢里偷袭自己！

    尤毒伸去抓温润的手立即变爪为掌，击向了还未逃开，离自己最近的唐小棠。

    小棠皱了皱眉毛。

    尤毒的掌心一团黑气从内向外散发，隐隐有雾化之势，一看就知道是长久浸毒将气练至掌心所致。

    唐门武器以暗器，火器为主，辅助武功则为毒，也算是毒门大家，小棠在这方面见识也很广博，这种在自己身上下毒再施毒的方法虽然听过，却从未见过有人敢用。

    自己轻功比不得温润，这一掌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去，这条小命可能要交待在这里了。

    小棠转瞬想到了自己的结局，急得满头大汗。

    可是尤毒的掌还未到，一个人就撞进了尤毒的怀里。

    尤毒被撞开了去，小棠还来不及抹汗，就又愣住了。

    是慕容千明。

    那个穿着红衣，透着股病态的女孩子本来直挺挺站在房间中，当温润一脚踢向尤毒往后飞退的时候，她却突然往前冲，那抹鲜红像团火一样，透着一股义无反顾且危险的气势。

    尤毒被撞到了门边，他的毒掌也落到了慕容千明身上。

    慕容千明被他打得飞了出去。

    这一切发展得无比迅速。

    小棠不过眨了两眼，那掌可能会要他小命的掌就落到了别人身上，而尤毒则脸色怪异地看了看他和挂在屋梁上的温润，手指向了正缓缓站起的那抹鲜红，“你……”

    他话未说完，就倒了下去。

    眼角往上翻，嘴开始吐白沫，一副死鱼样子。

    尤毒当然不是死鱼，他只不过是中了毒。

    温润那一脚给尤毒下了老子号温家中最迅猛的毒药“有去无回”，而小棠那一掌也把自己唐门的“祸心散”给散了出去。可奇怪的是，尤毒身上的症状，不像“有去无回”和“祸心散”的发作。

    温润从屋梁上跳下，看了看尤毒，然后轻轻地“咦”了一声。

    而小棠早就把眼光放在了又站得直挺挺的慕容千明身上。

    “唐门和温家的药虽然非常有名，但放到他身上却未必有效。”

    慕容千明抹了抹嘴角的血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那双毒掌已可破解大部份的毒，他已经根本不怕那些毒了，所以也并不在意。但是我配的毒……却是针对他百毒不侵的体质的。我把它们抹在了这房间的各处，”慕容千明的眼睛又眯了眯，“特别是门与窗户上。”

    这次连温润都仔细地看了慕容千明一眼。

    能这么快就判断出他们使的毒，而且还自己配毒……这少女……估计也是个使毒高手。

    “就算万一被他发现我的小动作，他那自大的个性也不会在意的。而且这些小东西其实表面上并不怎么厉害，要靠一样毒引才能真正发作……”慕容千明继续说道。

    说这话时她的脸色已一层层白了下去，两个少年才想起她受伤似乎不轻，离她最近的温润正准备伸手扶她。

    “我将毒引下在了我的这件衣服上。”慕容千明这话一出，温润准备去扶她的手就在半空中顿了顿。

    “这是……”小棠靠近了些，才发现这衣服红得有点古怪，正准备扯过来看看，突然想到这衣服是穿在人家身上的，这样一扯，恐怕扯出一堆麻烦，所以他的手也顿了顿。

    慕容看了看两双顿在半空的手，表情古怪地接下了小棠的话，“……是我的血。”

    两双顿在半空的手立马全都缩回去了。

    两个少年的眼神又开始古怪起来。

    这少女不止是个用毒高手，还是个自虐狂？

    “我身上本来就有不下五种毒，据说潜伏几年就会发作，据说到时我会又聋又哑又瞎又丑……”慕容千明不再看正在腹诽她的小棠和温润，反而缓缓走到了尤毒面前，“你的毒掌对我已经没有太大的作用了，而你也实在不该把有潜伏期的药用在我身上，因为它们在我身上发作的时候你已经看不到了。”

    说着她的笑容又扬了起来，可这次的笑容却看得温润和小棠在心底都打了个寒颤。

    “你真成了万毒翁了，也算名副其实。另外，”她眼神一眯。

    “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照顾。”

    出了这么大的事，温润和唐小棠不得不提前结束了游历江湖的生涯，灰溜溜地往家走。

    临走之前，大家互报了身份。而慕容千明听说温润的身份后，立马要温润签一封什么“婚姻契约”，说温润做为名门之后不能言而无信。

    在小棠看来，那“婚姻契约”上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条款，

    “现在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

    要宠我，不能骗我；

    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

    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

    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

    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

    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

    我不开心时，你要哄我开心；

    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

    梦里你也要见到我；在你心里只有我……”

    ……这丫头脑袋有问题吧？她凭什么认为在那样的情况下那么一句话，就可以让温润签下这古怪的“卖身契”？而且……“言而有信”？……这品德，他还从来没在温润身上见过！

    小棠看慕容千明的眼神有点不对了。

    可这时，一惯算得贼精的温润居然大笔一挥，毫不犹豫就签了，签完之后就将契约叠起来给了少女。

    而少女也看都没看就甩到了怀里。

    两个人的风格倒是惊人的相似。

    小棠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正常了些，对于这样的结果也没多做评论。

    只是和大家一起同行回去的途中，小棠还是忍不住多看了温润和慕容千明几眼。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

    “原来她喜欢这样的。”

    当时，小棠只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连慕容千明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毒到底能不能解他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