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去往昆仑山前,魔帝攸宁起了个卦。
他不知道自己此去能否达成目的,他只知道自己会不惜一切,也必将以身殉道。他唯一担心的,只是那个人的结局。
卦象却告诉他,三千年后,或有转机。
他便将回忆留在了慕云境禁地的神台下,一同留下的,还有一缕执念。
供桌上的每一朵花,都由一件往事凝聚。
云乘盘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心神沉入花束,不多时,便进入了攸宁的回忆。
回忆最开始的地方,是昆仑山下。
雨疏风狂,雷电交加。陌上一株小桑树在风雨飘摇中颤颤巍巍,随时会散架。
鸾鸟拉着金车从此地路过,车上的人往外看了一眼,只是袍袖一挥,雨停风住,雷电也随之消散。
似是车里的侍女在笑:“神君连刮风下雨也看不过去了。”
有声音回应她:“山下不少生了灵智的植物小兽,这场风雨太大,能免即免罢。”
金车远去,小桑树被风雨摧残的厉害,却活了下来。
日居月诸,光阴流逝。昆仑山常有道音冥冥,小桑树听着那无上道音,渐渐生了灵识。
灵识将成之日,却有只鸟儿被追打到了此处。
战况凶险,山下被毁草木不知凡几,小桑树已经长成了低矮的一丛,却依然被殃及,枝叶零落,将成未成的灵识眼看便要消散。
“主上,您看,有只小凤凰。”
被追打的鸟儿就倒在桑树丛下,侍女捡起它来,交给了一位尊贵男子。
那男子咬破指尖救治小鸟,殷红的血珠滚落下来,滴在小桑树的叶子上,又顺着叶子滑进泥土。
一滴血,将它从灵识溃散的绝境拉了回来,甚至助它灵识大成。
“吾为神君。”小桑树的灵识听到那人对小凤凰说。
神君……它也记住了……
又过了一百年,小桑树终于能够化形。他兴奋地跑到湖边看自己的倒影,下一刻又耷拉了脸,十分苦恼。
——他化形的模样是个黑漆漆的少年,一点也不好看,比起那位玉相天成的尊贵神君,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小的少年在湖边愁眉苦脸地坐了一整个下午。
但他又很快说服了自己,比之不能移动的本体,如今他已经可以在神君偶尔讲道时,去悄悄听上几回了。
神君每隔数年,便会在昆仑山脚为苍生讲道,少年听其他的草木精灵说起过,向往已久。
到了讲道的那一日,少年早早便收拾好,还在附近摘了不少野花。那些精神奕奕的他不太敢采,生怕毁了草木的根本,因此虽然收集了一束,拿在手上,却不大好看,焉头焉脑的。
是以,直到神君讲道结束,其余人都散了,少年也只敢躲在桑树后头,偷眼看他。
神君发现了他,眼中含笑。
“你可是来听道的?”他听见神君问。
少年点点头,不敢走出来,手缩在身后,将那不堪入目的花束藏得紧紧的。
“听了许久,可是有疑虑?”神君又问他。
少年摇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黑漆漆的模样,没出息地跑了。
神君没有拦他,只是远远看着他,少年回头看时,被他眼中温柔所惊,一连摔了好几跤。
少年在昆仑山下住了几百年,他渐渐也学会了如何采摘好看的花朵却不伤害花株,等他灵力再强一些的时候,便可以在夜里悄悄爬上昆仑山,将新鲜的花束放在齐光殿外。
他做完这一切,就留在山顶上偷看,瞬也不瞬地盯着齐光殿的大门,直到第二天清晨,看见侍女出来,将花束和其他精灵的礼物收走,才会放心地离开。
偶尔也会看见神君,这时候少年总是激动的傻笑。
那些年里,神君讲了很多次道,少年总是怯怯地躲在树后,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发现。
神君总是微笑,从未责怪,时间久了,少年也敢畏畏缩缩地与他说上几句话。
后来,神君给他起了个名字。
“君子攸宁,汝以攸宁为名,早日心中安定。”神君温和地说。
少年听不懂,却很喜欢这个名字。
尽管那么多年以来,没有人去问一只桑树精灵的姓名,他也不在意,只是兀自欢喜。
又是一年讲道,神君临走前,叮嘱他莫要随意出山。
少年没敢多问,转而去向别的精灵打听,知道山外有了一个新的种族,叫作魔族。若是被魔族的魔气沾染,勿论修为多深,皆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精灵们说,魔族滋扰天下,让神君很苦恼。
少年想起神君讲道时微蹙的眉,神情有些忧郁,他想帮神君解决他的烦恼,却不知从何开始。
少年想了一夜,第二日便带上本体出了山。
他是如何入魔的,那段记忆并没有留下来。
云乘只看到,少年再回到昆仑时,已经成了魔体,他不再是黑漆漆的模样,而是肤白如纸,魔气缠身,周围精灵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跪在齐光殿外,跪了三个日落月升,求神君赐死。
神君叹息着走出来,将他扶起。
“成了魔族又有何妨,固守本心,你便还是你。”神君说。
少年眼神落寞:“成了魔便不能随君上修道了,也不能如君上一般,泽被苍生了。”
“你若一心修道,便可得道;你若心向苍生,自能福泽苍生。”
少年似懂非懂,将这句话记在心里。
他回到了原来小桑树种下的地方,听道,修行,然后毫无寸进。
没有精灵理会他,他也不敢再上齐光殿送花。
但能偶尔看到路过的神君一眼,少年便觉得再满足不过。
仙魔大战开始了,天地灵气日趋枯竭,神君渐渐不再讲道,也很少再出殿,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维系天地灵气上。
少年想,他已是魔,既然不能修炼,能不能成为一个厉害的魔头,可以制止这一场大战。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生根,终有一天发了芽。
临行前,他最后一次来到齐光殿前,想要就近拜一拜,神君却早已等在了那里,好似知道他要来。
神君耗损了太多灵气,原本乌黑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白如霜华。
“攸宁,你的心还未安定?”
少年也不知道,仿佛只有看着神君时,他的心才能稍稍安定下来。
但他心中最是尊贵的神君,却因这场浩劫劳心至此。
哪怕有一丝可能,少年也要为之奋战。他不敢告诉神君自己的筹划,他怕自己做不到。
少年摇着头,躬身敬拜。
让神君以为自己只是要回归魔族,便好的。
“你本性良善,便是执意回到魔族,亦要记住,固守本心。”神君说。
少年咬着唇,拼命点头。
昆仑山顶的月夜,神君离他很近,少年一想到怕是再没有机会相见,平白生出了几分勇气。
“君上,您为攸宁起名,攸宁也想知道您的名讳。”
神君没有斥责他的无礼,神情一如既往的柔和。
“吾乃天元一缕神息伴云霞所化,并无名讳。”
“君上乘云临世,竟没有名讳么……”少年有些不甘,所有人都有名字,为什么偏偏天地间最尊贵的这一个没有。
“乘云临世?”神君失笑,“这个词造的不错。”
少年红了脸。
神君没有留太久,他们最后一次对话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这之后,少年下山,回到魔族。
光阴如梭,几百年瞬息即过,回忆再次停下时,少年已成为魔帝,在战场上诛杀了挑起战争的风楼。
风楼的血溅在他脸上,妖冶无双。他抬起头,漫天仙魔,他终是没有寻到那人的身影。
后来,天帝来访,告诉他,神君为魔族开辟了魔界。
天帝还带来一个消息:神君为了弥补受创的天地,已魂归九重天了。
攸宁目眦欲裂,癫狂之下,毁了十几座宫殿。
他不肯相信天道会如此对待神君,攸宁固执地认为,神君是那般钟爱这片天地,天地不可能不给他留一线生机。
他费尽心力,终于在九重天上找到神君最后一丝元神。
那丝元神附着在神君的霓霞剑上,微弱的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
攸宁颤抖着将它纳入心口,用自己的神魂去修补他的。
感觉到那丝元神一日日活过来,攸宁终于明白了,天道是留了一线生机的。
自己便是他的一线生机。
攸宁的心终于安定了,他开始修道,魔体万法皆斥,他却找到了一条自己的道。
他知道该如何做了,他将涅槃之战最后的战场炼化,整整一千多年,攸宁再没有离开过这里,他坐在这蒲团上,一边修道,一边蕴养神君的元神。
疲惫了,他就对着神君的元神说话,说着往事,说着爱慕,说着很多很多不敢当面与他说的话。
元神无知无觉,攸宁有时候说着话,自己便脸红了。
一千多年过去,大道将成,他终于离开了蒲团……
记忆的画面到此为止。
云乘神识从漫长的回忆中归来时,还有几分恍惚。
在回忆里,他是攸宁,那些爱慕与痛意,在心上盘绕了千百年,百转千回,如同身受。
他缓缓张开眼。
法力耗尽,回忆凝结的花瓣从枝干上脱离,带着薄薄的光晕,飘散到半空,万紫千红,又渐渐透明,化归虚无。
攸宁的残念隔着花瓣在看他,笑意缱绻。
云乘注意到,他身上的魔气淡了许多。想来,他也快要消散了。
浓重的悲伤在云乘心底蔓延,他抬起手拂过眼梢,指尖果然有微微的湿意。
前尘已逝,神君也好,魔帝也罢,早已入了轮回。眼前不过一缕残念罢了。
但云乘依旧不忍,哪怕是过去的他,他也不想让他难过。
于是,云乘看着攸宁,缓缓开口道:“我有一个道侣,叫做李陌。”
攸宁目光闪了闪,又迅速地黯淡了,他轻声问:“是陌路的陌吗?”
的确是这个字,但云乘摇头,神态认真:“是陌上桑的陌,亦是陌上重逢的陌。”
攸宁的脸上滑过愕然。
“他是你的转世。”云乘的声音很温和,恍如他记忆里的神君,“你求来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轮回。”
或许是攸宁证道后明悟了什么神通,或许是天道开恩将他也送入了轮回,但结果是一样的。
以前,李陌的天生煞体和雪泥对他的敌视只是让云乘怀疑,但当他踏进这座宫殿,看到攸宁与他相似的相貌,感受到那几乎一模一样的气息,他如何还不能肯定。
李陌,就是眼前这个人的转世。
魔气已转为煞气,道体已成凡体,攸宁怕是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转世,一直在等待他的神君。
殿外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似乎是屋脊上的雪落入了雪地。
攸宁没有理会,云乘也没有心思顾及。
“原来我们终会在一起。真好。”攸宁笑着,憧憬中带着几分遗憾。
云乘知道他在遗憾什么。
他也知道,攸宁所谓的遗憾,并不是遗憾。
“他记得你的话。”云乘声音很轻,轻的像是飘在湛蓝天空上的那一丝薄云,“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唯独记得我的名字,云乘。”
攸宁微微眯起眼,似是不相信。
他记得自己与神君说过的所有的话。
——“君上乘云临世,竟没有名讳么……”
——“乘云临世?这个词造的不错。”
现在,他的转世告诉自己,他的名字,唤作“云乘”。
攸宁不敢想这代表了什么。
对魔族来说,他是张狂狠厉的君主,但在那个人面前,他永远卑微而渺小。
神君于他,仿佛隔在云端之上的日月,可望可叹可思,却终不可触及。
云乘却微微笑了。
“攸宁,他亦心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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