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承止吃完饭,读完《京城轶事》,天色也暗了下来。无其他书可读,钟承止只好躺在榻上睡觉。
平安飞回来,见钟承止都睡着了,气得在钟承止身上乱抓乱啄:“你!你!还睡起觉来了!婉萤人呢!何时动手!不要想些麻烦的歪心思!”
钟承止被吵醒,翻个身想继续睡,可平安就吵个没完。
钟承止无奈地坐起身:“……你没看出来吗?婉萤是一个十三年的魂,在一个三十年的身体里。”
“那又如何?”平安仗着这会医馆里没别人,嗓门不是一般大。
“如何会有魂与身体年纪不同的?”
“那又如何?”
钟承止抱起手臂,看着平安:“这魂与身体,约莫不是一个人的。”
平安抖了抖翅膀,飞到榻旁的凳子上:“那又如何?这些全无关紧要,你只用收回婉萤身上的鬼玉便好。”
钟承止摇摇头:“这情况只可能是移魂。即便是我与阎王那家伙,用完整的鬼玉移魂,都是很困难的事,对此你应该最清楚不过。而婉萤身上仅有很淡的气息,说明只是很小的碎块,却是整个人移魂。还不觉得事有蹊跷?还不明这对你有多重要?待收齐……”
“我不明!”平安打断道,“我只知,须得尽快集全鬼玉。你可怜那姑娘也好,想别的也好,都毫无意义。我的使命不过是护你左右,其他对我亦是毫无意义!”
“……”
钟承止把并不舒服的枕头挪了挪:“行吧,那也要等他们回来,先睡觉。”说完倒头就睡,不再理会平安。
平安看着钟承止侧躺的背影,扑腾几下翅膀,飞入窗外树与云暗沉一色的剪影里。
……
入夜。
对比京城近乎彻夜的灯繁酒绿与歌舞升平,几百里外的建安镇沉静得如同早已走过人世沧桑的耄耋老人,只默默看着年轻人依然在滚滚红尘间拼命呐喊与挣扎。
医馆被夜色笼罩,除了窗外风吹树动,似有轻轻的脚步声。
钟承止合衣躺在塌上,半盖着不甚干净的薄被,静静沉睡。
突然!
一道寒光,刀刃挥落。
钟承止从睡梦中倏然睁开双眼,迅速掀起薄被,抬腿一踢。
脚击到持刀人拿刀的手腕上,同时钟承止翻身滚下榻,顺手拿起地上的长条包裹反手抬起一档。
琤——!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划破宁静。
婉萤爹狂愤的面容在窗外照入的月光中显得狰狞无比。其双目发红,挥刀直往钟承止身上砍。
能看得出,婉萤爹有些许武功底子,一刀一式有板有眼,并非互砍乱挥,但哪里是钟承止对手。
钟承止两三下就锁了婉萤爹的全部招路,侧身手肘往婉萤爹的胸部一撞。婉萤爹顿时向后倒去,滑了一段撞在墙头,瘫坐在地上。
钟承止收了招,手握着长包裹一头,另一头直直指着婉萤爹眉心。
钟承止垂目俯视:“你想干什么?”
“这话该是我问才对吧!”婉萤爹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传出。
“哦?你认为我想干什么?”
“你想对婉萤做什么?!”
“我对婉萤没做什么,而是你对她做了什么?”钟承止轻描淡写地说着。
婉萤爹抬起头对着钟承止咆吼:“她是我闺女!我做什么也不关你的事——!!”
“你怎知不关我的事?”钟承止放下指着婉萤爹的长条包裹,转而反手握着,抱起双臂,在房里渡起步,同时淡淡说道,“尚药局,卢医堂。”
婉萤爹本想爬起来,听到这句浑身一滞,又坐回到地上。
“你是发现了什么还偷了什么便要躲起来?又怕太偏僻地儿去京城不便,加之婉萤身子不会成长,为免旁人怀疑,就辗转躲藏于京城周边的小村小镇?”钟承止踱着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你觉着……你能躲多久?即便不是先被我撞上了,难道你还指望如此安逸平静地过一辈子不成?”
婉萤的爹眉头紧皱:“……你……是谁?”
“既然你会这么使鬼玉,难道没听过——”
钟承止停下脚步,再次俯视婉萤爹,眼里绿光一闪即逝:
“——钟馗?”
婉萤爹瞳孔急剧收缩,双手在地上摩挲,整个人往后挪了挪:“……你……你……钟馗不是应该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相貌丑陋……”
“呵呵。”钟承止一笑,温婉的声音在静寂的房间里仿佛带着冥冥回响,从而生出一丝邪魅,“在下长得这么不难看实在是抱歉了。不过……现在你是否该交代下,婉萤是如何回事?”
钟承止双目直视着婉萤爹。
婉萤爹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同时用有些慌张的声音喊道:“……我……我……婉萤我闺女而已,你……你是钟馗也不关你事,别想干什么——!”
钟承止瞳孔里分明地亮起一抹绿光,微弱却在昏暗的房间里丝丝可见:“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会取回属于我的东西,且不管婉萤如何。”。
“你……”婉萤爹还在不自觉地往后挪,但背后即是墙壁,手脚仅仅只是在地上来回摆动
“你如何能移魂?勿要与我打马虎,我会观之以断留不留你与婉萤的性命。”钟承止向前走了一步,绿火在其瞳中黯然旋转。
婉萤爹死死地瞪着钟承止,脸上的惊恐更盛,胸口上下起伏,粗重地喘着气:“……婉萤……她……她娘生她时……出血了……出了很多……很多……青儿她没挺过去……我……”
婉萤爹说了一半停下来,目光从钟承止身上移走:“然后……我……我……我便……”
婉萤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始终没说出后半来。
“行了,我明白了。”
钟承止打断了婉萤爹欲言又止的重复:“婉萤娘生产时熬不过去,你又舍不得。于是你在婉萤还没完全离开娘胎脐带相连时,用鬼玉做媒,拿婉萤的血溶在她娘的血里,把婉萤的魂移到她娘的身体内。血肉尚还相连,故这么点小碎块也能做到一个完整的移魂。其后你又用你自己的血作引,长年以生血养玉。婉萤娘本就身材娇小,十七岁去世容颜尚好,你每隔数年迁徙一次,故也无人怀疑……”
钟承止停下沉默了片刻,转头望向窗外:
“……但实际,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又用自己的寿命,去换一具你妻子的行尸走肉。”
“爹……怎么回事?”
钟承止话音刚落,婉萤揉着眼睛,拿着油灯从屋外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呢……?”婉萤环视昏暗的房内,面露疑惑。
钟承止正背对着房门,便转身看向婉萤。
这一瞬。
婉萤爹趁着钟承止转身的空档,快速拾起地上的刀,骤然向钟承止砍去。
钟承止并未转回身,却好像能看见一般,立刻往后挥起手中的长条包裹,顺势挡住。
刀刃撞击金属的刺耳声在空气中撕裂而过。包裹布合着包裹内黑色玄铁剑鞘一起滑落,露出闪着寒光的剑刃。
婉萤爹如同失神的狂犬,双手握刀,往地上一俯,鞠身往钟承止身下如啮齿嚼物般袭来。
钟承止手腕往内一折,剑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旋,垂直向下挡住横来的刀刃。同时一股剑气旋起,婉萤爹被剑气压得重重往后摔到墙上。
钟承止手中剑再一翻转,剑刃突然变得仿若透明无物,往前对着婉萤爹直直捅去。
“爹——!!!”
婉萤终于看清周围,一声尖叫,不顾一切扑到她爹身上。
剑刃已至婉萤爹身前,钟承止收势不及,一剑刺穿了婉萤身躯,又刺入了她爹体内。
“啊……爹……,……”
婉萤爹双目圆瞪,口哆不止,看看婉萤的脸又看看婉萤被剑刺穿的背:“萤……儿……萤儿…………青儿啊————!!!!”
婉萤身体中传出细微的嘶嘶声。流溢着暗光的青烟从伤口里袅袅飘起,卷着婉萤气若游丝的呻|吟与她爹撕心裂肺的哭吼,在小小房间里升腾盘卷,旋转浮绕。
钟承止叹了一口气,抽出剑。
青烟顺着剑刃从伤口冲涌而出,如水浪般翻腾滚动,在房间里形成一个流光溢彩的巨大球体。随后慢慢收缩,变小,最后在空中凝聚成一颗水滴,坠下落到钟承止手心,变成一快小小的碎玉。
斩鬼剑,斩鬼不斩人。
“你……你……萤儿——!!青儿——!!青儿不要走!不要走啊——!!”
婉萤爹浑身无事,好像根本未被剑捅过。他抱着婉萤,身体颤抖,泪水在其深深的皱纹上流出两道蜿蜒曲折的亮痕。
婉萤伤口留出的血从初时的鲜红缓缓转深,伤口周围逐渐呈黯黑之色,再迅速蔓延到全身,整个躯体皮肤收皱发乌,蜷缩僵硬,变得如一具干尸。
“你……你……为何……为何——?!”
婉萤爹不停来回看着怀里的婉萤与面前的钟承止:
“你知不知道,婉萤生来就畸形。正是那畸形的胎儿青儿才会难产,才会……你……你没见过那个丑陋古怪的胎儿,你怎么能懂!你怎么明白!我不是杀了我女儿,我是在救她!救她——!!你懂吗?你这个恶鬼——!!恶鬼——!!!”
婉萤爹丧心病狂般对着钟承止吼叫,然后站起身,一手抱着婉萤那已如干尸的身体,一手举刀胡乱向钟承止挥砍。
尽管婉萤爹刀刀凶猛,钟承止却闪避得轻松至极,好如闲庭信步。走到地上的刀鞘旁,钟承止拾起刀鞘套回剑上,又拎起包裹布,三两步走到房间门口,回手一掌。气劲再次把婉萤爹推得摔倒在地。
“有时人贪图得越多,得到的越少。不过十三年的陪伴,于你已是恩赐。好好安葬她,不要逼我杀你。想你也不会告诉我什么了,就此别过。”
钟承止把房门关上,走出了医馆。
黑暗的房间中留下了婉萤爹一个人的哭号在寂寥的空气里阵阵回响。
深夜的建安镇黯沉而宁静,树枝咬着寒风互相厮磨,新嫩的叶苗在杈间窜出,冬末的严寒也挡不住春芽的萌长。
而人世的欢笑与泪水,与这冬去春回寒来暑往又有何关?
夜幕笼罩的镇上被月光拉长的身影。
钟承止穿过街道,走到了一开始遇到婉萤的那棵镇边大树下,抬起头,黑暗中光秃的树枝上,点缀着片片新叶的轮廓。
钟承止坐到树下,拉了拉衣领,双手拢进衣袖打了个寒战。显然,钟承止并非故意只穿这么单薄的衣裳。
平安在空中一划,飞落到钟承止肩上。
“你开心了?”钟承止深吸一口气,呼出来的白烟消散在夜色中。
“这是你我该做之事,有何开不开心。”平安一改呱噪,平静地回答。
钟承止转头看了平安一眼:“帮我瞧了那叫啥的没,韩玉,那家伙没事吧?就下了一点点泻药给他,居然那么严重?”
“死不了。”平安依然平静地回答。
钟承止又看了平安一眼。
“你现在倒是安静了。”
“你乖乖办事我就安静。”平安在钟承止肩上蹦了一下,头背对钟承止的目光。
“哎……明日景曲该能到了吧。”钟承止头往后一靠,闭目养神,“要我乖乖办事,起码别风餐露宿,大寒天只穿这么件单衣成不,快冻死了。”
“死不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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