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内,江北和杨馨面对面而坐,来这之前,江北已经把想说的话在心里酝酿过了几遍,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谈恋爱踏踏实实,分手也绝不拖泥带水。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杨馨先开了口。
“工作有着落了吗?”
“嗯。”杨馨含糊地应了声。
“那挺好啊,还是当会计吗?”
杨馨打断了他:“你今天来不是为了跟我说这事吧。”
江北抿抿唇,眼色深沉,“我家还有你的几件衣服和化妆品,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打包带走,咱俩要不就算了吧。”
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缓缓流泄,柔和的光影笼罩在他俩四周,杨馨直瞪瞪地看着江北,有点难以置信,那双翦水秋瞳渐渐浮起了一层雾气。
分手是一回事,江北先提分手又是另一回事,她这心里憋闷得很。
江北见不得女人难受,他心烦意燥地搅拌手里的咖啡勺,故意不去看杨馨。
“你想好了吗?”杨馨很认真地问。
“想好了,咱俩可能不太合适。”
杨馨笑了笑,眼神里多有讥讽,“我明天就有空。”
“那我明天在家等你。”江北站了起来,最后看一眼面前的女人,“我工作室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
江北本欲转身的身体僵硬地顿在原地,他微微侧过身,却见杨馨眉目含笑地望着他,眼睛里的雾气尽数散去,“江北,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咱俩是天注定走不长久的,我说过多少次让你换份工作,可你从来都不听,你每天除了捣鼓木头,我从来没见你干过一件正事。对不起,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安全感,我也不能接受我的未来伴侣成天活在梦里。”
江北说不出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一种叫自尊心的东西疯狂在他体内滋长,他挺直腰板走出了咖啡馆。
繁华熙攘的城市街心,人们步履匆匆地穿行于一条条街道,江北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
这些年时间就像踩了风火轮,上班,加班,相亲,谈恋爱,样样都是快节奏,可无论是哪样,他都干得稀里糊涂。现在是二十九的江北,刚失恋,工作被别人认为是活在梦里,他忽的想起了大学时代追求过自己的那位男同学,他想去当面问问他:你为什么总说我是个特别的人?
是啊,他到底特别在哪儿?
想想应该是那位男同学的油腔滑调,他却记了这么多年,连自己都快相信了。
沿着人行道往公交站台走去,江北意外地接到了小闫的电话,说是工作室来了位大客户,开价就是一百万。
从业七年,江北接待过最壕的客户就是老被他们仨吐槽的那位土总,土总的最终报价是七万五,这还多亏了土总脑子进水了。
木雕这行业,讲究个名气,你若是名不见经传,那报价根本高不上去,大家都不傻,一块木头即便精雕细琢了,那也成不了黄金。
马上都有一百万了,那还挤什么公交!
江北招了辆车就火急火燎地赶去淮海路,进了工作室,小闫冲他一顿挤眉弄眼,指指里头,附耳说那位大客户就在里面。
有钱挣,大家伙都高兴,摩拳擦掌就等着老板回来敲定下这单大活儿。
江北整了下衣领,走了进去,“先生您好。”
玻璃窗前插兜而站的男人缓缓转过身,一张棱角分明的熟悉面孔就落进江北的眼睛里。
“是你啊。”江北有点惊讶。
沈慕南冲他颔首,声音低沉而又富有磁性,“正好路过,来看看你。”
“坐啊。”江北去柜子里翻出了一罐新茶叶,上次大勇从老家带来的,正宗的铁观音。
沈慕南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姿态高雅,看起来与这间朴素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来,喝茶。”江北把泡好的铁观音端到茶几上,一股茶叶香飘散出来,馥郁芬芳。
沈慕南摆手推让:“我不渴。”
江北坐到了沙发另一侧,把那杯冒着热气的茶也一并挪了过来,随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班?”
沈慕南淡淡一笑,毫不避讳地盯着江北,“听嫂子说的。”
“哦,是她啊。”
沈慕南眼神如钩:“怎么呢?”
江北无奈地摇摇头,“没什么。”
沈慕南把一切异样都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而是任由时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江北提起了正事,“我听我同事说你要花一百万做个木雕,闹着玩的吧。”
沈慕南的眼神陡然间变了,有点令人捉摸不透,他反问道:“你觉得是闹着玩?”
江北没搭腔,是他这个小市民多嘴了,一百万对于自己是天价,可对沈慕南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沈慕南撩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办公桌旁,拿起桌上摆放的的一个小麋鹿木雕,把玩了一阵,“也给我雕个这个。”
“这个真值不了一百万,你要喜欢我送你个一模一样的,比这还大一号。”
小闫和大勇猫在门口,见他们老板一副实诚的傻样儿,都快急死了,尤其是小闫,一个没忍住就冲了进来,满脸殷勤地笑:“我们老板的意思是您要是在我们这儿定做木雕,还有额外赠送,别说是这小麋鹿了,回头十二生肖也给您送一套 。”
江北挥开了他:“一边儿去,这是我弟。”
小闫眨巴眨巴眼睛,立时呆住,嘴里叽咕一句,“闹半天是弟弟啊。”内心悲痛不已,感觉这一百万就是个镜花水月。
不过,他转念又想起了一件事,屁颠颠地跑了出去,然后又屁颠颠地跑了进来,把两张票拍到江北手上,“正好啊,你跟你弟去看吧,我送了一圈都没送出去,别浪费了。”
江北收下了票,看看开场时间,是明天晚上。
沈慕南的目光落在江北手里的两张话剧门票上,浓密的长睫毛低垂,少了平日里的阴沉劲儿。
不得不承认,沈慕南确实是个好看的男人,眉眼清俊,鼻梁高挺,一看就是张祸害女性的脸,生在古代那就是潘安宋玉之流,关键还是个低音炮,开口便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他这性子变成现在这样,江北觉得自己占了大半的责任,因此每每见着他总有点心虚,浑身不自在。
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了下来,小闫还惦记着那一百万,有意无意地问,“沈先生,那木雕您还要吗?要的话,我们可以尽快确定下来,这样您也能尽早拿到手,至于这个价钱嘛,咱可以再商量商量,你说是不是啊,老板。”
江北本来还在假装发呆,可小闫这小子直接把问题抛给了他,这叫他怎么说?沈慕南明明不待见自己,却非要给自己白送一百万,这事太诡异了。
于是,江北只能继续假装发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无聊地张望了一圈。
“北哥,问你话呢,你魂儿跑哪儿去了!?”小闫心急。
“啊?你刚才问我话了吗?”
小闫耐着性子又重复了遍:“我说,如果沈先生在咱们这儿订做木雕,价钱什么的肯定给他最大的优惠,毕竟他是你弟弟嘛。”
江北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他快速瞄了眼沈慕南,却见这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好像自己的小心思全被他看在眼里。
江北无奈地整理好情绪:“还没问你,你花这么多钱买根木头干什么?如果是为了收藏,我可以推荐你其他工作室,北市做这个的我差不多都认识。”
沈慕南倏地笑了,语调温和,却又咄咄逼人,“人人都想着挣钱,你却要把我往外推。”
小闫也很不理解:“就是啊,北市有哪家能做的比咱们好。”
“那好吧,”江北泄了气,仿佛自己已被逼上梁山,“不过一百万肯定要不了,价钱到时候再说吧。”
“价格不用再商量了,我不缺那点钱。”
江北勉强挤出了点笑:“行,那就一百万。”
这事终于定下来了,最开心的要数小闫,他撒欢似地去起草合同,生怕这位大财主跑了。
合同一式两份,小闫双手奉上一支圆珠笔,沈慕南接过来刷刷两下子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笔锋遒劲,很是大气。
“沈先生的字真好看,都能拿来当字帖了。”小闫拍起马屁来,那是毫无节操。
江北嫌他丢人,把他打发去给扫地了。
沈慕南抬起腕表看了眼,“快中午了,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我请你。”
拿着拖把的小闫猛地又探出一个头,“咱工作室附近刚开了家火锅店,打六折。”
江北横了眼小闫,温声问沈慕南:“吃火锅吗?”
“可以。”沈慕南沉声。
火锅店就在马路斜对面,刚开张,生意红红火火,不是周末店里却也坐满了人,等他俩去的时候,两人座就剩下靠调料区的那张桌子。
沈慕南大概是难得来这种地方,江北见他一直痉着眉,用那种吹毛求疵的眼神打量周围的乱遭环境,身上的冷冽气息三尺内就能感觉到。
“不太习惯吧,环境稍微乱了点。”江北倒了杯热茶,把两人的筷子放进了涮了涮。
“还好。”
筷子涮干净了,江北递给他一双,“给。”
沈慕南伸手去接,指尖有意地撩了下江北的手背,直男心大,江北就觉得痒了一瞬,压根没多想。
“比起那些高级餐馆的讲究排场,这些小店算是很实惠了,就上次咱碰面的那家素食店,贵得要命,我都没吃饱,那些个客户老板问我,江师傅这里的饭菜还行吧,我能说啥啊,我就得硬着头皮说,好吃,特别好吃,跟在老板后头长见识了。其实,吃进嘴里也就那样。”
末了,他又感慨道:“在这社会上混,人都变虚伪了。”
沈慕南闷不吭声地在听,偶然扯一下嘴角,心情看起来还不错。
一会儿的功夫,他们的锅底和菜就都上来了,沈慕南不吃辣,江北嗜辣,鸳鸯锅底正好一人一边。
辣锅带劲儿,江北额头上辣出了一层汗,他抽了张纸胡乱擦拭,嘴里呼哧呼哧地说:“我还记得张姨最拿手的那道辣白菜豆腐汤,汤喝完了,那汤底全是辣椒碎儿,回头能便秘三天。”
“张姨是双庆人。”
“对,双庆人就爱吃辣,他们那儿都没有鸳鸯锅。”
聊到了轻松话题,沈慕南明显没刚才那么嫌弃,有时还能接上几句话。
“脑花吃吗?夹一块尝尝。”
江北的碗里放了坨油红油红的脑花,刚从辣锅里捞上来,上面沾了不少花椒。
“这玩意儿就得涮辣的,不然太腥了。”江北用筷子挑了一小块放在沈慕南碗里,指甲盖那么大,“你尝尝,全是蛋白质。”
见沈慕南愣着没动,江北也意识到刚才的举动过于亲密了,他自己别扭,更怕沈慕南别扭。
“忘了,你不能吃辣。”江北赶紧替自己圆了场,意图夹回那块脑花。
沈慕南倏地抓住了江北的手,由于常年雕刻,江北的手上密密匝匝布满了老茧,不似女人那般柔软无骨,完全就是别样的体验。
此情此景,遐想万分。
江北缩回手,眼睛还盯着那盘子里的一小块脑花。
沈慕南不觉失笑:“偶尔吃点辣,没事。”
直男江北心宽体胖,眼睁睁看着沈慕南的修长手指夹起那块脑花,优雅地送进嘴里。
“味道还行吧,我吃火锅必点。”
沈慕南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抿抿唇,“还行。”
“你爸身体还好吧。”江北随口一问,手上也没闲着,正往沸腾的锅里丢鹌鹑蛋和百叶。
本来好好的平和氛围,陡然间就冷却了下来。
沈慕南眼眸发沉,有些嘲弄的口吻,“是你妈让打听的?”
江北抬眼看他,讷讷地说:“随、随便问问的。”
时间突然凝滞了几秒,片刻后,沈慕南自嘲一笑,“你永远都是一副窝囊样儿,胆小怕事,自私到骨子里。”
江北低头吃碗里涮好的菜,不接他的话。
这么多年,江北其实自问过无数遍了,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去,他一定会勇敢地告诉沈父,是他把弟弟弄丢在了火车站,求求你们快去找他,他也不会因为心虚而故意躲着沈慕南,任由他在那样的家庭里孤立无援。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他回不到小时候去,如今面对沈慕南,他永远都得揣着一份心虚。
很长的时间里,两人僵持无果。
桌旁不时有人影走过,沈慕南的耐心也在彼此的无言中一点点消失殆尽,他把手边的水杯故意推倒在桌,杯里的水顺着桌角自成一股,滴答滴答往下流。
江北终于有了反应,连抽了几张纸把桌上的水渍擦拭干。
沈慕南却霍然抓住了那只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江北只觉得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了。
“慕南。”江北愣愣地喊他的名字,“疼。”
沈慕南脸色微变,稍稍松了点力气,略显无力地说:“真没用。”
江北趁机抽回了手。
沈慕南再没说一句话,而是起身离开了,江北不去看走远的人,埋头把桌上还没下锅的菜全都倒了进去,辣锅放些,清汤锅里也放些。
旧事重提有什么用,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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