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天山

    梅岭花始发,天山雪未开。

    山脚下的乌孙小镇,李寻欢饮下杯中温酒,凝望着远处的雪峰。

    已是初夏,中原荷蕊初凝,太阳底下已经燥热得慌,天山脚下却依然凉爽宜人,几处主峰更是白雪皑皑,银盔玉甲,气势雄伟,积雪终年不化。

    他们这一路过秦岭,出玉门,跋涉何止五千里,连阿飞铁打的身子都觉得疲累,李寻欢的面色更是疲倦,精神却比月前好了不少,双唇终于也有了些血色,虽然颜色浅淡如樱粉,但终归不再是苍白一片。

    这回李寻欢告辞的时候,龙啸云只略略挽留一下,便假作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林仙儿含着泪珠,马车已经走了很远,她袅娜美丽的身影还伫立在阶前,将一个痴情的姑娘演得惟妙惟肖。

    林诗音对林仙儿并无威胁,相反还很有用,阿飞相信林仙儿不会轻易去伤害她。绿芙已经进府陪伴林诗音,阿飞没证据动不得林仙儿,临走前却私下去找了绿芙,密密叮嘱一番,让绿芙有什么事立刻给他们传信。

    这一世阿飞决不会再让林仙儿有机会去做梅花盗害人。

    暂时不用再看那两张令人想吐的脸,阿飞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两人虽知雪鹰子隐居天山多年,但天山分北脉、 中脉、南脉,东西绵延上千里,大小上百座山峰,却不知雪鹰子隐居的到底是哪一座。李寻欢和阿飞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到号称神峰的主峰来碰碰运气。

    他们运气当真不错,李寻欢把小二招来一问,那小二马上带着敬畏神色道,神峰顶上住着一个白衣剑仙,那地方飞鸟难渡,从来没有人能上去,但是,方圆百里之内却都受剑仙庇护。

    曾有马贼在山下杀人放火,那剑仙从天而降,只是几个呼吸间,那群凶恶无比的马贼便在银光飞舞间成了一堆尸体,快得甚至让人连剑仙的模样也无法看清。那定是天上仙人下来渡劫的,凡夫俗子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

    李寻欢和阿飞猜想这定是雪鹰子无疑了,稍作休整,便决定上山一探。

    爬到北麓山腰上,只见群山环抱之中,一泓蓝湖灿烂如明珠,正是当地人称为“冰池”的天池。

    日光映照之下,湖水清澈晶莹,如蓝宝石般熠熠生辉,湖畔绿草如茵,野花似锦,远处云杉苍翠,雪山闪着银光直插云霄,景色壮美异常。

    任是有再多忧愁的人,见此美景,也不免心胸为之一开,生起出世之想。

    但是,李寻欢的直觉却告诉他雪鹰子不会在此隐居,那孤高绝世的剑客,似乎只有山顶终年不化的冰雪才与他那难以形容的寂寞气质相衬。

    越过天池,又向上攀爬逾千丈,天池旁的凉爽宜人早已变成雪峰上的冰寒刺骨、朔风凛冽,两人也不得不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冬衣,山石陡峭嶙峋,被冰雪覆盖,滑溜异常,即使二人轻功高绝,若是一不小心失足,亦只有粉身碎骨、葬身雪谷一途。

    临近峰顶更是寒风怒号,寸草不生,却很奇异地没有多少雪,只有大片青黑的裸露岩石和零星冰层,却更显寒冷空虚。

    山甸就是风光如画的草原,山腰森林葱茏青翠,遍布奇花异草,雪线附近虽无人迹,却隐有雪豹、雪鸡出没,处处充满生机。

    数百丈之上的峰顶,却像传说中被神灵抛弃的世界,孤独荒寂得可怕,若非看到几间小小石屋,真难以想象,那声名为人敬仰的绝代剑客,竟宁愿摈弃红尘,在此过着如此清苦的生活。

    “他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阿飞仰望着被风迅疾吹过的白云,叹息一声。

    李寻欢点点头,却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峰顶风很大,空气既寒冷又稀薄,吸进肺里,每一口都激起隐约刺痛,连阿飞都有些胸闷,李寻欢自然更经不起。

    阿飞脸色变了变,替他把身上貂裘裹紧,担忧地看着李寻欢发紫的唇色:“我不该让你上来的。“

    李寻欢笑了笑,指着远处道:”千山竞秀,万壑流芳,有这等壮丽景色,我怎能不来?“

    他自然知道阿飞会好好安葬雪鹰子,但夏日常有雪崩,李寻欢不放心让阿飞独自上山。

    阿飞望着那宁静温煦的眼睛,胸中忽然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想把人抱住,却又强行克制住了。

    李寻欢的体贴是不动声色的、 就像江南三月暖阳,相处的时候只觉得很自然很舒服,一旦失去他才惊觉,缺少了这样的温暖和柔软,生命会变得不可忍受地孤寂和寒冷。

    他是个最温柔的人,却也是个让人无奈的人。

    与李寻欢在一起的人若是不够强大,就会不知不觉地习惯了他的照顾和保护,而忽略了李寻欢也只是一个人,也会累也会疲惫。

    所以,重生以来,阿飞一点也不敢仗着对未来某些人和事的预知而松懈,每天他都在催促自己,要再强一些,更强一些,才配得上站在李寻欢身边。

    总有一天,他要让李寻欢觉得,他是完全可以信赖、 可以依靠的。

    迟迟不再进一步,也是这个原因。阿飞知道李寻欢还没有准备好,若是现在就与他在一起,不过是给李寻欢心上本已沉重的担子再压上更重的份量。

    爱到深处,连对方皱一下眉头都觉得心疼,又哪里舍得勉强于他?

    便在他们说话间,天突然暗了下来。

    风疾速吹走白云,大片大片的乌云飞驰而来,似乎一瞬间就覆盖了整个天空。

    青灰的苍穹近得似压在头顶,大片的雪花从天空纷纷落下,被寒风卷着,唰唰呼啸飞舞,人站在风雪中,几乎难以看清几步之外的地方。

    若是寻常人,见到这等奇异天象,只怕要吓死,以为是鬼魂在作祟,或是老天降下的惩罚。

    李寻欢和阿飞不是寻常人,知道天气一日数变在高山上是常有的事,但是也不愿呆在这狂风暴雪之中。

    李寻欢道: “我们到那边去。” 两人提起轻功,向石屋掠去。

    风雪中,那屋子看起来与天地一般寂寞,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便在此时,风中忽然传来了隐隐呼喝和打斗声。小屋前忽然出现了几个淡淡的白影,风雪中,那些白影缥缈得像鬼魂。

    飞身前掠的两个人停下身形,一停下,便凝定如山,再大的风雪也无法撼动他们分毫。

    白影却在风中飘摇飞舞,相斗的几个人轻功显然都很高。

    一个白影忽然倒下,随即传来几声惊呼。

    地上数点鲜红,转眼就和着雪被风刮走。

    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她没有死。但是你们若不赶快救人,她很快就会变成死人。“

    一个苍老的女音道:”宫主一心看重公子,公子何必如此固执?我等对公子并无恶意,不过想请公子跟我们回去,公子却为何伤人?“

    两道声音被风雪声吹得断断续续,若是寻常人,必定听不清,但是李寻欢和阿飞是何等耳力,自然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

    那男声忽然哈哈大笑,声音中充满激愤:”她的确很看重我......看重我到杀我妻子,废我武功,一心要把我变成她的禁脔.......十年了,她害我还不够,还不肯放过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激愤得说不下去。

    苍老女声顿了顿,叹道:”当年宫主确有过激之处,但宫主一生只爱慕过公子一人,若公子不是如此固执,宫主又怎会......”

    男子打断她,冷然道:”在你们心中,只怕不但不觉得她对不住我,反而觉得是我害了她是不是?你们宫主既青睐于我,我便该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否则便是不识好歹,被囚禁被折磨都活该是不是?“

    苍老女声道:”宫主天资高绝,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有资格做其对手。若非遇到公子堕入情障,宫主当早已练成不世神功,傲视天下。因公子之事引来朝廷大军,无痕宫死伤惨重,被迫放弃百年基业迁徙至西域,宫主亦郁郁十载......“

    男子冷笑:“那是她活该。我只恨竟不能亲手杀了她。“

    苍老女声怒道:“我等好言相劝,公子既如此无情,休怪我等无礼。”

    男子大笑:“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我知道你早就恨不得杀了我。我若是个女子,只怕早就被你们骂成了妖姬祸水,但我堂堂男儿,头可断、血可留,岂能任你们胁迫折辱。你们若是一定要我回到那鬼地方,就带一具尸体回去吧。“

    那苍老女声再次响起,这回却是阴恻恻的冷笑:”你说得对。你早就该死了。我绝不会再带你回去害她,连你的尸体也不会带。天山的冰雪下,就是你葬身之地。“

    只听刀剑之声大作,甚至连风雪声都盖过了。七八条白影兔起鹘落,围攻中间一白衣人影,场中的相斗已经变成了生死之搏。

    两人对视一眼,李寻欢皱起了眉,阿飞手按剑柄,眼里已经闪出怒火。

    只听又是一声惊呼。那男子同时轻哼一声,白衣上渗出鲜红,显然同时也受了伤。

    以李寻欢和阿飞的眼光,自然看出那白衣男子武功极高,但是围攻他的人也俱是一流好手,竟似每一个实力都不逊于在兵器谱上排名的人。

    激斗之中,一个白影手一扬,数道银丝激射而出,夹在翻卷飞舞的雪花之中,缠上男子手中之刀,男子刀一旋,摆脱银丝纠缠,但此时他的前后左右每个方向都正有兵器向他攻去,男子运刀如风,接连荡开了七八炳兵器,但是呲呲连声,又是几根银丝从各个方向急射而来,将男子的余地和退路通通封住。同时,一根峨嵋刺毒蛇一样地刺向了男子,笔端已经触到了男子咽喉的皮肤。

    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像是闪电穿破了云层。

    峨嵋刺呼地一下横飞而出,与刀一起飞得不见了。同时一个人影从那些白影头上飞过,长剑一搅,丝弦全缠到了剑上,人影一个旋身,白影手中的银丝全部脱手。

    “住手!”人影冷冷道。

    白影大惊,各自退出去七八步,隔着风雪,看清场中出现的是一个少年人。

    很英俊的少年,年纪也很轻,顶多才十六七岁。

    风雪很冷,少年的眼神却比风雪更冷。

    在他身后,一个披着貂裘的男子正缓缓走来。

    男子年纪稍长,面目也很英俊,气质比少年温雅得多,如果说少年是把刀,那他就是春光里轻拂过柳枝的潺潺流水。

    可是他的眼睛,却同样闪着刀一样的寒光,冷冷看向那些白衣人。

    白衣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等,脸上却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银面具,面具上画着流云纹,遮住了前额、鼻梁,两颊和下巴,只露出两只眼睛,面面相觑着。

    片刻,一个女子越众而出。

    那女子身材高挑瘦削,眼角细细密密有不少皱纹,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正是方才的苍老女音。

    李寻欢停住脚步,淡淡道:”无痕宫八十年前威震江湖,宫主风无痕以女子之身,连败十数名魔教高手,英雄豪气不输任何男子。没想到她的后人,竟已沦落成了以多欺少、强逼民男之辈。”

    女子大怒,待要喝骂,想起方才的情形,心中却掠过一阵寒意。

    她的枯梅十三刺,已有四十年功力,除了宫主以外,在宫中从未遇到过对手,三个月前,司花使试图反叛,她的峨眉刺,才刺进了司花使美丽的胸膛,鲜血顺着峨眉刺上的血槽流下来,司花使的生命也随之一起流走。

    可是方才,她甚至没能看清打飞她的峨嵋刺的是什么!而少年展露的那一手功夫,不在他们任何人之下。

    她吸了口气,沉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飞冷冷道:”我们是谁不重要,但是,他不想跟你们走,你们就不能带他走。“

    女子再吸一口气,忽然叹息一声,放软了声音:”阁下二人并不知此人与我等恩怨,又何必替他出头?此事本与阁下无关,无痕宫恩怨分明,今日阁下二人若不插手,日后无痕宫必定报答。“

    李寻欢笑了笑,悠然道:“我的确不知详情,此事也的确与我们无关,所以,若是宫使不再强逼他跟你们走,我自然不会插手。”

    女子目中又现出怒色:“阁下是一定要与无痕宫作对么?无痕宫虽很少踏足中原,但若有人挡了我们的路,便是追到天涯海角,无痕宫也不会放过他。”

    李寻欢淡淡道:“我一向不愿与任何人作对,不过我也知道,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该强迫别人与他在一起。只要我在这里,你们就带不走他。”

    女子胸膛起伏,瞪着李寻欢,似是想扑上去动手,狠狠喘了几口气之后,终于眼如寒冰,道:“好、好、好,二位既定要干涉,我们不是对手,今日无痕宫认栽。但是烦请二位留下姓名,今日之事,无痕宫必有后报。”

    李寻欢一笑,缓缓举起手,小刀在指间转了一圈:“你们要报仇,尽管来找我。”

    他还未说出自己名字,那女子眼眸已蓦然睁大,失声道:”小李飞刀!你竟是小李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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