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会离开?”
朦胧夜色下,少女的声音清晰明脆,毫无游移。
她对异度魔界的交代,是交代,是提示,亦是一封告别信。
她会离开苋匿迷谷。
她不信以素还真的聪明,会不清楚她那些话这底下的意思。
“虽然知晓,但素某却无法同意。”
身后的人将手中提灯挂在一旁,叹道:“阿宁,林主很是担心挂念你。”
苏宁的眼睛微微一动,忽然笑了起来,“担心?挂念?”她转过身,对着素还真,一双眼睛中全是讥讽:“谁要他的担心和挂念了?!”
“我求他关心了吗?我求你们挂念了?”
素还真皱眉:“阿宁……”
“别叫我!”苏宁打断他,近乎蛮横地道:“素还真,你听好!我苏宁不要谁的挂念,也不要谁的担心!你们所谓的为我好,我一个也不稀罕!”
素还真看着她,缓缓道:“残林之主已同圣域决裂。”
苏宁的手几不可见的微微一动。
皇甫笑禅!
他在做什么?!他是疯了不成!
“你说什么?!”
谭边,方才还口吐伤人之语的少女睁大眼睛,嘴唇微颤:“他、他是疯了不成?做什么要同圣域对上?!”
同圣域对上,加强内耗,此时没有丝毫好处,他怎么会做出这样不智的事情?!
素还真这一次却没有沉默以对,反倒说道:“阿宁,你清楚这是为了谁?”
他的目光坦然,蕴着深重的意味,反倒叫苏宁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为了谁?
还能为了谁?
自然是为了她。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宁一呆,怔在那里,眼中浮现了迷惘之色。
像是一只鹿,迷失在了无尽的森林中,只能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中,水润的双眼看着前方不知名的道路。
叫人心头发软。
“那又怎么样?!”
半晌,苏宁低声道:“我又……我又不……”
稀罕两个字在喉中绕来绕去,始终没有被托出口。
这模样又可怜又可爱,素还真忍不住在心中又叹了一口气,道:“林主若是见到你安然无事,一定十分欢喜。”
“……欢喜?”苏宁的眼神茫然,一双手无意识的绞着衣角:“我……”
她不是不知道皇甫笑禅对她好,可那又怎么样?
一个死人,即便是对她好又能怎么样?
空费心意罢了。
“同我一同回去,”素还真步上前一步,温声劝慰:“阿宁,诸位都希望你能平安。”
希望她能平安?
普天之下,希望她平安的又有几个?
苏宁一下从迷惘中醒过来,看见素还真离她愈近,心中一慌,喝了一声:“你别过来!”
“阿宁?”
“你、你若是……若是过来,我就跳河给你看!”
“唔,若是跳下来,我老鱼这次不接。”
被忽略已久的蠹鱼孙说道。
“……”
“你!”
苏宁一愣,眼见着黛眉就要不服气地竖起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又安静下来,眼中的亮色也渐渐暗淡下来。
这只小鹿若是头上有耳朵,只怕要连耳朵也耷拉下来了。
素还真看着,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悄悄一软。
当初续缘同他这样闹厉害的时候,是不是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素还真。”
“我知道我没几天时间了。”
少女的声音轻轻,好似风从樱丛中一路而过,落下的粉白花瓣跌在地上。
“阿叔我见不了。”
“你要是见到他,就说我不想见他了。”
“我从小就没有人管我。”
“没有爹亲,也不知道被娘亲喜欢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不管我。”
“你们……”
朦胧夜色中,少女的面容被灯盏迷糊了轮廓,仿佛一朵还未盛开便面临着凋零的花朵,就连吐出来的话也像是浸了水的海绵,带上了掩饰不住的涩意。
“……做什么管我呢。”
话音未落,苏宁未等素还真再说些什么,便扭头离开,一下跳到了蠹鱼孙的背上。
“我们走。”
“谁和你是我们!”
蠹鱼孙不满地回道,却仍然诚实地摆尾游动,两侧双翅划开水波。
谭边景色渐渐远去,苏宁在鱼背上回过头,看见树下灯影摇曳,在水面上碎成点点金光,而一边的人影长身玉立,似乎在看着她,只是看不清神色。
苏宁垂下了眼睫,眼中神色莫名。
素还真呀……她都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事情能成与否,就看你的了。
穿过深潭,自左路水洞之中而出,便可见苋匿迷谷出口。水洞之中黝黑绵长,四周只物不见,只隐隐约约能看到前头的一点亮色。
“你还没说你要去哪里,老鱼我怎么知道要将你往哪里带?”
水声随着波澜作响,蠹鱼孙的声音响起。
“春霖境界,你听说过吗?”
“我当然听说过!这世上我老鱼不知道的事情还少有呢!”蠹鱼孙这话倒也不算吹嘘,年纪大了终归见识总会比别人广一些。
“不过你去哪里做什么?那里是世外之地,自成矩度,对外人也很是排斥。”说排斥都算是轻言了,它曾听闻过有人到那里因为难以合群而被活活烧死。
“去见一个人,见完我就回来,”苏宁说道,而后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我就告诉你,卧龙行在哪里。”
“小丫头,我只问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卧龙行?”
半晌,蠹鱼孙问道。
“你这条鱼可真奇怪,”少女细嫩的手贴在鱼身的鳞片上,温度却不比这样的冷血动物高上多少,“自己一大堆秘密,却总想着知道别人的秘密。”
可秘密知道的太多了,有时候未必是好事情。
知道的越多,痛苦便越多。
在欺骗中突然清醒,才真真叫人心寒齿冷。
“你这丫头!……好好好,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对的?”
“因为是我说的啊。”
理不甚直,气却很壮。
“你!”蠹鱼孙一时无话可说,“……算了算了,就当是我老鱼积德,做做善事,做做善事!”
憋屈至极,偏偏无法可想。
还能怎么办?谁让他一时脑子糊涂觉得这丫头可怜的很,让她上了来?
苏宁最喜欢看人这幅无话可说的模样,不由轻轻笑出声来。她抚了抚大鱼的脊背:“从这里去春霖境界,能一路过去么?”
“我不认识。”
蠹鱼孙瓮声瓮气地说。
“胡说,你方才才说你认识的。”
“……”
那是因为方才它一时没想起来背上的这人有多招人恨。
“好了好了,”苏宁道,“我向你认错,好不好么?”
“……”
不行,自己不能被哄住……
蠹鱼孙心想,她若是能知错,才是怪了。
“从这里到春霖境界,要多长时间?”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等不及了。”
她没有时间在路上虚耗了。
在苋匿迷谷因为猝不及防的事情留了三日,剩给她的时日所剩无几。这幅身体,比素还真预料的还要差得多,几乎就已经到了极限。
这是她的劣势,却也是她的优势。
“……大半日。”
原本打定不理睬的念头在脑子中渐渐模糊,蠹鱼孙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后来转念一想,也罢,毕竟又没有多少日子好活,自己就当可怜她。
“多谢你。”
少女伏在宽阔的鱼背上,微微弯了弯眼睛:“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还真把我当筏子了?
蠹鱼孙没理她。
耳边声音不算小,苏宁却仍旧有些昏沉了。
夜里跳河,果然还是不适合她。
于是暗色的水洞中,一条大鱼在水中浮动,载伏着一个白色人影向远处亮光而去,激起水声一片。
水声过后,留给洞中的,仍是静谧。
春霖境界。
窗外一阵鸟鸣啾啾,言倾城打开窗,只见一片金色阳光洒在窗沿,照的人心都明丽起来,就连近日有些忧愁的面容也有了笑容。
久雨之后,难得有一日晴天。
“言姑娘。”
言倾城回过头,行了一礼:“少主。”
“姑娘是客人,我说过无需这样拘礼。”鬼梁飞宇道。
他虽是鬼梁兵府上的少主,难得却无丝毫傲气,待人接物十分诚心。
“多谢少主,”言倾城道,“只是倾城是客,虽是家道中落,也恐污家人清名,礼数需得周全,还请少主见谅。”
当初佛剑分说未寻到阿那律眼,需先行离开,为了防止有人加害于她,便与皇甫先生一同将她托付于鬼梁兵府。在鬼梁兵府虽是处处周到,但她素来坚韧谨慎,也绝不会因此就生骄纵之心,白白浪费别人一片心意。
“你若是喜欢,也可以不做这个客。”
鬼梁飞宇低声道。
先前他未曾见过这位人人避而远之的魔女,直到半月前见面,穿着橙红衣服的女子小步而来,抬首一笑。
珠钗摇动,仿佛就连他的心也在一块动。
“什么?”
言倾城一惊。
“咳,”鬼梁飞宇掩饰道:“我是说,言家曾与鬼梁家同为春霖境界几大家族之一,先辈也曾有过过命交情,言姑娘大可将此地视作本家。”
这可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春霖境界的地盘不过就这么些大,当初为了争权几家就差没有互相在对方脖子上架刀了,还是盗夔獠翾的出现叫几家开始“团结”起来,不过即便面对大敌,这几家暗地里也没少给对家使袢子。好在还知道掩饰,总归没有闹得过分。
旁人不知道这里头的关节,言倾城作为言家人却是知道的。
自然,鬼梁飞宇也不会知道。
言倾城忍不住一笑,显出难得的俏皮之色来:“少主这样说,真不知叫我如何以对了。”
“……”
自知说错了话,鬼梁飞宇有些讪讪,只是见到眼前女子笑容,却又觉得没有什么了。
他忍不住问道:“难得晴日,言姑娘不出去走走?”
言倾城道:“今日恰好是云桥成熟之日,我原本想着还需冒雨前行,谁知天公作美,看来是不用了。”
云桥是春霖境界独有的一种药材,奇特非常,只长于每个闰年的秋日,有滋补养颜的功效,市价一直居高不下。言倾城在困窘之时也种过一些,这时正是采摘之日。
虽然鬼梁兵府不缺这些,但她也不愿做无用之人。
“那,姑娘小心。”
鬼梁飞宇虽是不愿叫佳人劳累,但更不愿叫她觉得禁锢压抑。
“多谢少主。”
云桥被言倾城种在离着言府不远的地方。
昔日言府为春霖境界大家族,而后一朝中落,家财散尽,唯一的女儿也被视作魔女,是以这处所在亦被人认为是不详之地。云桥种在这里,虽是多日无人看顾,却也不曾遭人毒手。
山坡之上,盛开的云桥花花瓣仿若白雪,静静地舒展着,高洁又孤寂。
然而这样孤高的花,却有着最鲜红的花蕊。
比起雪地红梅,春霖境界的文人才子们更爱写这云桥。
“颦鼓动天地,云桥动人心。”
这是最为广传的一句话。
没有人会不为云桥的美而惊叹。
言倾城将提篮放在地上,等着采摘的时候到来。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细碎的铃声伴着脚步声。
她有些警戒的回过头,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立在一旁,头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小的姑娘对着她一笑,眉眼弯弯,一双眼睛好似盛满了天上落下的星星。
“这位姐姐,我是来找人的,请问鬼梁兵府怎么走?”
言倾城一愣,随后伸出手:“向着这个方向,走上半刻便到了。”
“谢谢姐姐啦。”
“无需多谢。”
言倾城摇了摇头。
在春霖境界的人不会不知道鬼梁兵府在何处,但眼前的小姑娘看来似乎是与她同样,毫无武功,她便也不介意与她指路。
小姑娘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冷淡,蹲在花前,眨了眨眼睛:“哇~这花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云桥。”
“云桥——?”她好奇地看了看,惊叹道:“果然就像云一样~”
小小少女的声音天真清脆,听的言倾城也不禁眼中泛起笑意。
她在花前看了半晌,这才念念不舍的离去:“姐姐,我走啦!”
言倾城想让她暂等,云桥花有毒,唯有待到采摘的时辰才会无毒无害。这小姑娘如此喜欢,她可以送她一些。
话未出口,眼中却是一片模糊。
隐约之中,她仿若看见了一座山峰。
山峰上被常年不化的冰雪覆盖,雪地中,万株红梅竞相开放,红梅冰雪,形成了最是震撼人心的瑰丽。
然而天光之中,一袭白衣比这景象更叫人心折。
万株红梅,千峰冰雪,都不过是一人陪衬。
言倾城不由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时不慎,便惊着了人。
即便那不过只是一个背影。
这时,另一个白衣人从另一边挥扇而来,虽不见眉眼,却仍能觉出潇洒肆意,道不尽的倜傥风流。
两人一同而立,就是一副绝好图画。
“好友,你来看看,这花像你与否?”
挥袖之间,一朵花静立空中。
花瓣雪白,花蕊火红。
这是……
云桥?
过了好一会,仍旧背着的那人才开口。
像是玉石相击,带着九天峰顶冰雪浸润的凉意。
“九千胜。”
他道。
“你扰我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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