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水,一树花。

    灰色的花瓣因失了那如火艳色,绽放得愈是盛大,愈显凄怆。

    树下坐有一美人,身着水色晕纱流仙裙,神色淡淡,眼睑微垂。

    纤纤素手缓缓倾出一盏热茶,执杯浅酌,壶在心中天在壶,心在壶中地在心。

    火凤帝——或者该称彼时的他——火神旭凤,一身俗世常袍,下颚留有淡淡青渣,凝视眼前的女子,眸光落拓荒芜:

    “他们说,你如今爱上了润玉……我本不信,以为是他处心积虑传出的谣言。今日见你这般,却差点儿有几分信了……”

    那女子放下茶盏,略略思索,终是不愿再给眼前之人留丁点儿念想,无视他眸中卑微的恳切,轻轻摇头:

    “这话细究起来也不尽实。我并非如今才爱上小鱼仙倌。自很久很久以前,我爱的,只有他……”

    火神闻言,血色全无,身形微晃,摇摇欲坠,似有什么几欲呕出,却又迫着自己狠狠咽下。

    他缓了一缓,再开口时,已气若游离:

    “怎会?怎会!是不是……是不是润玉逼你,是不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告诉我,你说呀!”

    话到最后已成绝望的嘶吼,犹是困兽,哪怕明知无望,却不能不极力否认,仿佛不争,就会死。

    那女子有一瞬的不忍,却不知想起什么,眉眼渐冷。

    她抬起头,静静望向眼前之人,认真地,一字一句重复道:

    “自始至终,我心之所向唯有小鱼仙倌,再无旁人……”

    瞬间,暗棕色的眸底染上近乎疯狂的执拗与背叛的疼痛,却终是舍不得对她过多苛责。俊朗秀美的容颜因压抑着滔天怒火,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扭曲狰狞。

    他上前一步,紧紧扣住女子柔弱的削肩,仿佛恨不能将之嵌入骨血之中:

    “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信!你倒是告诉我,栖梧宫百年相依相伴,是假的吗?红尘历劫承诺死生不离,是假的吗?为了救我差点融了己身,是假的吗?凡间九万载朝朝暮暮……锦觅,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那女子吃痛地吸入一口凉气,眉心轻蹙,猛然抬首,微有不耐:

    “旭凤,早年我被陨丹所制,封了七情六欲,以为喜欢小鱼仙倌与喜欢你没什么不同……”

    “红尘历劫,我失了与小鱼仙倌的记忆,又被狐狸仙缚了红绳,迷了心智。自来爱谁、恨谁,我都身不由己。沦落到后来的境地,我并非无辜,亦不过自作自受罢了。可你们……”

    她的唇颤了颤,是怨、是恨、是悔、是痛,万千心绪如鲠在喉,一时情难自抑,痛苦地闭上眼:

    “……你们都说为我好,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有没有想过小鱼仙倌的感受?”

    她顿了顿,微讽一笑:

    “呵,没有。你们自来便是恣意惯了的,只图自个儿痛快,欺我不识情爱,心智不全,不懂人事,妄加引导,乱我心神,肆无忌惮,推波助澜,一遍遍告诉我,你我有情,不该相负。”

    “你们沉浸在自己构筑的爱情里,孤芳自赏,感动非常,却可曾有一次想过:夺的不是别人,而是兄长之妻啊。我曾告诫你莫要纠缠,你却仍一意孤行。你们如此行事,将我,将小鱼仙倌,将君父人伦,将上神之誓,将礼义廉耻,将天下尊严置于何地!”

    “旭凤,我要的是繁花似锦觅安宁,是淡云流水度此生。你,给不起!”

    顿了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眸底漫天大雪。

    “后来,我冲破了陨丹,也看清自己的心,那里很早很早以前便住下了个人。繁花似锦,是他;淡云流水,是他;愿付此生,是他;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欢喜,都是他……”

    指尖轻颤,似是为了取暖般捧起茶盏,喝下一口茶,冷然一笑:

    “至于救你,呵,那不过是霜花所为。杀你的,才是我。”

    那女子薄唇轻启,言语森森,淡漠地看着眼前之人苍白如纸的面容,似在报复曾经所有的痛楚与不甘:

    “想你也知,我与霜花并非一人。死心塌地爱你的,是她;以命相救的,是她;与你朝朝暮暮、琴瑟和鸣的,是她。她对你情真意切,旭凤,切莫负了她。”

    火神似被什么烫着般轻轻一颤,双手颓然松开,神情掩于阴影之下,晦明难辨。

    半晌,他艰难开口,一字一句咬道:

    “我知道……我知道……”

    抬起头,眸中映着女子决绝丽色,苍凉一笑:

    “其实,你有什么好,有什么好……你又无赖、又无情,既称不上良善,亦不懂什么叫以德报怨……”

    “母神算计你,你为一劳永逸,竟不惜赌上性命,逼父帝不得不当众废后。水神风神离世,你守孝三年未落一泪,却想着法儿利用我对你的深情,探得精元所在,最后为助润玉,毫不犹豫杀了我……”

    他仰起头,笑不可遏,笑着笑着,忽而呛出一口血,听上去竟比悲号更令人哀绝:

    “可笑的是,只有我自己知晓,身死神灭之际,对你竟是全无恨意……竭尽全力匍匐至你脚下,只是想,离你近些……若说还有什么执念,那唯一的执念,便是你……是否爱过?”

    “你的眼神那么冷的,你的话也那么冷的,一句“从未”,便断了我所有活下去的气力。”

    “杀我的不是那把剑,是你的一句“从未”;恨你也不是为那一剑,只恨我自己付出所有,而你不为所动……”

    他眸色赤红,凶狠地瞪着眼前这个爱不得,恨不能的女子,似要将她拆筋扒骨,方才解痛:

    “重生后,我告诫自己再不爱你,刻意折磨你,疏远你,厌弃你。我以为骗了自己,也骗了所有人……到头来,你却告诉我,你爱的从来不是我……呵呵,原来费尽心思,不过徒劳无功,演了场蹩脚的独角戏……”

    “多么可笑,你杀了我,而我,却仍只能爱你……”

    说着说着,他真又轻笑一声,神色疲惫,似用尽了全部气力:

    “九万年前,你以命熄战,我只觉自己也随你一同死了。疯魔般遍寻六界,又是一个五百年啊,你可知,每一日每一夜,我都仿佛生在地狱,而你,是我黑暗中唯一的光。皇天不负,终让我在凡间将你寻回……”

    “但奇怪的是,除了最初失而复得的狂喜,尔后九万年的朝朝暮暮,如今忆起,虽恬然静好,却一片模糊,竟比不得栖梧宫短短百年来得鲜明炽烈。”

    “直至润玉仙寿将尽,我方知晓,你们是同一人,却又是不同的……”

    青丝风凌,雪落青颜,他的眸色缓缓温柔起来,美极艳极,清极淡极:

    “这些时日,我反反复复梦见当初栖梧宫的点点滴滴,且一日清晰过一日……那年留梓池畔,你送我一树花开,枝叶葱郁,花烈似火,你在树下沉沉睡去……”

    他嘴角微微扬起,似苦又甜:

    “梦中,我甚至能看见阳光下浮动的尘埃,闻到暖风中浓郁的花香,可每每伸出手,凤凰花便“簌簌”凋零,花瓣鲜红如血,将树下的你淹没……”

    他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缱绻眷恋,哀伤凄凉,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你是我最美的梦境,亦是我最深的梦魇……”

    “水镜中救我的是你,九霄云殿杀我的是你,栖梧宫百年爱上的是你,红尘一世倾心的是你……我到最后才明白,锦觅,我爱的人,一直是你……”

    那女子睫毛微微一颤,似某处轻轻一痛,却终是将茶盏稳稳扣下。

    再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寒:

    “旭凤,往日种种,我自认不曾欠你,而你欠我的,我亦不愿再去追究。今日这番话你可听清了,吾生所愿,唯与小鱼仙倌共一季风霜,赴一世情长。若无来生,便此生此世;若有来世,便万世轮回,只求但付君心!”

    语毕,她似已情至意尽,再不多做停留,轻挥衣袖,起身欲离。

    蓦地,娇柔的手腕被狠狠拽住,灼热的气息似要将她燃烧殆尽,方才罢休。

    “锦觅,你真如此狠心?当年你送我这一树凤凰花,花未落,情怎可断?”

    他的声音沉怒中隐藏着无法遏制的痛,微微颤抖着,以凶狠的姿态掩饰不易察觉的卑微。

    那女子淡漠得连眼皮也未抬起,似那扭曲得欲被生生折段的腕骨不是自己的一般。

    振袖,花落。

    “我曾说过,凤凰花开两季,一季缘来,一季缘散。缘去缘来终会散,花开花败总归尘。”

    她的声音冷若寒冰:

    “旭凤,这一树凤凰花是灰色的。我送你的,早已死了……”

    忽而,只觉有人愤恨地扼住我的咽喉,一口气锁在喉中,窒得我一阵干呕,痛得浑身痉挛。

    眸中雾气淡去,只见火凤帝眼底闪过一抹痛色,终是稍稍松了几分手劲,沉沉垂视于我,面色复杂,似怨恨,又似心疼。

    他的手指在掐出的淤痕上轻抚而过,疼得我一阵哆嗦。略带薄茧的指腹沿着我的脖颈滑入衣襟,肌肤摩挲产生的触感,令我不由泛起一层鸡皮。

    他俯下身,干涸的嘴唇贴在我耳畔,哑着嗓子沉声道:

    “在我怀里,你还敢想着谁?”

    一只手狠狠勒住我的后腰,一手扯开我的领口,滚烫的唇瓣下滑,落在我的耳根,我的脖颈,继而覆上纤弱的锁骨,辗转吮吸。

    “咝……”我深吸口气,疼痛至极。

    他就像饥饿的野兽,恨不能啃噬我的血肉,吸食我的骨髓。

    “专心点……我要你的眼,你的心,只有我……”他压抑着灼热的呼吸,喘息道:“锦觅,你是我的……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哧”地一声,胸前衣襟撕裂成碎片。

    脑中“嗡”的一声,锥心的疼痛冲上头顶。

    我浑身颤抖着,本能地抗拒着,仿佛陷入了曾经最可怕的梦魇,那是呕心沥血、穷尽一生一世也逃不出的魔咒,满是悲哀。

    眼前花白一片,空茫中,唯见润玉仙静静望着我,眸中的忧伤仿若海上的薄雾,眸底有什么在死亡,又有什么在疯狂生长。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如同蝴蝶透明的翅膀。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寒夜的呓语,流动着细碎的伤。

    他说:

    “昨夜昙花开了,可惜觅儿不在……”

    一句话宛若一根细密的针,猝不及防钻入肌理,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无坚不摧,瞬间刺破所有护体真法,骨肉筋脉痛苦不堪。

    “让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远远传来,尾音很长,厮磨暗哑,仿佛是用了全身气力,一字一顿和血咬出,透着几乎掩藏不住的肃杀。

    压在我上方的身躯微微一震,发狠般将我的双手提起,牢牢箍于头顶,五指愈收愈紧,修长的指节硌得我腕骨生疼。滚烫的唇瓣疯狂地一路往下,吮咬着我的锁骨、我的雪峰,我的双珠,含入我所有的娇弱与柔软……

    黑暗中,润玉仙的声音很远、很轻,似那一夜飞花漫天,我却听见春风泣血。

    他说:

    “我真是她名正言顺的主吗?”

    名正言顺的主……名正言顺的主是……

    “小鱼仙倌!”

    似有什么“咯噔”一声裂开,倏然卷起的业火几乎将我整个身子焚烧干净。

    曼陀玄光,直上九霄,狂风大作,云气翻涌!

    火凤帝一惊,未及反应,便被我体内爆出的真气推至十丈开外。

    天地间,响起一声凄厉凤吟。

    旭凤单膝跪地,于金芒幻化的双翼灵障中缓缓抬眸,漠然拭去唇角溢出的血迹,发丝于风中猎猎张扬,发间的寰谛凤翎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芒。

    雷声隆隆,黑云边缘紫光闪动,浓厚的云层中缓缓出现一个漆黑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倒挂于天,仿若九泉轮回,又如幽冥之口,吞噬世间一切。

    血色彼岸,鸮啼鬼啸,声动四野,天地变色!

    我拢起衣衫,于天地间冷冷昂首,带着一丝不屑,垂眸睨视:

    “生生世世……凭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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