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数十年前,她也曾在她赖以生存的平凡小镇里,努力充当一个与寻常人类无异的普通姑娘。
人们唤她一声“傀儡舞姬”。
姑娘人脸木身,拥有等同活人一般吹弹可破的诱人肌肤,也拥有比任何一个人类女子还要妩媚动人的笑容。
但有一点不同,她天生关节灵活,唯一存在于世的意义,就仅仅只是跳舞。
一颦一笑,都是在卖力博取来往客人的欢心。
金主是个温柔细心的男人。自她睁眼第一刻起,便教会她如何说话,教会她如何做出表情,甚至花重金请来镇上最好的裁缝,为她订制一身独一无二的新衣。
而她要做的,就只有没日没夜地为金主跳舞。
——但她心甘情愿。
女人往往是最易陷入爱恨缠绵的傻瓜,傀儡也是。
金主回头对她报以微微的一笑,足够让她一连开心好几十天。
金主说:“周儿跳的这支舞,甚是好看。”
她便因此沾沾自喜,独自高兴到不能自已。
金主说:“周儿这面新妆不错,隔日叫人给你裁件衣裳。”
她转身走进房间的铜镜面前,心里像是抹了蜜一样甜。
金主说:“这战乱后的小镇实在不太平,等到来年大雪停了,我便带你一起走。”
她真的信了,之后每每踏上舞台扭动身姿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再努力一点,便能为他再攒一些远行的盘缠。
但金主并没有带她离开,而是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了他们曾经同住数年的小镇。
她一个未曾外出见过世面的舞女,跋山涉水,在这颠沛流离的战乱年代,试图想方设法寻回金主远离的身影。
然而等同傀儡心脏的业生印,在战火波及下受到了严重的损毁。
她最终找到金主的那个时候,已经无法维持以前那样娇媚动人的女子容貌了。
她只是个傀儡,万千枯木连结而成的苍老身躯,就连稍稍向前迈出一步的距离,也会频频发出“咔嗒咔嗒”,像是玩具毁坏的滑稽声响。
那时金主就站在她的面前,怀里拥着他那娇柔美貌的新夫人,两人一起捂嘴咯咯地笑。
“官人,这是什么东西?怎能生得……如此丑陋?”
“一样旧物罢了,自打京城那头禁妖令下来,我便再没花心思养过。”
傀儡怔然站定在原地,仿佛僵滞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心中频繁地质问自己……
何为美丑?
何为爱恨?
在这世间,当真会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么?
再后来,金主和他的新夫人都死了,无人知晓他们的真正死因。
傀儡发现了一样很有趣的事情。她的存在意义,并不只是一味在人前跳舞,而是更进一步,反复去蛊惑人类的心智,控制他们,玩弄他们,逼迫他们,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举动。
比如妻杀夫。子弑母。
同族血亲之间自相残杀,等最后杀到没人了,再去找根绳子垂头上吊。
而傀儡往往只需站在他们背后,通过吸食死尸周身最后一丝残留的精气,来修复当初战时过多受损的业生印。
在那之后的傀儡,走遍了大小许多座不同的城镇。她曾遇到一些生性良善的过客,也曾撞见一些人面兽心的蝼蚁。
但傀儡不会区分,凡是有缘与她相识相遇的活人,最后都会成为她掌心翩翩起舞的一具玩物。
先开始只是单纯地拿人取乐,到后来逐一抽干年轻女子身上的精气,已成为傀儡维持容貌所需的日常。
从一座城,到另一座镇,甚至再到与世隔绝的偏远小村。
她习惯问人一些各不相同的问题,但大多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因为对方只要给出相应的回答,那事后基本就是一个无故惨死的下场。
是美或者是丑,是永恒还是短暂——归根结底,都不存在真正的对错之分。
*
柳周儿猝然张口,试图强行唤回自身飘忽远去的神志。
她望着谢恒颜的双眼,仿佛难以置信,又仿佛在预料之中,同时不管不顾地嘶哑出声:
“你……你也是……”
话没说完,一柄锋刃短刀划破黑暗,径自朝前,毫不犹豫穿透女人细如枯枝的咽喉!
谢恒颜瞳孔骤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边印斟已是跨步上前,一面铺开符纸,一面催念口诀,掌中四道结界应声降落,堪堪缠上柳周儿胡乱扭动的脖颈。
随后,三尺石剑再次祭出,剑中锋芒大盛,恰是贯穿结界最中心一点,由上至下,垂直劈向女子干裂破损的天灵盖处。
“印、印斟?!”
谢恒颜愕然发出惊呼,伴随身后柳周儿痛苦到极致的绝望哀嚎,声声刺耳难言,仿若恨已深入骨髓,偏又无处得以纾解。
女人双目赤红,血口之中獠牙大开,待得一声怒啸吹得满室大火纷涌而起,印斟手腕陡然一颤,其间将欲下坠的沉重石剑竟是应声开裂,在与柳周儿头顶相隔不过短短一寸的地方,咔的一声,硬生生自剑柄末端碎为两半!
剑身既毁,周围四道结界亦随之坍塌碎裂,纷纷自火焰灼烧之下燃灭成灰。
印斟接连朝后倒退数步,最终以背抵上墙面,再想挣扎着抽出符纸,面前因狂怒而失去理智的柳周儿却已失去理智,沿途咆哮嘶吼着,眼看将要将人咬碎生吞——
关键时刻,谢恒颜连扑带滚飞奔上前,忽然扬起唇角,无比肯定自信地对着女人喊道:“柳姨!”
“您……您长得真好看!真漂亮!美极了!”
此话一出,不光是印斟在旁愣得头脑发昏,就连那原本接近于狂暴状态的木身怪物,也跟着情不自禁地僵在原地,好半天过去,才缓慢而又艰难地吐出一句:“我……真的不丑吗?”
“不丑,真的。”谢恒颜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竭力安抚她一颗躁动不断的心,“您最好看了,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印斟:“……”
柳周儿以手抚面,倏而低低陈述道:“可是,你知道吗?”
谢恒颜勉强应道:“知道什么?”
“我在这座镇子里,已经连续害死三个人了。”柳周儿眼底不再是恨,而是一类堪称滑稽的哀伤情绪,“从开头不认识的两个姑娘,到后来惨死在枯井旁边的小桃。”
最后,她瞥了一眼地上被密网束成一团的小绿。
谢恒颜说:“第四个是小绿姐……可为什么,还要挑身边的熟人下手?”
柳周儿笑了一声,那老如树皮的侧脸亦随之微微发出抖动,以至于震落一大片枯木的碎屑。
“因为我说过了啊。没有什么东西会是永远存在的,包括感情。”她说,“人都会死,死到头来,就是一捧没心没肺的黄土——你难道还指望,土会对你抱有一丝长情?”
谢恒颜摇了摇头,只道:“土没有感情,但人活在世,漫漫数十余载,又何必追究其中情长情短。”
“那你呢?”
“……嗯?”
“所以,你是一条狗吗?”柳周儿那双稍事平息下来的猩红瞳孔,终于在这无意发出的追问之下,再次燃起愤怒狂暴的星火,“任谁对你抛出一根骨头,你就甘愿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效劳一生吗?”
“你就这么肯定地相信,你心中死守到底的那一个人,最后还会若无其事回到你的身边吗?”
谢恒颜猝然退后一步,说不出话,连带眼睫都在隐约发出战栗。
“太天真了,蠢货!”柳周儿扬声斥道,“生来做人手底的玩物,还不够让你意识清醒吗!”
此话说完,她便张开巨口,四肢关节尽数发出“咔嗒咔嗒”一连串的摩擦声响,继而俯身下地,毫不留情地发动下一波攻势!
偏在此时,印斟手中一连五张符纸均已套上禁咒,正挑在柳周儿猛袭前来的刹那空档,啪的一声点在她前额最薄弱一处,伴随数道灼烫光芒四散飞溅,坚不可摧的结界枷锁瞬时布满女人胡乱颤动的头顶。
不得不说,谢恒颜在要紧关头说出那一大通废话,最后确是派上了极大的用场。
柳周儿因执着与他争辩,周身防御基本处于一种全无威胁的松懈状态。印斟手里五张符纸劈头盖上她的脑门儿,结界禁锢的强悍作用几乎是立刻生效,同时在她头皮下方更深一层的地方,若有若无浮现出一片微有破损的细小光印。
“是业生印,不会有错。”
印斟伸手拨开贴近那处的一撮乱发,柳周儿当即骇得勃然大怒,咆哮一声,抬起双脚便往半空当中疯狂发出挣动。
“放开我……放开我……啊!!!”
然而符纸造成的结界枷锁极其牢固,虽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她的性命,却足以保证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自其中挣脱。
谢恒颜眼睁睁看着昔日对他颇加照顾的柳姨,如今现出本体原形最丑陋可怖的一副模样,拼命在结界之中蠕动反抗,一时只觉心里发怵,便忍不住对印斟道:“喂,你别乱碰人家业生印,她会不舒服的。”
“你怎知道她会不舒服?”印斟倏而回头,冷冷反问他道,“你从刚才起,就是一副什么都清楚了然的样子。难道以前你爹,还手把手教你如何捉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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