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素日里用到的香料,大多是由干花晾晒,不同种类混合而成。”
“有些堆进香囊,贴身保存……有些制成香薰,只适应于房中点燃。细数起来,至少得有几十来种,除非你是狗鼻子,不然根本没法细认。”
夜幕方落不久,窗外小雨渐有停歇之势。
谢恒颜在桌前大大小小摆有十来堆干花香料,从左至右,逐一向印斟指认道:“这是梅花,这是桂花,这是海棠,这是梅花混桂花,这是桂花混海棠,这是……”
“够了。”印斟连忙出声喊停。
谢恒颜哼了一声,极其不屑道:“我就知道,你不行的。”
印斟不予理会,只道:“别的房间呢?”
谢恒颜猝然瞪眼:“你还想闯人家姑娘的闺房?”
印斟一言不发,就着一身湿哒哒的衣裳便往门口处走。
谢恒颜当时就慌了,连滚带爬冲上去揪着他道:“喂,你别瞎跑!一会儿叫柳姨发现了,绑你浸猪笼信不信?”
印斟看也不看他:“你先把衣服穿上。”
谢恒颜咬牙切齿道:“你这狗……”
话没说完,又是咚咚咚一阵快而急促的敲门声响。
小绿扯开嗓子,一人在屋外大声嚎道:“小谢,小谢你到底在不在里面?最近事儿太多了,你不要吓唬我啊!”
谢恒颜骇得眉心一跳,下意识里出声应道:“在,我在我在,你不用担心……”
吱呀一声,姑娘没头没脑,扶着门框就要硬往里闯。谢恒颜脸都绿了,一手忙按上门板,支支吾吾与她推辞道:“先别进,好姐姐,我在洗澡……没穿衣裳!”
小绿伏在门前,仍不肯走:“那你快穿衣服,我等着你。”
谢恒颜瞬间蒙在原地:“……你等我做什么?”
小绿声线微涩,显然有些不安地道:“天快黑了,我有点害怕。”
谢恒颜:“怕啥?”
小绿轻声啜泣:“原来小桃和我住一间房的,现在我一个人,一晚上没睡着了……委实不敢在屋子里待着。”
谢恒颜杏目睁圆,倏而回头与印斟对视半晌,后者亦是一脸茫然无措,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印斟这王八犊子,既是挖空心思往空盏楼里钻,他便必然不愿被人瞧去了行踪。
谢恒颜当然知晓这一要点,但在此时此刻,人家姑娘也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流着眼泪,要说不放她进来坐坐,似乎又太过不近人情。
“小谢,我……我真的很害怕。”小绿以手抹泪,闷声乞求道,“我今晚能不能……能不能来你房间一起住?”
谢恒颜:“?”
印斟:“……?”
小绿:“你不说话,我就当是同意了?”
谢恒颜以背抵门,直冲印斟做口型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走吗?”
印斟转头朝周围扫了两眼——如今房门被堵,雕窗紧闭,就连那一桶冒着白气的洗澡水,也渐渐生得冷却,不再带有一丝一毫的余温。
谢恒颜也跟着瞅了片刻,似乎真没什么地方可供人躲的,于是无可奈何,只好伸手朝后一指:“……滚去屏风后面,屏风后面!”
直到半晌过后,小绿终于如愿迈进了房门。姑娘眼睛还是红红的一圈,肿得像是两粒核桃,而手里倒不忘另攥着半截软枕加薄毯,看样子是真准备投奔谢小倌的怀抱。
这会儿谢恒颜的房间正乱糟糟的挤成一团,满地乱洒的水渍不说,正中央那只半人高的浴桶也还没能处理干净。
而谢恒颜本人,则随意套着一件薄衫,畏手畏脚站在墙角一扇屏风跟前,活像一只刚出壳儿没多久的鹌鹑。
“你……你真要在这儿过夜啊?”谢恒颜讷讷道,“咱俩孤男寡女的……不太合适吧?”
谁知他随口这么一问,小绿“哇”的一声,蹲在地上便开始号啕大哭:“整座空盏楼里,就你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姐姐平日待你不薄,关键时刻,你总该起点作用吧……”
谢恒颜最怕姑娘掉泪,登时吓乱了手脚,忙上前小心搀着她道:“别别别,别哭别哭,让你住就是了!床给你,我睡地,这样成吗?”
话音未落,门外噔噔噔又是一阵脚步声响,隔壁房的阿春姑娘悄悄探进一颗脑袋,扶在门框旁边嘟嘴问道:“小谢,我也害怕……我能不能和小绿挤一张床?”
隔了一会儿,楼下的阿秋也在门前小声道:“小谢,你那张床挺大的……睡三个姑娘,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谢恒颜:“……”
于是乎,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内,谢恒颜的房间里外瞬间围满了十来位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彼此之间飘香馥郁,具是贴身干花带来的浓厚体香。
最后竟连柳周儿也觉此处甚好,偏要抱着枕头被褥上来一起凑趟热闹。
谢恒颜一人独缩在屏风旁边,作为整座空盏楼里唯一根带把儿的独苗,他责任重大——大就大在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与身边所有身娇体软的小姑娘们都不一样。
“喂,姓印的,你咋还不从里头滚出来?”谢恒颜远望着满满当当一屋子女人,不由得曲肘悄悄往屏风上一顶,“你莫不想就地睡上一觉,和整座空盏楼的花姑娘一起共度良宵吧?”
屏风猛地朝前一耸,差点害他倒地下去摔个狗啃泥巴。好在谢恒颜这厮重心较稳,稍稍一个趔趄,便一扶桌角站稳了手脚,末了不忘扭头,狠狠瞪那屏风一眼:“你给小爷等着,王八蛋,要不是看在你之前……”
“小谢!”
忽然有人扬声唤了他道:“过来铺被子呀……你的房间好生凉快,比我住的地方舒服多啦。”
“诶?哪有的事……”
谢恒颜终于不再和屏风较劲了,转而笑着朝姑娘们走了过去,一撩那满地绵软的被褥,反向她们一并打趣调笑道:“别人家的东西,永远比自己家的好——说的就是这歪道理。”
小绿也坐在人群中央,没再揉鼻子哭了,正打起精神试着与人说笑。
不过转眼片刻的功夫,谢恒颜房间的床头地面,已然摆满了姑娘们的绣花枕头。
镇上怪事层出不穷,人人皆是满心仓皇,但只要齐聚一堂互相打闹一番,恐惧倒能平白减轻不少。
空盏楼里别的东西不多,这入夜后的纸灯烛台倒是不少。姑娘们睡前习惯在屋里点满香薰,再加一排整齐堆放的红烛,燃在窗台随风幽幽摇晃,也好催人身心愉悦,尽快沉入安眠。
可怜了谢恒颜一只孤零零的公鹌鹑,此时被迫缩在墙角一处屏风旁边,前进不是,倒退也不是,便只能抱膝坐在原地打着小盹儿。
——他着实低估了人在危难当头之际,对待未知结果的那份恐惧心态。
但其实是死也好,是活也好,于他而言,这些经历早以成为过往生活里的一类常态。
在这世间,总会遇见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唯独有一点,与以前大不相同。
谢恒颜从未像现在这样,坐在十来余人围聚成堆的拥挤房间里——纵然夏夜热潮迎头铺面,此刻能感受到的,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与甘甜。
柳周儿说:“小时候家里很穷,爹娘两人加上三个兄弟,常常像这样挤在一张榻上睡觉。”
小绿也接过话头,坐在一众姐妹中央,裹着被子轻声说道:“我家还多个妹妹来着,原来老喜欢往我怀里钻。”
住隔壁的阿春也插话道:“我家妹妹也是,有事没事就来和我抢被子盖,现在人家长大了,都已经嫁人生娃娃去了。”
小绿眼睛又是一红,偷偷撇过头道:“哦……我老家前年发涝灾,妹妹给大水淹死了……”
柳周儿一见情形不妙,赶忙拽着谢恒颜的胳膊喊救场:“小谢,小谢快说说你家妹妹,几岁了?成亲没有?生娃娃没有?”
谢恒颜浑身一僵,随即手足无措道:“我……没有妹妹。”
“兄弟呢?”
“……没有。”
“阿娘呢?”
“没有娘。”
柳周儿有些无语:“那你有什么?”
“只有一个阿爹。”谢恒颜悄悄朝后挪了几分,总觉和这周遭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前段时间……呃,不见了。”
小绿咋舌道:“不见了?这大活人还能不见么?”
谢恒颜:“为啥不能?”
小绿:“他上哪儿去了?”
柳周儿回头嗤道:“都说人不见了,你这不是问的废话?”
小绿又关切问道:“那……你有他的消息没有?说出来,咱们也许能帮你找找。”
“……没用的。”谢恒颜尴尬道,“他不要我了。”
众人闻言,纷纷难以置信:“啥?不要?!”
谢恒颜直起腰杆,一股脑地朝屏风处缩:“是啊,不要了。而且……”
“而且?”
“而且,我也不认识路啊。”谢恒颜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可能是我胡乱折腾,离他越来越远也说不定。”
小绿却道:“这不好说——你原来家住什么地方?”
谢恒颜愣了一愣,还是如实答道:“铜京岛。”
“……拂则山另一边,临海那座铜京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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