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蝶恋花(7)

    陆柄跪在御案前, 等候着天子的吩咐。

    但天子坐在五龙缠绕的龙椅上,始终不发一言。

    殿中的灯火, 忽明忽暗。宫人想要上前添上灯油, 却慑于天子的威势,不敢挪动半步。昏暗灯火下,他的面容更显清癯苍白, 修长手指抚上一旁的扶手,触手冰凉。

    良久, 他才吐出了一个字,却是很淡的一声“都滚出去。”

    陆柄把头垂得更低,几乎随时就要贴到地上,殿中侍奉左右的宫人会意,无不作鸟兽散, 争先恐后地朝殿外跑出去。

    留在陆柄仍姿态恭谨地跪在案几前,只是随着天子的持续沉默,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脊背都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在微凉的秋夜中,打湿了他身上的麒麟服。

    世人都畏惧锦衣卫, 以为他们是能生啖人肉的恶鬼, 而身为恶鬼之首的陆柄却时常觉得, 眼前的天子,可怖更胜锦衣卫。

    天子问:“都准备好了么?”

    陆柄连忙应道:“回皇爷的话,一切都已经准备的当,绝不会有任何错处。”

    天子点了点头:“那就动手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宛若是一纸阎王的判词,断下了生死。陆柄不由将头埋得更低,恭敬地应道:“臣定不负皇命。”

    在中秋的这个晚上,竟然又飘起了雨丝。

    尚宫局原本为邝太后准备的一箩筐折子戏就此搁浅,可怜搭了半个月的戏台子只能泡在雨水里,当了摆设。本来中秋便是人月两圆的佳节,可今年倒好,连绵的雨水,天上圆月都不知道叫那块雨云挡得严实了,连一丝光彩都瞧不着。

    天象有异,人主德亏。

    薛德良怕天子心有芥蒂,故意说些讨喜的话听:“都说元宵有雨,中秋月圆。今儿中秋既然下了雨,来岁的元宵,便可在宫中看灯了。”

    天子已经离了龙椅,靠在榻上,半眯着眼打盹,听到薛德良的话,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天子不爱看灯,便是各色华灯一字在他眼皮底下排开,也未必能换得天子一个侧目。

    薛德良不由有些讷讷,又道:“御膳房精心备着的月饼,皇爷可要尝一尝?”

    天子性情古怪,又不爱吃甜食,薛德良也只是随口一问,心中并不抱着多大的期盼,但天子沉默一瞬,却反常地道:“那就拿上来吧。”

    薛德良躬身朝外头走了几步,探起帘子,吩咐几句,很快就有小太监端着一早准备好的各色月饼呈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垂下眼睫,看了一眼。

    薛德良忙为天子一一介绍起来,“这是囊了杏仁馅的,这是囊了豆沙的,还有这,这里头呀,是鱼刺。”

    见天子无动于衷,薛德良又背过身,瞪了一眼拿端着漆盘,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嗳声道:“这是蟹壳酥,往年先帝在时,每岁到中秋都必要办蟹会的,皇爷体恤民力,不肯再办这些虚的。只是现在正是蟹肥膏满的时候,御膳房便想着准备了这道蟹壳酥来孝敬皇爷。”

    天子伸手,从漆盘上掂起一小块蟹壳酥,尝了一口,面无表情地道:“尽是糊弄人的东西。”

    薛德良唯唯称是,心里想着伺候皇帝可真是这天底下最为难人的活了。他以为天子瞧不上这蟹黄酥,转过脸就要让小太监把漆盘端下去,同时也在心里犯着嘀咕:御膳房这些老东西,自己吃的脑满肠肥,也不知到底捞了多少油水,连个进献给皇爷的吃食都筹备不好。回头他一定要将这起子人狠狠地骂上一顿。

    但天子看着他的动作,却不知怎么笑了一下。

    笑里带着几分讥诮,讥诮里饱含着恶意。

    天子伸手指了指那一盘蟹黄酥,轻声道:“味道总算还不赖,着人送到虞府吧。”

    薛德良不由面色一僵,试图开口劝阻:“皇爷,您这——”

    话没说完,却发现天子看着他,眼睛里一点笑都没有。

    薛德良只能躬身应了一句“是”,而后端起漆盘就往殿外飞快地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抽出一只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叫你不自量力,叫你多管闲事。”

    殿中又只剩下了天子孤身一人站在窗边,对着窗外黑浸浸的夜色。

    一切都是错的。

    而最错的,莫过于他自己。

    很小的时候,武宗不喜欢他,只喜欢陆妃娘娘刚生的小弟弟,储位之争迟迟没有定局,宫人都是见高踩低的,他和母亲在宫里的处境比现在艰难多了。可再回想起来,那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尽管母亲不知为何每次看着他总会带着忧愁,但也会在雷雨夜将他搂在怀中,细声安慰他。

    那时他想,他一定要争气。要让父亲眼前一亮,要为母亲挣得荣光。

    谁知道竟然都是错的。

    年幼时他一边渴望着父爱,一边埋怨父亲的宠妾灭妻,时常想着若是有一日自己成为了天下之主,一定会恪守礼法。

    谁能想到他的出生才是对道德礼法最大的嘲讽?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错误要让他来承担?

    为什么天意要如此嘲弄于他?

    他不甘!

    -

    宫中的旨意传到虞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围坐在屋里,一边喝着菊花酒,一边分食虞兰舟亲手做的月饼。

    乍一听说差遣宫人到了府上,不知怎的,虞兰舟心头突然跳停了一拍,下意识就觉得很是不妙。转过脸去看父亲,只见他的面色也有些微微的凝滞。

    但也不过是须臾,虞为政很快就捋起衣袍,从矮凳上起身,匆匆向堂屋走去,虞兰舟迟疑了片刻,也跟在父亲身后,一同朝屋外走去。

    谢氏身子重,因而吴氏和虞为政让她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必出来走动,又让虞无忌陪着她,因而二人才没有在场。

    吴氏原本还一手抱着年幼的儿子,一边和丈夫女儿说说笑笑,欢喜得不得了,乍见丈夫和女儿面色不虞,不由也惶恐起来,将儿子交给乳母,拉着女儿的手就要和她一起到前头去迎旨,虞为政心里正乱着呢,眼见妻子又一副担不起什么大风浪的模样,不由回过头呵斥她一句:“行了!你就别去凑热闹了,安心在这待着,我和兰舟稍后回来,有什么要说道的,待会儿再说。”

    吴氏有些委屈,还有些不忿,正待开口再说些什么。虞兰舟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宽慰道:“母亲不会担心,说不定是中秋佳节,皇爷赐下节礼也不一定呢?”

    吴氏欲言又止,但眼见丈夫和女儿皆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想到天子此前的作为,便又是提着一颗心,悬而不决,克制不住地惶恐。

    安抚了母亲,虞兰舟才调过头,跟上父亲的步伐,一道穿过漆黑的回廊,向挂着两盏大灯笼的堂屋走去。

    父女二人各自暗怀心事,一路缄默无言。

    前来传旨的太监,手上捏着一幅薄薄的黄绢,远远地看见虞兰舟自深黑夜色中走进来的身影,脸上的神色也变得非常微妙。像是讥讽,又带着那么几分怜悯,虞兰舟被他的目光看得十分不适,稍稍侧过脸看向虞为政,父亲的脸上宛若罩着一朵飘来的乌云,阴郁得像是这个中秋夜积久不散的雨。

    黄绢上的话是给虞兰舟的。

    当虞兰舟听着那个前来传话的太监用尖刻的嗓音念出一番溢美的褒奖之词,突然就觉得眼前一黑。

    天子居然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她。

    在虞兰舟出嫁的前夕,在她即将成为燕王妃的时候,专程赐下这一盒月饼,甚至刻意点明是赐给她的,她即使想要安慰自己这只是给父亲的犒赏,也无济于事。

    但也难怪,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因为有仇怨所以去手刃仇家的人,而是因为自己心怀阴暗,所以见不得别人好的人。

    而天子,他分明就是一个看到瓶中的玉兰花开得太艳太美,都会忍不住动手剪去的人。

    她克制着自己上涌的眩晕感,从宦官手中接过了那个包着蜀锦的食盒,而后郑重地伏地叩拜,清丽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妾多谢皇后恩赐。”

    手谕上只说是赐给她的,却没说是谁赐下的。

    若是按着常理,皇后特意赐月饼给自己即将出嫁的妹妹,倒也说得过去。

    那个传话的太监听到后,先是愣了片刻,而后笑了,笑容看上去多少有些假,到底没有戳破她,只道:“那奴婢这便先回去了,不打扰阁老和家人赏月了。”

    虞兰舟以额贴地,脊背挺得笔直,听到这句话,毫无反应。反倒是虞为政在最初的震惊和羞愤之后,回过神来,几步跑出屋外,追上那个宦官,胡乱地赛了一把金瓜子到他腰带里,绷着一张老脸道:“中秋节这样的好时候,公公却还要劳累前来,实在叫人过意不去,我来请公公喝上一壶酒。”

    那宦官面色稍霁,也笑道:“应当的,‘皇后’娘娘心里挂念着二娘子,跑这一趟也是奴婢的本分。”

    虞为政的面色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

    虞兰舟半跪在地上,伸手拆开了眼前的食盒。

    食盒中,只有那么一块咬了一半的月饼。

    羞|辱意味,不言而喻。

    一瞬间,虞兰舟只觉得气血上涌,伸手抬起手想要将食盒狠狠地丢出去。虞为政正好折返屋中,冷不防看到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喝道:“放下!”

    虞兰舟无知无觉地别过脸,看向父亲。

    虞为政看着女儿被冷汗打湿的额发,心中一软,叹道:“这些日子你便待在家中,哪里都不必再去,等燕王前来迎亲就好。”

    虞兰舟没回他。

    -

    虞兰舟回到自己屋中,一阵翻箱倒柜。玉芍还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看着一向端庄稳重的虞兰舟反常的行径,不由主动请缨:“娘子要找什么,不若让奴来吧。”

    虞兰舟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不容反驳的意味:“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玉芍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退出了屋子。

    虞兰舟依次打开自己梳妆台上的抽屉,终于在一个檀木的首饰盒里找到了朱成思不久前送给她的一只金哨子。当时他说,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告诉他,只消吹一吹这哨子,便会有燕王府纂养的信鸽,落到窗台上。

    当时虞兰舟以为,邝太后赐婚后,这件事总算已经告一段落,也就不以为意,随意将这个哨子放到了自己的梳妆台上,和那些翡翠玛瑙一道成了华丽的摆设。

    她将哨子放到嘴边,吹了一下。

    很快,大概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一只洁白的信鸽就落到了窗台上,扑哧扑哧抖着羽毛上沾着的雨滴,抬起赤红的眼睛望着她。

    可是,要写什么呢?

    按照父亲的意思,将这件事情压下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么?

    毕竟若是朱成思知道后,临阵退缩了,那她虞兰舟岂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她到底还是写了。

    说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她仅剩了为数不多的自尊,毕竟欺骗并没有意义。天子就是觊觎她,不肯放过她,而这些朱成思都该知道。知道之后怎么做,都是他的选择。又或者在虞兰舟的内心,其实知道他的选择是什么,她只是,迫切地渴望有个人来安慰她。

    信鸽带着她的信笺飞走了,虞兰舟起先支着脸坐在妆台前,后来终于困了,不得不脱鞋上榻。

    她是半夜被一阵风吹醒的。

    芭蕉潇潇,海棠花落,透过敞开的窗扉,她甚至看到一直躲在云后的圆月终于舍得露脸。

    虞兰舟起身,想要去关窗,看见窗台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叼着半根柳枝,靠在墙角,看见她,一双桃花眼里都是笑意:“你终于醒了。”

    于是她终于克制住几乎漫到嗓子眼的尖叫,压低声音:“殿下?!”

    朱成思问她:“我能进去说话吗,这儿还怪冷的。”

    虞兰舟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翻过窗台,自己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真的是一个狗皇帝,以后也不会变好,一受刺激就会更坏。值得同情,但不值得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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