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蝶恋花(4)

    雨幕倾注, 院中香樟,在暴雨中枝叶不知凋零了几许。而邝太后的思绪, 竟然也就随着如瀑的夜雨, 回到了若干年前。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父母早亡,幸而母舅宽厚, 收留了她,视若己出, 更有意让她嫁给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哥。沈从安长她三岁,刚刚考中了举人。

    十九岁的举人,实在稀罕,须知道市井间多的是白发童生,到死都未必能考中个秀才, 免了二两税银。

    舅母一心想为表哥娶一门得力的妻房,好襄助表哥,自然不肯顺了舅父的意, 成全她和表哥的婚事。

    表哥不肯,扬言非她不娶, 若是舅母不肯, 他便孤身到老。

    恰好那一年, 皇长子薨逝,陆妃大病一场,宫中张太后下诏在京畿采选秀女,舅母便瞒着家里的人将她报了上去。

    等到舅父反应过来, 采选使已经到了家中。

    舅父为此和舅母大吵一架,甚至扬言休妻。

    是她劝舅父:“奴今入宫去,未必就能选中,便是选中了,兴许也是一场大富贵。人各有命,阿舅不必为我忧心。”

    可她一开始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即使是在京畿和临近的几个县邑采选秀女,林林总总也搜罗了不下四百人。论容貌,论家世,论才学,她可谓样样不如人。按祖制,张太后和几位太妃要选出一后二妃来,剩下的没被挑中的便各自还家去。

    她第一日入紫禁城,觉得寰宇之大,楼台之高,话本里说的王母娘娘住的凌霄宫殿也不过如此。令人轩辕的富丽堂皇,也是令人害怕的泼天富贵。同行的有一个是员外郎家的小娘子,盯着坤宁宫漆金的门,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她疑心这个小娘子是中了暑热以至于魔怔了,连忙提醒她。

    这小娘子不知怎的,就起了兴致,附在她耳边,很轻地道:“你说,坤宁宫的女主人是什么滋味?”

    后来邝太后午夜梦回,看着空空落落地寝殿,不知怎的,总能想起那个小娘子意气风发,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色。

    天子陪伴着失子的陆妃,不愿前来采选,一切采选事宜,便悉数都交给了张太后和李太妃。

    她入殿中,李太妃看了她一眼,说她颜色生得不够好,未必能留得住君心,便要打发她走。

    张太后却说,难道因为出了一只狐狸,便要一切都朝狐狸看齐么?

    张太后选中了她。

    -

    大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

    天子心中另有她人,对她十分冷淡。

    哪怕是大婚之夜,都没有碰她。

    坤宁宫中的宫人都很是同情她,唯独她自己对这样的生活实在觉得惬意快活。闲来无事,她就试着做绣活,宫人们都劝她:贵为中宫,自然该有中宫的气魄,陆妃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妾,又撺掇她将委屈一并告诉张太后,让张太后为她做主。

    她拒绝了。但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宫人学舌,张太后最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不免就勃然大怒。

    天子在母亲几次三番的催促下,终于屈尊到了坤宁宫。

    留给了她一个模糊的夜晚。

    那个夜晚的一切她都记得不真切了,唯一残留下来的只有一点疼痛的记忆。

    过后的一个月里,天子像是下定决心不再受母亲的胁迫,一次也没有再踏入过坤宁宫。张太后几度训斥无果,出于对她的些微愧疚,恩准她归宁永安侯府——舅父因为她的缘故被恩封为永安侯,这大概也是整件事情中唯一值得高兴的一点。

    舅父见了她,八尺高的大汉不知怎的红了眼眶。她安慰舅父,她在宫中一切都好,否则张太后怎么会允许她出宫归宁?

    舅父到底信不信她的话,她也不知道。

    但话刚说完,她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双疏淡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这也是应该的。

    张太后特许她在永安侯府过上一夜再走,永安侯府一切都是新的——新置的宅邸,新买的丫鬟,舅母急于巴结她,听到她要归宁的消息,连忙为她收拾出屋子,一应布置,是她从前在家时从未得到的殷勤。

    难道世人喜爱权势,原来即使是至亲之人,也会因为地位的云泥之别而对你另眼相看。

    一切都很好。

    直至沈从安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生都循规蹈矩,依照别人的心意过活,只有那么一次,做错了事。

    而后果,却显然让人难以承受。

    -

    发觉月信推迟,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

    她身边伺候的孙娘欢天喜地地要去请太医,被她拦住了。

    她艰难地开口,央孙娘为她带一副红花汤。

    她笑得很虚弱:“只是经血淤塞,从前在家时便常有这样的老毛病。”

    红花汤服下后,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她以为果然只是寻常的月信推迟,但张太后不知怎的便知道了这件事,派了太医院院正谢铸来为她诊脉。

    看到谢铸惊惶的眼神,她想,一切都是时候结束了。她哀求他,开一副叫人看不出蹊跷的毒药,她会自行了断。

    而谢铸看着她灰败的面色,也许是出于一时的心软,只是告诉张太后: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她和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就在三个月前。

    她那时候安慰自己,若是一个女儿就好了。

    只是一个公主,不会碍着任何人的事。

    天子爱重陆妃,想来往后都不会再踏入坤宁宫一步,深宫实在太过寂寥,在那碗红花汤没能发挥任何作用之后,她就在想,也许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唯一的慰藉。

    只要是个公主。

    -

    虞兰舟曾听父亲顺口提起,宣府大同一带的旱灾。枯死的不单单是瓦剌人赖以为生的水草,也有百姓辛苦耕耘的麦禾。山西这些年因着瓦剌人的频频叩关本就已经十分吃力,连年靠着朝廷蠲免赋税,而今又遭了旱灾,不可不谓雪上加霜。

    虞为政虽然主事的是吏部,但内阁廷议,也不免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有一回,虞兰舟便听他道:“若是早修了沟渠,也不至于如此。”

    沟渠、水利,虞兰舟猛地想起,上一世晏翀因为弹劾失势后,正是因为主修太庙的水利,令太庙免于水患,这才起复,并一步步官至内阁。岳中琦迟早是要下|台的,晏翀日后的声势也不容小觑。虞兰舟不由思索起应当怎样告诉父亲,由他来向晏翀抛出这根橄榄枝。

    多一个朋友终归是件好事。

    她不是看不出天子和朱成思在相处中的玄妙。也难怪如此,早在武宗偏爱陆妃,以庶乱嫡,几度试图改立东宫的时候便已埋下了今日的祸根。但虞兰舟疑惑的是邝太后的态度——世上果真有女人能够贤惠到将丈夫的庶子视若己出,逾越亲子么?

    更让人奇怪的还有天子的态度。

    上一世,她待在他身边,但他很少和她提起政事。只是从言语间,她隐约能窥到天子在对待燕王一事上的反复不定。

    ——不论当年的储位之争如何,天子已是最终的赢家没有任何道理如此耿耿于怀,又仿佛顾忌着什么。

    但不管怎么说,上一世天子到死都没有对朱成思做什么。

    她猜想过以后的生活,只怕是恐怕要随着朱成思到藩地就藩。每每想到这里,她才会生出一种自己终于免于上一世的命运的欢喜感。一切都是崭新的,崭新的人生,崭新的……那个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是文君甘愿为相如当垆卖酒,又或者是石崇说“绿珠,吾之所爱也”,男女之间的情愫,未免太过复杂。但她想,也许她可以学一学,试一试。

    京城这个夏日的雨水却意外的充沛,一连数日,几乎便没有放晴的时候。吴氏不免在她耳边唠叨,“还盼着迎亲那日,老天爷能赏脸才好。”

    虞兰舟两世为人,脸皮早就磨结实了,听到她这样随口的一句话,却不知怎的,脸上突然有点烧,打断她:“那也是九月的事了,母亲忧心的未免早了些。”

    邝太后降旨,将婚期定在了九月初一,听说是钦天监择出来的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

    虞家听说了,也挺高兴。

    吴氏听了虞兰舟的话,瞪她一眼,催促道:“可别想着待嫁的日子还长着呢,趁早将手头的嫁衣绣了。”

    虞兰舟默了一刻。

    她曾经确实善于女红,外祖吴家便是靠着绣庄起家的,虞兰舟十三四岁时就能绣出双面绣团扇,但在宫中的十年里,她几乎没有再碰过绣活,也不知道生疏成什么模样了……想了想,她到底没敢和自己的亲娘说,打算着练练手,指不定手感便回来了呢。

    吴氏半晌没听到她的答应,朝她额头点了一下:“你呀你,人家的活雁都送到家里来了,你可长点心吧。”

    虞兰舟听了,笑着小小地“哇”了一声,然后笑倒在母亲怀中。

    两人并排坐在美人榻上,虞兰舟枕着母亲的肩头,和母亲撒娇:“真是不想嫁人,想一辈子留在母亲身边。”

    吴氏手上爱怜地抚着她的额发,嘴里却嗔道:“净瞎说,可不愿再留你了。再说了,燕王也二十有一了,我瞧着他像是等不及了。”

    虞兰舟喊了一声:“母亲!”

    屋内静悄悄的,婢女都被虞兰舟打发走了,只剩下案几上燃着的檀香、瓶中插着的白玉兰被取走了,换成了他送上的永生花。

    虞兰舟知道母亲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很是不舍,便想说些轻快的,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就打趣道:“从前母亲分明不喜欢殿下,前次他送我归家时,您还说他杀气重呢,怎么现在看殿下,怎么看都觉得满意了。”

    吴氏瞪她一眼,叹道:“那你来说说,你是不是当时就动了心思?”

    虞兰舟“扑哧”一声笑了,“这真没有。”

    吴氏还要再追问她和朱成思的事,她忙打岔,催促母亲道:“哎呀,我困了,想睡会午觉,母亲您出去吧。”

    玉竹探起帘子走进来,听到她的话,笑道:“娘子恐怕是睡不成了,燕王殿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撒下了这一盆狗血?

    哦,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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