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菩萨蛮(1)

    虞兰舟说完,才发现朱成思和往日来时身边随从簇拥的模样大为不同,像是一人孤身入宫。

    那个将她带到乾清宫的宦官眼见此情此景,不由急道:“虞二娘子!做人要识趣!”

    朱成思第一眼看见她,想起那夜那个诡异的梦,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热,但很快就被他压下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巍峨的宫殿,大手一挥,将她护在身后,侧过脸对那宦官笑了笑:“不急,让本王先和虞二娘子叙叙旧。”

    那宦官听到朱成思的话险些背过气去,实在是无从得知这位向来对诸事都不上心的小霸王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和虞兰舟有关的事。

    莫非,这位虞二娘子的美貌倾倒众生,连向来不近女色的朱成思都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宦官额上淌出了汗。

    这可就难办了,眼见皇爷几次三番有意召虞二娘子入宫,存着的无非就是让永安侯府或者虞家看清时势赶忙退亲,好将她纳入宫中的主意。可这眼下燕王居然又掺和了进来?

    那太监偷偷地打量了一眼被朱成思的披风遮去了大半张脸的虞兰舟,月色皎皎,更显得她肤如雪,眉如黛,一双剪水秋波目看着便让人心都软了。

    那太监在宫里伺候也有些年月了,不知怎的就在心中感叹一句:可别又是一个陆妃娘娘。

    他哎呦一声:“这可不成,皇爷在里头候着呢?”

    虞兰舟飞快堵道:“公公方才不是说是太后娘娘召我么?怎么又成皇爷了?”

    那太监被她堵了一通,气得脖颈通红,却又半天说不出个所以来。

    他心下郁闷不已,这个虞二娘子也是奇了。经此一遭,指不定永安侯府第二日就上门退亲了,她现在再挣扎又能挣扎出什么花样来?

    再说了,能入宫陪在皇爷身旁,那真是多少女子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情。便瞧瞧眼前的燕王殿下吧,他的生母陆妃,当年也不过是一个父病母早亡,兄浑嫂刻薄的农家女,十五岁采选入宫,侍奉在当时还是东宫的先帝身边,一伺候就是十年。

    旁的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即使是有幸能出宫去和家人团聚,也不过是随随便便嫁个鳏夫闲汉。可陆妃却有幸得了先帝青眼。

    别看陆妃年长了先帝十岁,若不是先帝的生母张太后压制着,逼着先帝另外从民间采选秀女,立了中宫,先帝指不定就立了陆妃为后。

    可即便是如此,先帝对陆妃的宠爱那也是全然不做假,仁寿宫邝太后当年入宫整整一年都没能被先帝召幸,还是张太后反复催促,先帝才去了那么一回,但就是这么一回,邝太后便怀上了皇爷。想来也是陆妃没有入主仁寿宫的命数。

    话又说回来,虽然咱们这位皇爷性子略有些乖张,但瞧着这几次三番大费周章地召虞二娘子入宫,想来也是看重她的。寻常女子到这份上,就算不是千恩万谢,也早该认清了命数。

    再扑腾,难道还能扑腾出这紫禁城去?

    那宦官想着,冷哼一声。

    朱成思看着这老太监一通像唱戏似的脸色变化,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虞兰舟在他身后,渐渐冷静下来,刚才的那一点点兴奋、雀跃和窃喜都渐渐地散去了,整个人又一次坠入了冰冷的浓雾中。

    有什么用呢?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朱成思能搭救她一次,难道能够搭救她两次、三次乃至一辈子?

    不,确实是可以的。

    天子那样卑鄙却爱重自己名声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染指自己的弟媳,给言官留下弹劾的话柄。只要他愿意娶她!

    可——凭什么呢?

    虞兰舟轻笑一声,她知道自己貌美才高,从及笄之年起,拒绝的爱慕者便数不胜数。但男人所谓的喜爱,何其浅薄,哪怕沈默这般,和她有着婚约,只差过定的男人,尚且在天子的权威面前退却。

    朱成思凭什么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娶一个并不情投意合的女人?

    虞兰舟再如何也不至于自负到如此田地。

    她缓缓地向前挪了两步,却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抓住了。

    他的掌心有茧,应该是多年戎马生涯拉弓射箭磨砺出来的。

    虞兰舟有些惊诧,抬眼去看朱成思。

    他没有再笑了,漆黑的眼睛里,细碎的星子倒映,蜿蜒成了一条银河。

    他在想什么?

    想起了谁?

    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朱成思转过脸,看向那个太监:“皇兄有召,岂能不去?正好我与虞二娘子一同入内。”

    这还得了?那宦官下意识就要阻拦,薛德良从殿内走出来,扬了扬手里的拂尘,扬声道:“皇爷召殿下和虞二娘子一同入内。”

    朱成思皱眉,暗自思索天子的用意,虞兰舟却抽回了手,先他一步走进殿中。

    朱成思愣了一下,跟上了她。

    .

    天子穿着一身道袍,坐在案后。

    薛德良跪到他跟前,一边叩头,一边轻声道:“皇爷,人给您带来了。”

    他摩挲着手里的佛珠,闻言甚至没有睁开眼。

    只是随意道:“琴在那里,你会弹《霸王卸甲》么。”

    虞兰舟伏地,轻声道:“回禀皇爷,妾不会。”

    天子笑了:“我说你会,你便会,去吧。”

    殿中伺候的宫人将那一架名贵、令无数人垂涎的焦尾琴摆到了她面前。

    虞兰舟就地而坐,葱白指尖抚上琴弦。

    她确实不该会。

    《霸王卸甲》本是琵琶名曲,虞兰舟又要如何用眼前的焦尾琴弹奏演绎。

    更何况她不是他的嫔妃,更不是宫中的乐妓,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让家世清白的仕女为他抚琴。

    但虞兰舟终于还是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她没有戴着护甲,指尖扫过琴弦的霎那,被琴弦划破了皮,渗出血珠。然而虞兰舟却没有就此停下来,一连几次拨弄琴弦,开场声调跌宕,大有霸王濒败,临死悲鸣。

    她四岁学琴,但一直到入了宫,为了打发漫漫长日才学了那么一点琵琶。但在这一刻,虞兰舟却突然发觉,无论她的琴技多么娴熟,一首原本便该由琵琶来弹奏的曲子,经由琴弦,终究难以展露其本色。

    她不由缓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殿中闪过一道雪白刃光,殿中内侍尚来不及惊呼,朱成思就已经拔剑出鞘,

    在她的琴声中,随着一下又一下琴弦拨弄的浪潮,他的剑也像白蛇银龙,挥舞自如。

    在最后一声哀哀低鸣之后,音律猛然拨高,直至最高峰。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音韵,在这个混沌的夏夜破茧而出了。

    她一曲终罢,他收剑回鞘。

    天衣无缝,宛若璧人一双。

    虞兰舟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是纯净的,也是温柔的。

    一个杀敌无数,被人称作“玉面阎罗”的人,怎么能有这样一双眼睛呢?

    但她还来不及思考,他就突然伸出手,带着她,像一阵风似的朝殿外奔去。

    宫卫拦不住也不敢拦,只能目瞪口呆地跪在地上,目送他们远去。

    完了,虞兰舟在心中想道。

    她犹豫过、挣扎过,但最终权衡利弊几乎已经打算沿着上一世的轨迹走上一条不归路。

    可他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她在众目睽睽中逃离。

    如此目无纲纪,天子之怒,可想而知。

    但朱成思问她:“害怕么?”

    她想了一阵,摇了摇头。

    天子会抄了虞家么?

    不会的,他还要指望虞为政和岳中琦在内阁中互为犄角,彼此牵制。

    那似乎,就没有别的可怕的了。

    他们一路走到坤宁宫门前。

    朱成思垂头看她:“你现在可以回到乞巧宴上,过后仍可当无事发生。又或者,你想和我去一个地方么?”

    虞兰舟并没有思考太久,就颔首问道:“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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