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摸鱼儿(11)

    “你吩咐蔡婆子去做什么?”吴氏又问了一遍。

    虞兰舟侧过脸,不去看母亲。

    吴氏不自觉提高了声量:“我问你,你吩咐了蔡婆子些什么?”

    她坐回案后,染了豆蔻的纤白指尖轻轻拂过扇面,轻声道:“您既然知道我找了蔡婆子,自然也该知道我吩咐了什么才是。”

    吴氏猛地将手中的团扇拍到案上:“你这又是在做什么?难道要闹得,闹得家无宁日么?”她的声音低下去,气势也不免消退,“差不多便算了,娘知道是自己不会理家才养出了银杏那样白眼狼的奴婢,这不依着你的意,将院中的奴仆都换了。你父亲也因着心里觉得对你不起,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总要体谅他的不容易,那些人都是前头原配夫人留下来的,若是真赶尽杀绝了,不等大长公主先来罗唣,那起子言官,一人一句‘忘恩负义’,你父亲的官声又要如何?”

    外戚皇亲皆不得掌权,但取了宗室女无疑在虞为政年少的仕途助力颇多。

    “更何况,”吴氏不觉语气便有些急,盯着虞兰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娘知道这件事上是你大姐姐做错了,你心中有怨也是应当,想要防备着更是人之常情。可——”吴氏压低声音,“你若真想赶走金嬷嬷,直接来同我说便是了,何必绕这么多弯弯绕绕,还将你大哥哥牵扯进去。”

    虞兰舟笑出了声,“我说了呀。是您说了,她是大长公主的人,不好随意处置。”

    吴氏被她的话哽住了,虞兰舟却从椅子上起身,不再笑了:“母亲,您听说过一句话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也不知道还能在家中留多久——”

    虞兰舟不由想到那夜天子的那句“来日方长”,心下一沉,继续道:“阿弟还年幼,您若不振作起来,以后谁来护着他呢?”

    想到上辈子景哥的死,虞兰舟便觉得一阵心口发痛。

    她折回书案旁,将那封封好还没来得及送出的信笺扬了扬:“我已经给外祖母去信,外祖母不日便会送些可靠的奴仆到府上。”

    吴氏看她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你长大了。”

    吴氏走之前最后道:“那你又何必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我不好出面,难以做这个坏人,因而你便想到了让你阿兄出面。可他那般疼你,你若当着容不下金嬷嬷,直接同你阿兄说了便是了,费尽心思,若是让他知道了你的举动,该有多伤心。”

    这次,终于轮到虞兰舟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她觉得案上摆着的沙漏即将倾泻见底,她才终于收回视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兴许,只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不指望别人。”

    她终于意识到上一世最后的那十年都给她带来了什么。

    也终于明白了天子的话中之意。

    虞兰舟厌恶天子的虚伪、不齿虞瑶的行径,但十年沉浮以后,她终于也成为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世事艰难,谁人不是满心算计?依仗来、依仗去,可这世上谁又真的能依仗呢?虞兰舟伸出手轻轻地贴着面庞,这才发觉掌心一片冰凉。

    .

    安阳大长公主府的寝居中,一卷天青软罗锦幛垂下,四架琉璃美人图屏风铺排,安阳大长公主靠在美人榻上,听完金嬷嬷一番半真半假的哭诉,淡淡道:“吴氏当真如此大胆?”安阳大长公主论辈分是今上的姑祖母,因着虞瑶入宫做了今年已经将近七十,却因为保养得宜,一头青丝仍不见雪色

    金嬷嬷蹲在一旁给安阳大长公主捏着脚,听见她的问话,急忙道:“奴婢岂敢在殿下面前搬弄是非?”

    安阳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次辅没说什么?”

    金嬷嬷垂头:“老爷忙于政事,寻常并不过问后院。”

    “那无忌呢?”大长公主睇了她一眼,神色不明。

    金嬷嬷想起侄孙女昨夜在自己面前说的那番话,心下一动,故意道:“这个……奴婢不敢说。”

    安阳大长公主瞪她一眼:“少来这些虚的,无忌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外孙,难道我还不了解他?”安阳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我瞧着他如今是只记得那商户女,浑然忘了谁才是生他的亲娘。”

    金嬷嬷道:“原也怪不得大爷,娘子走的那会儿,他才几岁呀。”

    安阳大长公主哼了一声,不知可否,金嬷嬷又再接再厉:“更何况,爷们总是要忙于正经事的,有时兴许也留意不到后院。”

    安阳大长公主打断她:“他留意不到,他媳妇能不知情?”

    金嬷嬷心中一喜,立即顺着安阳大长公主的话往下道:“这……少夫人想来定是不愿得罪了婆母。”

    这句话却像是彻底的捅了马蜂窝,安阳大长公主猛地从榻上站起身,厉声喝道:“吴氏算是她哪门子婆母?我可怜的女儿早就不在了,那个破落的商户女,她凭什么占着我可怜的女儿的位置!”

    饶是金嬷嬷有着多少私心,听见大长公主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时间也忘了接下来的满腹谋算。

    她对这位主人向来是再清楚不过的,知道她的生母只是一个宫女,年幼并不得宠,所嫁的驸马也不过是一个庸才,夫妻情分单薄,直到将近三十岁了才生下了独女,也就是虞无忌和虞瑶的母亲。

    安阳大长公主对这唯一的女儿向来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小连一句指责都舍不得,养成了金娘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性子,即使后来嫁到夫家,稍有不顺心的,便是一顿哭嚎。

    也因此,金娘子病逝后,大长公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情大变不说,对虞家的一切更是恨之入骨,其中尤数虞为政后娶的妻子吴氏。

    在安阳大长公主的眼中,仿佛便是因着吴氏,她的亲生女儿才会死去。

    天地良心,吴氏那时养在杭州的深闺内,自然是不能和金夫人的死有什么关联。但金嬷嬷能明白这一遭,安阳大长公主却不能够。

    仿佛是怒意积攒,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安阳大长公主一双眼睛赤红,捶着美人榻吼道:“我从前给无忌寻的亲事,无不是出身高贵而人才出众的,偏生虞为政这个被泥糊了心肝的人,竟然给我的无忌寻了这样一门破烂的亲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定是那个贱人整日在他面前撺掇!”

    金嬷嬷被安阳大长公主的架势吓得不轻,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信了金满儿的邪。大长公主原本就对谢氏这个由虞为政挑出来的儿媳妇不甚满意,眼下瞧着这架势,大有一副恨不得啖其血肉的意味,金嬷嬷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阳大长公主终于冷静下来,看向她时眼里却是一片叫人后背发凉的冷意。

    .

    虞无忌看着面前两个形容楚楚的美姬,面色沉重。

    过了片刻,忍不住拍案怒道:“外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与这两名美姬一同前来的是安阳大长公主跟前最为得用的婆子,听到虞无忌的话,她也不怯,反而笑道:“大长公主心疼公子,知道少夫人身怀有孕却没能安排可心的人在大爷跟前伺候,这才命奴婢精心挑选了这两个良家子,送到府上。”

    虞无忌的脸色玄青,显然是怒到极致却只能按捺下来,他忍了又忍,最后道:“虞家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而今谢娘正有着身孕,家中子嗣传承并不艰难,实在不需要再添置姬妾。”

    那婆子听了他的话,笑了一阵,才劝道:“我的大爷呀,殿下这还不是心疼您么?您又何必拂了大长公主的好意?大长公主若是知道了,可不定多伤心呢?”婆子的余光瞥向虞无忌身后,谢氏一手捂着隆起的小腹,一手探起帘子,走了进来。

    听到这婆子的话,谢氏脸上连一丝恼怒的神色也没有,笑道:“长者赐,不可辞,既是外祖母的心意,那便留下来吧。”说着就要吩咐旁边的婆子为两个美姬收拾出屋子来。

    虞无忌伸手就要拦住她的动作,却被谢氏反按住了手。

    谢氏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等到那婆子走后,虞无忌才抬起头,大步朝外头走去,谢氏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夫君!”虞无忌回过头,安抚她一声:“你且回去歇着吧。”

    一直走到廊下,虞无忌才吩咐身旁的小厮:“去门房处看一看,这几日是谁又到公主府去了。”

    这些年来,他不是不知道外祖母对吴氏、对父亲乃至对虞家的一切都大为不满,几次三番试图干预他,更甚至毁去父亲原本为虞瑶准备好的亲事,将她送入了宫中。但他每每不得不顾忌着大长公主的辈分和早逝的母亲,忍受下外祖母的无理取闹。

    可外祖母如今甚至要将手伸到他屋子里来。

    他又想起了那日他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下人回禀他的话:牙婆听了谢氏的吩咐,原本想将银杏卖到山西去,但银杏却将身上有的首饰银钱都贿赂了牙婆,牙婆这才答应为她找了一处近畿的人家。

    虞无忌的人找到她,不过几句威逼,银杏便什么都说了:虞瑶答应她,若是银杏能按着她的计划坏了虞兰舟的名声,她就让银杏跟着一同封妃。

    在虞无忌心目中,妹妹虞瑶虽然刁蛮任性不讲道理,却总还是心眼不坏的,但现在,事实告诉他:她不仅坏,还坏的很离奇。

    ……

    “她还有这般的谋算,有意思。”

    “大伴,去告诉皇后,今年秋夕,琼林宴和乞巧宴都要办,让她去准备着。”天子一目十行地看完锦衣卫递上来的折子,意味不明地一笑,向一旁的薛德良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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