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摸鱼儿(4)

    虞兰舟从睡梦中醒来,只看到了一片昏黑的夜色。

    月光难透绿纱窗,黑夜原本便是什么都没有的。

    虞兰舟很小的时候一度非常畏惧黑夜。

    她那时总觉得,在黑夜里,人什么也看不见,那些曾经在奇谈话本里看到过的妖魔鬼怪也会趁着夜色潜伏到人间,然后想话本子里面说的那样,勾引书生、生吃孩童。

    可后来虞兰舟才发觉,所谓人心险恶,魁拔鬼魅实在是望尘莫及。

    敲门声响起,在外间守夜的奴婢揉了揉惺忪睡眼去拆门闩,抱怨一声:“谁啊,大半夜的来扰人休息?”

    来传话的婆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火光打在脸上,照出了一张汗涔涔的脸,不知道的简直以为她这是刚从虎口逃生。婆子说话很急,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宫中来人了,仿佛是与二娘子有牵连,老爷夫人让二娘子换身衣裳,快些到前厅去。”

    虞兰舟慢慢地在拔步床上坐起身。

    .

    夜近亥时,虞家众人本来已经各自睡下了,因为天子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又不得不从被窝中爬出来,装束齐整地聚在前厅接旨。

    虞为政听完来传旨太监的一席话,深为错愕。他素来忙于政事,从不干涉后院的事端,对王婆子的事可谓一无所知,眼下听说燕王被言官弹劾,牵扯到的竟然还有为他府上帮佣的牙婆,不由皱眉。

    但联想到数日前次女身边的丫鬟到自己书房中陈白的那一番话,对今夜天子召虞兰舟入宫对峙的明旨就难免有些别的猜想。

    虞为政出身书香门第,累世簪缨,向来最重家风,想都不愿意去想若是小女儿入宫为妃,虞家该遭受怎样不堪的名声。

    甚至当时安阳大长公主进宫说项,向邝太后举荐虞瑶为后的时候,虞为政心中也甚是不愿。他自问向来勤勤恳恳,官声不坏,长子虞无忌也算争气,在科试一途上顺风顺水,可长女一朝为后,便让虞家从清流转做了勋戚。多少仕宦明面称他一声国公爷,暗里却嘲讽他,终于也学起岳中琦那样破落的军户,做出卖女求荣的事。

    虞为政心情有些晦涩,当下忍不住对吴氏道:“她一个小孩家的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么随着她胡闹呢!”

    吴氏心中正担忧着女儿,听到丈夫的指责,难免有些委屈,当着宦官的面又不好争辩什么,只能一甩帕子负气坐到了一旁的罗汉床上。

    虞为政看着,心中的气郁倒是消了五六分。

    世人都说“男子爱新妇,女子恋旧夫。”虞为政两次婚姻都是由母亲虞太夫人做的主,初娶的安阳大长公主之女金氏性子嚣张跋扈,虞无忌那时又正忙于科试功名,夫妻聚少离多,不过两三年间,金氏因为难产亡故,母亲又为他迎娶了嫁妆丰厚的吴氏为妇。

    吴氏貌美、性娇,待前人留下来的一双子女也尽心尽力,他和金氏原本就算不上是情比金坚,天长日久的难免就将金氏忘到了脑后。

    但他自认对虞瑶和虞兰舟向来并无偏颇。

    他看重沈默,有意嫁女,更让沈默自己抉择。

    固然虞兰舟貌美心善,才名显著,可虞瑶身份高贵,二人只能说是春兰秋菊,各有所长,且若非安阳大长公主非要让虞瑶入宫为后,原本他对长女的婚事也另有妥当的安排。

    ——却没想到虞瑶竟然因此生出了怨恨,竟然还想要毁去妹妹的名声!

    虞为政感到天灵盖传来的一阵阵抽痛。

    饶是他素日最看不起这些横亘君臣之间,挑拨是非的阉竖,此刻也不得不软下态度试图周转:“公公,小女年幼又能知道些什么?将她身边的仆妇丫鬟带去将问也是一样的。”

    传旨的太监笑起来,“虞阁老,您和奴婢都该知道皇爷是什么脾性。皇爷指定要虞二娘子入宫分说,那就只能是二娘子,说了是此时入宫,那早一刻、晚一刻都不成。”

    虞为政又试图吩咐:“给二娘子多备几个仆妇,伺候左右。”那传旨的太监却道:“瞧您这话说的,宫中岂能短了伺候的人。”

    虞为政涨青了脸,听着他不阴不阳的话,只觉得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两相僵持间,院中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虞兰舟走进厅中,向父母各自一拜,又转身看向传旨的太监,微微一笑:“妾更衣来迟,还望小大人见谅。”

    传旨太监定睛一看,却见虞兰舟换了一身艳蓝色的罗裙,发髻也梳成了老气的牡丹髻,脸上也涂着一层厚重的铅粉。掺杂着黑漆漆的夜色,乍一看让人以为是见着女鬼了。

    虞为政显然猜到了女儿的用意,因此只是长叹了一声。吴氏却围上前,瞧着她脸上的妆容,有些惊诧。虞兰舟抓住母亲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太监假笑道:“既如此,便请吧。”

    上一世虞兰舟在宫中的时候就知道了,阉人都是没根的,说出来的话也格外轻飘飘,可就是这样轻得像一缕云烟的一句话却仿佛色彩艳丽诡异的毒蛇信子缠了上来,让虞兰舟原本就惊魂未定的心又一次感到一阵窒息。

    如果重来一次依然重蹈覆辙,那么再世重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

    二更天,马车驶入宫门。

    虞兰舟被太监带着,穿过东华门,却没有到天子议政的御书房。

    虞兰舟抬眼望向顶匾额上“乾清宫”三个漆金大字,停下了脚步。

    带路的太监谄笑:“二娘子怎么不走了。”

    虞兰舟借着宽大的衣袖,攥紧了掌心,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深更半夜,妾独身一人到皇爷的寝居,难免有损皇爷的声誉。”

    太监“哟”了一声,听不清是不是嘲讽,只是接着假笑道:“娘子大可放心,皇爷正是为了娘子的声誉,才将人都召到了西暖阁,还特地给娘子设了屏风。”

    虞兰舟不动。

    那太监也渐渐不笑了,摸着手里的拂尘,好一阵才道:“向来听说娘子是个宽和、体恤人的主,便不要让奴婢为难了吧。皇爷的脾性,您也该知道的。”

    现在虞兰舟觉得,上一世让天子死于道人献上的丹药,真是她做过的少有的痛快的事。

    可重来一回,他依然残忍扭曲而又高高在上,虞兰舟什么都没有,还有那么多要顾虑的人和事,又要怎么去和天家的赫赫权势相抗衡呢?

    被带到西暖阁,见到天子孤身一人立在窗下,虞兰舟一点都不意外。

    他就是这样一个将自己的名声看得极重却又每每做出一切让人瞠目结舌的卑鄙之事的伪君子。

    甚至不需要看到他阴郁的面容,只要想到他这个人,虞兰舟就会觉得日月无光,紧接着便是一阵阵不做假的恶心。

    虞兰舟从来都不觉得天子对她能有多少男女情思,他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连身体中流淌的血液都是冷的。

    他也不爱任何人,只是喜欢看着他人在他面前痛苦地挣扎的模样。

    天子回过头来看她,笑道:“二娘。”

    恶心。

    他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虞兰舟瞬间从袖中掏出了一直紧握在掌心的簪子,横亘在脖颈上,扬眉道:“皇爷自重!”

    假如天子能被她唬住,那便不是天子。

    他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道:“在宫中自裁,可是大罪呢。”

    他坐拥天下,只要他愿意,所有的人都可以为他喉舌。可虞兰舟什么都没有,即使重生一回,虞兰舟转换了心性,他们之间巨大的权势之差仍然让虞兰舟只能忍气吞声。

    虞兰舟的神智也在这一刻回光返照,放下了手中的簪子。

    声音冷静地仿佛没有一丝温度:“人活一口气,若是一死能令世人知道谁才是无耻之人,也算是值当。”

    语音末调微微上翘,竟然像是带着那么一点自嘲。

    天子趋近,捏着她的下巴:“你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虞兰舟心下一沉,天子甩开她,笑了起来:“有意思。”

    虞兰舟还没来得及思索他话中的含义,就听天子接着道:“走吧,去前头,燕王还在那等着呢。”

    虞兰舟只觉得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后背出了汗,黏住了里衣,让她着实有些难受。

    她低着头,跟在天子身后,绕过廊下,踏入议事厅。

    朱成思懒懒散散地靠在太师椅中,向她投去一眼,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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