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摸鱼儿(1)

    沈默并没有直接来见她,时下看重男女大防,即使是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妻,没有长辈允许,也不大好私下相见。

    因此,他先去见了虞为政,学生来拜见座师,顺道看望病中的未婚妻,听上去就要好听上许多。

    玉竹面带喜色地说了老长的一通话,虞兰舟面对着屋中的“四君子”屏风,听完她的话,却不由地有些出神。

    她对沈默,说不上有什么郎情妾意。

    又也许曾经确实是有那么一点,也不过是出于一个闺中少女小小的虚荣——众人都爱慕却不能亲近的翩翩郎君,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偏偏对你另眼相看,但凡十五六岁的少女,无不为此动心。

    沈默为她写过诗,制过词,传过书信,送过簪环。

    少女虞兰舟不懂情为何物,但比之其它闺中女郎盲婚哑嫁,与夫婿相看两相厌;能与沈默这样父亲费尽心思为她择定的如意郎君缔结婚姻之好,无疑是幸事一桩。

    但这些终究都过去了,上一世,虞兰舟被迫入宫为妃,沈默也在不久后便另娶名门淑女,官至高位。

    沈家两位公子,沈大郎醉心风月不通科试,只想做一个闲赏人间富贵的勋戚之子,唯独沈默,自幼悬梁锥股,年少科试簪花,眼看前途一片光明,永安侯不问俗事,永安侯夫人早逝,沈默的婚事便全由祖母永安侯太夫人做主。

    太夫人一向喜欢虞兰舟,又或者说,喜欢次辅之女。

    但也是在上一世,虞兰舟被污蔑攀附富贵、爬上天子的床榻的时候,也是太夫人遣人送话到虞家:永安侯府世代清白,不能迎娶一个像虞兰舟一般的新妇。

    玉竹问她:“娘子想换上哪件衣裳?”

    虞兰舟回望她一眼,玉竹已经从箱笼重收拾出了一件绣金粉紫的罗裙,腰身纤细,袖口裙摆都绣着小小的百合花。

    虞兰舟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浅青罗衫,质朴无华,不宜见客。

    可她原本也就没打算见沈默。

    虞兰舟初初醒来的时候,身陷狼窝虎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先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等到好不容易出宫回府,就不由思考起了她和沈默的婚事。

    她并不想嫁给沈默。

    也不想嫁给任何人。

    在上一世最后的几年,天子患了风瘫之症,病卧在床,不能自由行动。他向来多疑,不信任臣子,不信任宦官,也不信任亲子,于是虞兰舟就成为了他探知事闻,处理朝政的眼和手。

    虞兰舟并不能在朝政上有太多自己的决议,但却仍然因此了解到许多曾经困在深闺,不曾了解到的事。

    那是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

    在女四书外还有很多卷帙典故,除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还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

    即使她不能在其中真的施展抱负,但能窥到一角的风光,也让她由衷地感到快活。

    可虞兰舟再度醒过来,却回到了十年前。

    她只是虞家的二娘子,除却父兄,再没有别人能够依仗,而父亲绝不会允许她偏离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轨迹。

    沈默毫无错误,父亲不会允许她不嫁沈默。

    即使她不嫁沈默,父亲也不会允许她不嫁人。

    虞兰舟坐回罗汉床上,望着两扇绿纱窗,被燥热的夏风吹得心烦意乱,景哥在旁边瞧着她的模样,扑哧扑哧从桌案上端来一盘香瓜,递给她:“阿姊,吃这个。”

    虞兰舟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只能对他说:“阿姊不饿。”

    她不想让景哥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于是又哄了景哥两句,就让奴婢把景哥带走了。

    虞兰舟本想托辞自己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但吴氏听说沈默到府上来了,又赶忙折返女儿的小院,欢欢喜喜地命奴婢端上茶水糕点,坐在堂上,就等沈默前来。

    又看了虞兰舟一眼,催她:“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去梳妆换洗?”虞兰舟叹了一口,任由奴婢为她换上罗裙,戴上钗环,玉竹掌心托着胭脂,笑着在她眉间点上钿黄。

    吴氏这才笑着领了她坐到外间,又拿蒲扇给她扇风,疑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往日那沈默来时,你都是高高兴兴的,怎的今日看上去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心事?”

    虞兰舟不语,吴氏回想起她处置银杏时一反常态的行事,心头疑窦更重,也顾不上沈默随时可能就到,当下急道:“同为娘说一说。”

    虞兰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又要怎么说呢?

    吴氏当然是一个好母亲,忧冬寒,虑暑热,竭尽自己的所有,只为了虞兰舟和弟弟。

    可是——

    虞兰舟抬头去看母亲,母亲看着她满眼都是温柔的关切。

    母亲因为是家中幼女,自幼就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捧在手里,百般呵护,养成了一副天真烂漫、不知人间丑恶的性子。即使是后来嫁给父亲,成为了一品诰命夫人,母亲还是觉得,只要她关怀别人,对别人好,别人就会知道感恩,知道向善。

    她对每个人都绝对真诚又热忱,无论是对继子女、儿媳甚至是一个下人。

    但她们却在她病卧在床,无力理家的时候,或冷眼旁观,或推波助澜,害死了阿弟,让本来就病弱的母亲终于一病不起。

    她要怎样告诉她,好人真的没有好报,她真切地关怀着的那些人都并不值得她对他们的好?她要怎样告诉她天真善良的母亲,生活的锦绣堆下原来是一片淤泥?

    母亲不会信的,虞兰舟知道。

    一个人幼年时生出的观念会持续一生,极难撼动,除非遇到某些遽变,例如死亡——但那时候却什么都晚了。

    虞兰舟张了张嘴,一句“皇后”卡在喉咙里,奴婢猛地掀起帘子,跑到吴氏面前行了个万福:“夫人、娘子,沈二公子来了。”

    虞兰舟在心中长叹一声。

    沈默跟在小丫鬟身后,走了进来。

    半副珍珠帘子挡了一下,虞兰舟抬头,一眼看见的是他身上穿着的月白色直缀,还有腰间佩戴的貔貅玉佩。

    沈默生得很英俊,眉目间带着一股柔和的书卷气,“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样的话,虽然早就被说烂了,但用在沈默身上确实恰如其分。

    莫名的,虞兰舟不知怎的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人有一双惑人的桃花眼,生得倜傥风流,每一眼都让人觉得这人应当是个勾栏常客,讨尽姐们欢心,可他却偏偏是个上阵杀敌,戎马疆场的将军。

    意识到自己竟然想起了毫不相干的朱成思,虞兰舟心头微哂。

    她和朱成思上一世并不相熟。少女时代,她被养在深闺,除却已经定亲的沈默,几乎见不到旁的外男,即使是吴家的几个表兄也不例外。等到被迫入宫之后,虞兰舟被困在宫城中,几乎和外界隔绝,而朱成思则常年在宣府、大同抵御瓦剌和小王子部,很少回京。

    唯有那么一次,大概是在虞兰舟入宫三四年后,那时她已经成了天子最“宠爱”的贵妃,锋芒之盛,连皇后都要退避三舍。除夕夜宴,虞兰舟看着教坊司精心准备的歌舞,怎么看怎么无趣,朝臣争相向天子献上谀词的间隙,虞兰舟走出太和殿,顺着漆黑的夜色在宫中随意走动。几个贴身的奴婢不敢招惹她,就远远地跟在她后头。

    她一路走到了玉清宫,停了下来。

    虞兰舟看着玉清宫中明堂堂的灯火,侧过脸问宫人,是谁在玉清宫中。

    宫人告诉她,是燕王朱成思在祭奠自己的生母陆妃。

    武宗一生风流又荒唐,陆妃原本不过是他身边的洗脚婢,甚至还比他长了整整十岁,武宗却对陆妃爱若珍宝,呵护备至,甚至一度将陆妃所出的皇长子立为太子,但那个孩子未满周岁就夭折了,陆妃此后多年间都一直不曾有孕,武宗不得已,在母亲和百官共同施压下,才立了邝皇后所出的皇次子为东宫。

    但之后五六年,陆妃又再度有妊,生下朱成思,武宗又起了改立东宫的心思,但没等事成,陆妃就一病不起,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除夕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候,燕王却一个人凭吊他的生母。

    虞兰舟无心窥探他人的隐秘,点了点头就要往另一条宫道上走去,朱成思却在这个时候从玉清宫中走出来,立在高高的汉白玉层阶上俯瞰她。

    虞兰舟猝不及防地同他视线交错,但也只是这么一瞬间。

    而虞兰舟和朱成思上一世的交汇,也仅限于此。

    直到沈默在她面前唤她:“兰舟妹妹,兰舟妹妹。”

    虞兰舟抬起头,没有错过沈默脸上一瞬即逝的尬色。

    她莞尔一笑:“沈公子。”

    听到虞兰舟的称呼,沈默愣了一下,而后才开口道:“兰舟妹妹不必如此见外。”

    虞兰舟微笑不语。

    她不能不对他见外,毕竟她连十六岁时如何唤他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许是瞧出了他们之间相处上的端倪,吴氏出声笑道:“账簿先生还要同我知会一声上月的流水账,玉竹——且给沈公子备上瓜果茶点,我稍后就回来。”

    吴氏走后,沈默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对着虞兰舟笑得像三月春风一般和煦宜人:“我听说兰舟妹妹你在宫里中了暑热,连忙到府上来看一看,兰舟妹妹现下可好些了么。”

    虞兰舟脸上的温婉笑容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有一瞬让沈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张完美的画皮:“沈公子有心了。”

    沈默终于沉默了下去,纵是他再不长于男女之事,也察觉到了虞兰舟身上的迥异。

    他盯着面前的如花容颜,这张脸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徘徊在他的梦乡,他再熟悉不过。

    但若说往日的虞兰舟是一朵清艳的芙蕖,此刻的虞兰舟就像一潭沉静的深水。水很清澈,但他却不能一眼望到底。

    虞兰舟无心了解沈默此刻在想什么,她试探道:“公子到府上,父亲可吩咐了什么?”

    沈默听见她的话,却显然有些误会,笑着道:“老师说,让我回去通禀父亲大人,早日定下吉日。”

    虞兰舟执着手中的川扇,掩住了自己微微凝滞的面色,并没有再说些什么。但对于沈默来说,只要虞兰舟能对着他笑一笑,甚至看他一眼,他就已经知足了。

    沈默递上一个双鱼镯子,对她道:“这是母亲的遗物,让我留给新妇,而今我便请兰舟妹妹替我保管它了。”

    虞兰舟盯着那只镯子,不知怎的,心中又一次浮现出那种茫然的感觉。好一阵,她才道:“可我并非公子的新妇。”

    沈默沉默了一瞬,将镯子收了起来:“是敏言失礼了,待……成婚之后,再给妹妹才是。”

    虞兰舟笑了笑,没有接话。

    ……

    沈默走后,吴氏才又回到堂屋,一进门就瞪她一眼,嗔道:“你这是怎么了?沈家二郎也是一片关切之心,怎么你一副不大热切的模样?”

    虞兰舟百口莫辩,只能道:“我还困得很,没精神搭理人。”

    听到女儿这么说,吴氏倒是不再念叨沈默了,直让她回寝居再打一会儿盹。

    虞兰舟只能应下。

    母亲走后,虞兰舟才从拔步床上坐起身,面色沉静地对玉竹道:“你去吩咐外间御马的吴三,就说我让他就京畿的西井村打探一家人。”

    吴三是吴家的家生子,当年作为吴氏的陪嫁一道来了虞家。吴三的父亲还替虞兰舟管着一处庄子,那庄子占地上百顷,是虞兰舟十岁时,祖母吴老太太送给她的礼物。

    虞兰舟不大确定青莲如今的处境,只是凭着当年青莲和她讲述的话,隐约记得正是在这一两个月之间,那王府的太监要逼青莲的父母将青莲卖给他做小妾。

    她和青莲相识一场,青莲对她助益颇多,便是不为了接下来能有个得力的左膀右臂,虞兰舟也想拉她一把。

    至少不要像前世一般,家破人亡。

    但虞兰舟怎么也没有想到,因着这件事,她居然又和朱成思扯上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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