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审视着陆珩,静默的盯着他看了很久,想从他谈笑自若的脸上看去别的情绪来。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他面前这张看似真诚的脸,仿佛被冬日的晨雾笼罩着,让他如雾里看山,始终模糊。而他所有的想法都被遮掩其中,叫人难窥一二。
他的眼里蕴着笑意,却从不见笑意深至眼底,眸色倒是深得让人浑身发寒。
这种人即使是在算计你的时候也是笑着的,他能一边温和的把茶水递给你,能一边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你的心脉,让你至死方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这样的人,他平生也没见过几个。
曾偶然得见的,无不是人中豪杰,卓尔不凡。
不愧是云门教出的得意弟子,果真深不可测,可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早就下定决心,在这平阳城中了此残生,再不管所谓天下大势。
纪知年忽然放下手中写满了文字的布帛,一声不发的站了起来,脚步颠簸的朝着立在北位的书架走去。
北位,是在这个世界象征卑微的方位。
在这乱世中,谁最卑,最贱,自然是命如草芥的平民。
看着他下意识般的行为,陆珩眼中的笑意深了许多,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而他,惯来会对付这样的人。
等店主拿了新的竹简回到位置时,发现陆珩正自在的看他之前看过的布帛,见他回来,也未放下,而是耐心重复:“先生还未与在下解惑,请问先生是如何知晓在下行六,而非梁人?”
店主没有回答陆珩的问题,兀自在原来的位置上坐定,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
“先生博学,你这里的书册叫我受益良多,先生整日静坐于书肆,对在下前些日拿的几本书可有什么想法,不如说出来探讨一二?”
店主径自打开竹简,淡声道:“六公子每日都来我这里消磨时间,不也是早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么?六公子不必多费心思了,我早已是废人,无心无力,只想苟且度余生。”
“至于公子话中的受益,我看的都是些不上进的杂言,没什么可探讨的,公子还是早日离去罢!”
“在下这里倒是有几庄旧事想与先生细说,先生可否移点时间给我?”
店主深吸了口气,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道:“请!”
陆珩清了清嗓子,用略为激慨的声音说:“三百年前,鸿明先生遭歹人迫害去舌断手,口难言,手难写,不是照样运筹帷幄,挥军千里么?两百年前,伯约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却终日苦练琴艺,而今一曲千殇谁不知?百年前,钟鹏受刖刑,居囚室,隐而不发,终遇良主,任军师,计杀仇敌,不也活得风生水起吗?”
店主握着竹简的手轻微颤了颤,眼睛里浮起几点亮光,但触及跛脚后,目中光芒又很快归于黯淡。
他也曾以为自己会是鸿明钟鹏之流的人物,可世道却教他认清废人的本质。
废人怎配有鸿鹄之志?
废人就该躲在阴暗的角落终了一生,如他。
陆珩继续道:“先生是爱书之人,想必是知晓孟子的话的。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见店主空洞的表情有所触动,陆珩更是卖力忽悠,用的还都是他以往在凡间界听来的词。
“往年四处游历时,我也总听人说,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在先生看来,此话可是与孟子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了这几句话后,陆珩从腰包里掏出银钱放在店主面前,拿着新买的书册大步朝外面走去,寂静的书肆里充荡着陆珩爽朗而洒脱的声音。那声音宛如锋刃,刺破他被尘埃层层包裹的心脏,让里面被囚禁的猛兽差点冲破禁锢,再见天日。
他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每到雨季冷天,他这双被人废掉的双腿就疼得厉害,今日也不例外。可在听了陆珩的言语后,心底的触动远胜于腿脚的疼痛,倒是叫他差点忘了他还是个不中用废人。
他把手覆在抖得厉害的双膝上,被眼睑遮掩的双眸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好一个弃我去者,好一个乱我心者,好一个自古英雄出炼狱,好一个动心忍性!”
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后,他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癫狂的笑声里虽仍充满苦涩沉寂,却也多了些微释然。
这几年,平阳城的人都叫他跛子,被叫得多了,他也以为自己就是跛子,都快忘记他原来的名字了。
他是纪知年,是师从玄机子的纪知年!
当年的纪知年,谈笑间战群雄,谋人命,屡建奇功。
他也曾意气风发,惊才绝艳,他也曾想救民出炼狱,想让中原再无战火,让百姓免失流离,结果呢?
别说是救人,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徒有满腔热血,永远都敌不过这世道的冷漠。
可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偏安一隅,不甘心毕生所学无处使,也不甘心庸碌无为度此生,让师父苦心十数年苦心教诲皆成空。
在平阳城逗留了将近半月,陆珩每日都会到纪知年的书肆中小坐片刻,每次都会带走新的书册,类型每日都在变化,纪知年的面部表情也日渐鲜活起来,不再麻木无谓。
这日,陆珩再次踏进纪知年书肆,纪知年罕见的没有在看书,他备了热茶和糕点瓜果,在等他。
待他坐定,纪知年不急不缓的为他斟了杯热茶,说道:“纪知年谨以此茶为六公子践行,待公子成功归晋,再用好酒好肉招待公子。”
这是相处近半月以来,纪知年首次亲口说出他的名字,也是他正视过去的体现,这对陆珩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陆珩笑道:“那么,在下承纪先生吉言了。”
他很快就要离开平阳前往梁都,这事没有谁比他更加清楚,他今日来书肆,主要目的就是向纪知年辞行。而纪知年却早有准备,他可不相信纪知年有能掐会算的本事,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得到了晋国使团即将过平阳入梁的消息而针对他的计划做出来的推测。
能在这龙蛇混杂的平阳城中活下去的人都是有能力的,能平静安好的活下去的,大都能力非凡。陆珩早就知道纪知年智计无双,但他真正表现出来的能力,还是让他侧目惊喜。
若是晋国早有这般人物相助,也不会落得个内忧外患的局面。
若是梁国能信任他,并真心重用于他,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像纪知年这样的人,要么重用,要么直接抹杀,留他性命苟延残喘的想法简直是在为自己挖坑。
与纪知年小坐期间,陆珩也知道了纪知年一眼看穿他身份和此行目的的原因。
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是原主自小便带在身上的东西,玉佩以巧雕的方式融合了云门云纹与陆氏图腾白虎。
从外观上看,不过是块精致的玉牌,可熟知云门的人立刻就能看出佩戴者云门弟子的身份,再结合玉佩上雕琢精细且形状特别的白虎图腾,就不难猜出其除云门弟子外的身份。
有了身份,再联系实际情况,要猜出其目的,又有何难?
许是被陆珩打开了心防,也许是在陆非离开前试图引导他,纪知年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晋国倒也是好算计,利用公子烨来作权宜,不过到底短视了些。再有两三月,天寒地冻时,赵陈两国势必再度挥军而来,届时缺衣少食又不耐寒的晋军必然溃不成军,赵陈两国轻易便能入主晋国。”
陆珩唇边挑着浅笑,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深色茶杯,他手指白皙而修长,与茶杯形成分明对比,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纪先生,您我今日,就在此刻,在这书肆中,订个赌约可好?”陆珩道。
纪知年道:“请说。”
“若我能保证晋国在半年内不被赵陈铁骑踏破,先生便来晋国一展拳脚,如何?”
纪知年闻言有须臾怔忪,保证晋国在半年内不被赵陈铁骑踏破,现在还有谁敢开口说这样的话?可坐在他面前的少年就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或许是感激陆珩重新激起他的斗志,也或许是陆珩表现出的自信笃然,唤起了他心底的共鸣,他竟是丝毫不觉得他的话狂妄可笑,反而相当期待。
他很想知道,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年能在这乱世里走多远!
也真心希望,少年不要如他般抑郁难平,丧志失己,落得个蹉跎时光的结果。
纪知年肃了神色:“那在下便拭目以待,愿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多谢。”
离开书肆前,陆珩把腰间玉佩取下赠给纪知年,并告诉他,凭这块玉佩到晋都镇国将军府,必将被奉为上宾,无人敢怠慢。
纪知年则是回送了陆珩一卷布帛,那是一卷详细描绘了梁国及其周边小国山河分布的布帛,是陆珩目前有需要的东西。
握着被赠送的东西,陆珩唇边噙着的笑意又深了些,也许纪知年会在更早的时间里执行赌约。
陆珩把布帛妥帖收好,朝纪知年拱手道:“纪先生,莫要忘了你我间的赌约。”
纪知年深深地回了陆珩一礼:“自然不会忘。”
纪知年迈着沉痛的双腿,一脚深一脚浅的把陆珩送至门外,目送他离去,直到陆珩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才转身重新回到书店。
坐在早就习惯的地方,手里捧着熟悉的竹简,却是过眼不过心,看了好半天,也没记住几个字。
良久,纪知年幽幽叹了口气,把竹简重新放回桌面。
心已乱,怎能安静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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