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月中旬,S城全年最冷的时候。
陈绯跑出酒吧,发现下雪了,已经下了一会儿,人间万物表面都盖上薄薄一层白纱。雪地靴踏在地面,雪沫蹦开,呼吸间也尽是细碎的雪花。
她跑得浑身燥热,穿过花雨巷,直奔今宵茶楼。
夹风带雪地推开门,陈绯喘着气,敲前台台面,问宋银川:“人呢?”
“谁?”
一问一答间,陈绯的视线已经扫了圈空荡荡的一楼。她火气更旺:“十点还不到,就接客了?”
仅针对她后一个问题,宋银川老实回答:“今天过节,外面又下雪,她们都来得早。”
“哪个房间?”
“嗯?”
陈绯撞上宋银川发懵的眼神,没心情和他啰嗦,一把夺过他面前的账本,噼里啪啦翻到今天的“酒水单”,目光上下几轮也没看见肖策的名字。
她微怔,终于静下来些,说:“肖策去哪了?”
宋银川这才悟了陈绯这一通狂躁操作是为哪般,他说:“策哥谁也没接,他白天到点就下班了。”
陈绯一时沉默,说不上来自己心情如何,半晌,问宋银川:“他怎么拒绝的?”
宋银川道:“策哥今天心情不太好。他让我直接跟她们说,不接,以后也没可能。有个老客生气了,说……老板娘不在以后,今宵简直没眼看,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绯姐,我们是不是失去这个客人了?”
陈绯摆摆手:“无所谓,爱走走。”
陈秋娥死后,一年多下来,宋银川将陈绯对待茶楼的态度和茶楼日渐走低的流水看在眼里,心里也清楚,今宵是开不长了。
可如果真到那一天,茶楼倒了,他又何去何从呢?
陈绯完全不知道宋银川在思索什么,她问:“谁惹他了?为什么心情不好。”
宋银川啊了一声,才意识到陈绯的关注点仍然在肖策身上。他努力回忆了一遍,说:“没有人惹他啊,策哥不卖酒,在楼里跟大家来往又不多,也从来没纷争,不会有人去找他麻烦的。不过,策哥今天一整天的气压都很低。”
陈绯蹙眉,不知想到什么,说:“帮我查一下万年历。”
“查什么?”
“2003年,元宵节是几月几号。”
宋银川满腹疑惑,却还是掏出手机配合地查了:“03年……元宵节……找到了,2月15日。哎,那不就是明天?这什么日子啊?今年元宵早过了。”
陈绯默了会,说:“今天是肖策爸妈忌日。”
宋银川恍然:“我想起来了,之前策哥提过,他爸妈是在他12岁那年的元宵节前夜,因为火灾意外去世的。”顿了顿,又道,“他那么说我都没反应过来就是情人节,好惨哦,那岂不是以后每年情人节都不能好好过了……”
陈绯没说话,绕去吧台后头,蹲下身把最里面的柜子拉开,从里面掏出两瓶陈年五粮液。
宋银川惊了:“绯姐,你拿它们干嘛?!咱店里真酒本来就不多,更何况……”
更何况还是这么精贵的85年萝卜瓶五粮液!
宋银川跟着陈秋娥的时候,这些酒就在了,是宋银川亲眼看着升值的!陈秋娥只有在很重要的场合,才会拿出来喝,存到今天,只剩最后三瓶,一下子被陈绯拎走大半,宋银川肉痛:虽说当年买来就7、8块钱一瓶,可现在拿去给懂行的人,至少3000起步!
陈绯一条胳膊挽着一瓶酒,说:“有意见?”
宋银川强忍心痛:“不敢不敢,要花生米吗,我去厨房给你装一罐。”
陈绯:“再拿两个酒杯。”
……
五分钟后,宋银川怀着嫁女儿的心情目送陈绯和五粮液远去,百感交集,坐回吧台后面,想了又想,给肖策打了个电话。满怀不舍地告诉他,绯姐携昂贵“嫁妆”去找他了。
肖策挂了电话之后,拎着伞下楼去接陈绯。
陈绯的家离今宵茶楼只有五分钟脚程,他刚走出两百米,就看见小区内空无一人的行道上,陈绯的身影。
她也看到撑伞的肖策,晓得肯定是宋银川通风报信,于是不走了,站在原地招呼他:“阿策,过来。”
路灯灯光和漫天飞雪将陈绯整个人包裹其中,以至于肖策很难看清楚陈绯的面貌神情。
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心里某一角,慢慢清晰起来。
……
夜深了,校园内安静得能听见落雪声,在树梢,在发间,在指尖,最后,落进心里。
时光似曾相识,跨越七个春秋,却还是陈绯。
宋银川隔着Z大外围的铁栅栏,看见肖策几步跑到陈绯面前,两手插在敞开的深色外套口袋里,带动外套双襟向两边大大张开,好像个开口的大蚌。然后,他将陈绯整个包裹进他的“蚌壳”里去了。
他看见肖策低头,而绯姐,顺应着他的角度,仰起脸承接他的落吻。
肌肤相亲,皮肉磋磨。也许非要忍过最初的疼痛不适,那只大蚌才能将他的珍珠完整地纳入胸怀。予她滋养,予她温柔,予她安息所,看她日渐莹白光洁,再不是从前独经风雨严霜的砂砾。
宋银川看得眼眶微微一热。
当晚,肖策去了陈绯那里过夜。意外的,没看见娇。
“难道是谈恋爱了?”陈绯嘀咕,不过想到已经给大伙放了年假,怎么都不会耽误上课,没当回事,“不管他,他有钥匙。”
校门口发生的事,陈绯半个字都没提。还是周政给肖策发微信,试探地问起,肖策才知道有这一出。
周政:今天晚上韩越多喝了几杯,太冲动了。可能把工作上的不顺心迁怒到了弟妹身上,我已经帮你说他了。
两个研究室的纠纷在周政这里被归于“工作上的不顺心”,肖策没说什么。周政又借此事,把话题往他们的申请书上扯,看似忧心忡忡,可因为身处305,也不能做什么。
肖策:这是我跟韩越的矛盾,与你无关。
他回完周政,把手机丢到一旁。这时,陈绯也已经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了。她只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拿着干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水珠。
肖策拍拍身边的空位,陈绯走过去,背对肖策坐好。他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把她的头发包进去,掌根并拢,五指张开,指腹隔着毛巾贴着她的发根,一点点向内揉按。
陈绯浑身放松,舒服地眯眼。
肖策在她耳边低语:“房东联系我了,说小区明年开年就拆迁,年前必须搬出去。”
陈绯享受着他的按摩,哼了声:“那你打算怎么办。”
肖策:“宿松小区不错。离Z大近,环境也很好。”
陈绯一扯嘴角:“月租五千往上跑。单人间也要两千多,肖工舍得?”
肖策:“舍不得。”
陈绯顺着他说:“那怎么办?”
她尽在掌握,肖策不过是借势要来跟她同居,可陈绯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所以她打算听听肖策怎么说,能不能说服她收留他。
肖策:“我算了一下,发现自己付得起这个小区的首付,所以上周,去申请了一笔贷款。”
陈绯一怔,怀疑是自己喝多了听错,她一个转身,看他:“什么?”
肖策迎上她的目光,说:“精装的二手房,原本的房主想拿来当作新房,但还没有住进来就出国了。靠近南门,在87栋。房型和你住的这间很像,但格局更好一些。”
陈绯觉得自己的头狠狠疼了一下,她伸手要去揉,被肖策抢先一步,后者拇指抵在她的太阳穴边,不轻不重地按。
肖策:“年后我就能拿到钥匙。到时候,你留一把。”
陈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他的话语和动作卸去了,她盘腿坐上床,和他面对面,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买房子这事,挺大的。”
肖策:“嗯。是挺大的。”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陈绯皱眉,说:“你再好好想想。如果以后,她不喜欢你现在的房子,你怎么办?卖了重买?你这点家底经得起折腾吗。”
陈绯口中的“她”,显然不是她自己,肖策并不和陈绯纠结字眼,坦然说:“我没有家底了,也不打算折腾。”
他说这话轻描淡写的口气,好像只是买了一双手套,跟她说,给你留了一只,可以随时把手伸进来。
陈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房子是他自己买的,也没说要送给她,更没说是为了她买的,陈绯拒绝或是阻拦都无从说起,反倒显得自作多情。
她以为是自己一手攥着他,甚至觉得和从前一样养着肖策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终于知道不是。
她有点恨,觉得这男人真是让人烦神,牙痒痒地瞪着他,可惜找不到打击点。后者任她打量,目光沉静专注。
然后肖策说:“晚上喝了多少?”
陈绯不想回答,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长了,肖策用手掌盖在她眼睛上:“你属金鱼吗?不眨眼?”
她还是不说话,眼睛却因为他的动作闭上。
肖策俯身抱了抱她,说:“我去洗澡。”又侧头,亲亲她的耳垂,问,“今天想要吗?”
陈绯摇头:“累。”
其实也不是累,在Z大校园里,他走过来亲她的时候,陈绯觉得有一身榨干他的骚|劲。可现在,她突然不想跟他做了。这蓦然涌上的情绪,从前出现过一次,就在肖策考研成绩出来以前那段时间。
肖策的吻辗转来到她唇角,说:“那就不做,好好休息。”
他去洗澡。出来以后屋里灯已经关了,一片寂静,肖策以为陈绯睡下了,轻手轻脚地上床,却听见黑暗里陈绯开口。
“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肖策躺进被窝里,侧身对着陈绯,说:“2号。”
那就是后天。
陈绯:“有地方去吗?”
肖策自上大学后,除了给父母上坟,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春节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肖策:“没有。”
陈绯:“今年我和银川回S城,你去么。”
她的声音很轻,可字字句句,像是敲击在他心上。
肖策:“去。”
陈绯等到他这个回答,不知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纠结,被子里的手慢慢攥成拳,又慢慢舒展开,最后翻了个身背对肖策。
“那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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