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若是狼烟不起

    “皇上,臣请旨,前往金川,替代讷亲赴前线督师。”

    勤政殿内,无人敢贸然发声,唯有一人的声音在大殿内响着,低沉而坚定。

    皇帝定目望他半晌,傅恒低着头跪在地上,身形丝毫不动,显出坚持来。

    皇帝的眼里溢出些欣慰来,他放松地靠到了椅背上,开口:“朕准了。”

    没有人提出异议,连一向喜欢就傅恒资历说事的大臣都没有。

    平心而论,傅恒年纪轻轻,又从未上过战场,本不该直接接替讷亲职务,但金川是个烫手山芋,谁都唯恐和金川战扯上干系,这当口富察小儿主动请缨,众人都松了口气,更在心里默默嘲笑奚落。

    若说傅恒无资格,也并不公道,军机大臣本就是朝廷重臣,绝没有分量不够的说法。

    圣旨下得很快,战时一切手续都运转迅疾。很快,皇帝启用傅恒为帅,以延误军机的罪名处置张广泗和讷亲的旨意便传开了,朝野一片哗然,钮祜禄氏更是动荡一片,讷亲被处死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但这一次皇帝是铁了心杀鸡儆猴,为此半分颜面都没有给这个满洲老牌家族。

    只是消息传回富察家,却是也掀起了波澜。

    正如外人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富察家也认同掺和进金川役里是一件万分不明智的事,章佳氏一度担心傅恒会一时热血上头在朝中出这件事的风头,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亲自上阵,实打实地跳进这泥潭里去。

    老夫人眼睛现下已经几乎完全失明了,李荣保身体日渐衰落,家族里幼媳行事妥帖,打理宗族事务已经自有章程,章佳氏已经不太操心外面的事了,每天做个享乐的老太太,跟孙子孙女玩耍,和几个媳妇谈心,对家里府外的事也避而不谈,显见的不想闻杂事。

    但这事哪有人敢瞒她,消息一传回府里,老太太当场就气得摔了手里的杯子。

    于是傅恒今日一进门,就被门房和章佳氏亲信拦住,往主院里请。

    傅恒心知今日这场硬仗是必须得打了,便顺了章佳氏心意往过走,路上却忍不住走神,想着时春早上的反应,有些担心他妻子的想法。

    说来说去,出去打仗,生死就不在他自己掌控中了,而他一走,留下这偌大的富察家,留下生病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子,而要承担这些的,都是她。

    其实有的时候他忍不住在想,都说他富察傅恒是女子的好归宿,嫁给他是京中许多贵女的梦想,但其实他有什么好的,值得外面的人如此吹捧赞颂。

    时春嫁来想来也有六年了,但细想想,这些年来,其实他真没有给她多少好的东西,反而让她吃了许多苦。他的少夫人本来是一个潇洒又优秀的天之骄女,硬生生为了他学会了忍耐。

    其实如果不是嫁给他,想来她可以过得更加自在,而不像现在,被一个富察氏媳妇的名头禁锢在锦绣明堂里,外人看着尊贵到了极致,其实从来没有过随心所欲的时候。

    但是他放不了手了,从福隆安降生的那刻,或者更早开始,从她在采薇庄子说出“归家”的那刻起,他们之间的事就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划分得清楚的。

    或许更早的时候,他娶她做他相敬如宾的妻和珍视的红颜知己,她嫁给他也仅仅因为一道阴差阳错的圣旨,他是重诺的人,承诺了一生的誓言便会尽全力地去实现,而她信了他的诺言,也回报了赤诚的信任与努力。

    那么这感情,便不是天意的侥幸,也非人算的刻意,是万千命运归途走向汇成的一道必然,是众多风景也无法阻拦耽误的终点尾声。

    他们谁都没有抱着必须要求得结果的指望,但最终深深地爱上了对方,渗入灵与肉,死生都无法清晰割舍这份羁绊,自然而然,胜过一切万物演变的注定。

    傅恒是珍惜的,纵然没有与人说过,但他知道自己是把这段感情放进心底珍视的,这么多年来,旁人主动的、无心的,许许多多的人试图插/入他们两人之间,但他都拒绝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沿途的风景,都或多或少是一种阻碍,想要追求一份永恒,他知道那很难,但他愿意去试一试。

    六年夫妻情谊,他们之间从无龃龉,从无隐瞒,从无背叛,今早是她第一次将后背对向了他。

    傅恒从不是沉溺感情的男人,从军是他的梦,是他在幼时便立下的誓言,他不可能因为爱情违背誓言,但不妥协,不代表他不低落。

    诚然他知道他的决定违背了亲族的期望,甚至会让老迈的父母感到愤怒与担心,但这些是他早就有所预料与准备的,临了发现成真了,便也不觉得十分惊讶,但来自妻子的沉默却让他有些无措,他宁愿她生气,宁愿她控制不住情绪质问自己,他便可以将自己的内心刨析给她看,让她明白他的宏愿。

    眼下这个尴尬的状态,是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相比起在前面等着他的额娘,时春那边该如何安慰才是一个让他感到棘手的问题。

    章佳氏如他所想,心情十分不悦,一进门就呵斥让他跪下,软硬兼施地说了半晌,甚至一度拿出福隆安来想让他改变主意,傅恒决心已定,只是沉默着跪着不出声。

    章佳氏见他死活不听劝,拿他没办法,只能让他先回去,而她再想想办法,看如何能改变小儿子的心意。至于皇帝那边倒是无妨,虽然君无戏言,但先皇后逝去缘由她做母亲的如何不知,皇帝心里对富察氏有愧,李荣保不一定能撑到年关,富察家一门忠勇,用这些换一个改变主意不是说不过去。

    傅恒回房,进屋前脚步有些犹豫,听里间没有声响,便硬着头皮进去,已经做好了被发难的一切准备。

    未成想进了屋却看到时春正在擦拭他的剑。那把剑是傅恒及冠时李荣保所赠,剑身轻盈,锋锐无匹,陪伴他度过了很长的少年时光,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血,好好一把宝剑,终究在他入朝后被束之高阁,除了兴起想要练剑时被傅恒取下,几乎再也没有怎么被使用过。

    他轻轻唤了一声:“时春。”

    时春闻言抬起眼,投来目光,她站起来走上前,把擦得剑光凛冽的剑举起:“我想着在战场,总该带件趁手武器防身,便自作主张把它取下来擦了擦尘。”

    傅恒垂眼扫了眼他的剑,却拿走扔在了一旁的桌上:“这些事让下人做也是可以的,刀剑无眼,万一伤了手可怎么是好。”

    时春到底是笑了,眼里添了几分释然,她抬眼望着他,目光清亮,看着他的目光眷恋而充满柔情。

    “定好何时出发了吗?”她轻声问。

    傅恒答:“这月十五。”

    时春点点头:“也快了,听说那边气候不好,这些日子我帮你缝了几件衣裳,都是棉布的,甲盔粗粝,你多穿些里衣,家里做的,总比军队里发的要舒服些。丝的不保暖,战场上也不适用,棉花我用的是今年庄子上进上来的,也不比丝缎差到哪去。”

    傅恒微微哑着声道:“好。”

    时春上前,环抱住他的腰,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前,静静地听着他强健的心跳声。

    “我好担心你。”她开口,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但很快被她压下。

    可是比起担心,她更懂他。

    “我知道你进屋的时候在想什么,你怕我挽留你,怕我帮着额娘阻止你。”她靠在他怀里,微微笑起来:“是,富察傅恒的命对我重逾一切,可对大清百姓而言,有着更大的价值。”

    她从他怀里出来,抬头看着他,他目光灼热而深沉,浅色的瞳孔中满满都映着她的影子,眼尾微微发了红。

    “从我嫁给你以后我就知道,我的丈夫是个英雄,他注定不会被困在朝堂之上,我只希望他快乐。”

    “傅恒,我只想让你快乐。”

    她微笑着握住他紧攥成拳的手。

    傅恒咬紧了牙齿,狠狠地把她带进了怀里,下巴顶在她的头上,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抬头闭上眼,遮去了眼中的热意。

    所以说,你看,他多么幸运。

    -

    后来,老夫人实在没有办法了,便叫来时春,因为傅恒向来最听她的话,便想让她帮忙劝说。

    一向乖顺的儿媳却恭敬而坚定地拒绝了。

    章佳氏震惊,虽然眼睛里只剩模糊的黑影,她也朝着那方向看过去,不解又有些愠怒地问:“他是你的丈夫,你就不怕他死吗?”

    时春只是平静地道:“我怕,但我知道,我绝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章佳氏恼怒,一拍桌子:“跪下!”

    时春顺从地跪下,沉默地听着章佳氏的呵斥。

    帘子被人急急掀开,有人大步进来,跪在了她身边。

    傅恒平静道:“额娘,此事和时春无关,就算她来劝说,儿子也不会改变心意。要跪,就让儿子跪吧。”

    章佳氏颓然地倒在椅背上,明白了无人再可改变局面,此事已然成了定局,做再多也是白费。

    门口传来一道沙哑衰老的声音:“你可已决定好了?”

    来人竟是久病卧床的李荣保!

    当下屋里众人都急忙迎接他,章佳氏重燃了希望,李荣保被管家扶着坐在上面,咳嗽着看着傅恒,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那便由你,战场上刀剑无眼,傅恒,你须记着,你不仅是你,你还是你妻儿的依靠,你的命,比你想的要重要得多。”

    章佳氏万万没想到这个走向,傅恒也微微一怔,才郑重地给堂上的父母嗑了个头。

    十一月,傅恒启行,乾隆帝赐宴重华宫,亲至堂子行告祭典礼,并命皇子及大学士来保等送至良乡。

    他出征前,曾经问过时春一个问题,一个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问出口的问题:“嫁给我,你后悔过吗?”

    时春直接而肯定地告诉他:“没人能逼我爱一个不爱的人,嫁给你,我从不后悔。”

    他离开的那一天,她一手牵着福隆安,站在章佳氏身后看着他,直到他离开前走过来抱了她,她才对他说:“傅恒,注意安全,别让我难过。”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坦诚,比起表现出来的坚定支持,原来她心中也有着许多的担忧和恐惧。

    傅恒对她承诺:“我会的。”

    言罢,他把目光投向一旁小小的福隆安。

    她生福隆安之前,曾经对贴身的侍女说过:“我希望这个孩子有他的眉眼,和他的英勇。”

    现下这个孩子,确确实实长着极肖傅恒的轮廓和眉眼,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勇敢和坚韧。

    福隆安出生以来,阿玛便忙于政务,几天回不了家也是常事,在他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的时候,说来阿玛都是缺席的。

    但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阿玛”。

    仔细想来,她总是这样,默默在身后,就为他做了一切。

    这情深似海,他总觉感动,却愧于无力回报。

    生平第一次,他不再为上阵杀敌充满期盼,那是年少不知事的热血,而成熟之后,有妻有子的他,第一次觉得,若是烽烟不起,再也没有夫妻、亲人分别,那该多好。

    傅恒翻身上马,镶黄旗甲胄下,一双眼却没有了之前的兴奋。

    他终于明白了,一朝为将,浴血沙场,万骨枯铺就的,从来就不是王侯功绩。鲜血漂橹,是为了迎接更盛大的和平,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人与百姓能永远不再分别,爱的人永不会再被失去。

    一瞬间,他明白了许多年前阿玛对他上战场的渴望为何永远不屑一顾、从不允准,因为那时的他,远远没有足以承担的起上万条人命的觉悟和担当。

    只有明白了杀戮背后藏着的是为了更好的活着的愿望,他才配穿上这身铠甲,成为一位真正的统帅。

    富察氏是将门,他是将门之子,他的荣誉来源于先辈的鲜血,而今他也将用鲜血守住祖辈留下来的荣耀与和平。

    生当作人杰。

    死了自然也是鬼雄,只是他不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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