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众生心向佛

    “纳兰小姐来了,快请坐。本宫这储秀宫不比皇后的长春宫,还有些怕纳兰小姐嫌弃这里简陋呢。”

    时春垂下眼:“娘娘这么说,让奴才惶恐。”

    高贵妃微微抬起下颔,打量她低眉顺眼的表情。

    “你也会惶恐啊。”她讽刺道。

    时春没有说话。

    “贵妃娘娘,您看,这就是传说中的佛之莲了。”

    淳雪眼见气氛不对,连忙插嘴上前,示意一旁宫女把东西呈上来。

    “哦?”

    高贵妃注意力果然全部被吸引去,她眼神扫过那枚稀世珍贵的舍利子,又将打量的眼神放在这尊放置舍利的佛塔上,本来漫不经心的眼神也凝重了些。

    “佛之莲自然是佛国至宝,这气息让人不敢直视倒也罢了。本宫不曾想过,这尊放着舍利的佛塔,竟也不似常物?”

    她抬眼看向纳兰氏姐妹,眼神探究。

    “听说这些都是纳兰二小姐的藏物?我们高家曾派大批人花了大功夫去寻过这些佛教至宝,也从不曾得到过一丝踪迹,未曾想过二小姐从未出过京城一步,怎的会有这些?”

    淳雪面上表情僵了僵,背后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佛之莲姐姐是如何得来的他们都不太清楚,然这尊琉璃塔的来路,府里却是都有些数的。

    雍正十三年西藏小僧人上门,正是随着布达拉宫返还京城通报三世章嘉受戒的消息一并回来的,府中人不明所以把他放进来,头巾卸下,才认出那竟是那位佛国之王最忠诚的信徒,不多一言,只留下一尊旷世难寻的琉璃佛塔,二姐随后沉寂一年,府中受瓜尔佳氏管辖,无人敢多嚼一句舌根。

    这佛之莲却要比那尊佛塔出现得更早得多,没人知道二姐在几岁得到的那枚舍利,只从淳雪知事起,便记得记忆里依稀见过二姐在对着它静坐,想来,也绝与那位佛子脱不了干系。

    然而这些都是不能为旁人所知道的。

    那是大清佛国圣子啊!圣洁无暇,不食烟火,万人信仰,脱离红尘。

    “奴才的额娘信佛,从小带着奴才多踏足佛寺,六岁的时候无意在护国寺得遇当时的三世活佛,有幸得佛子一声有佛性,便赠予奴才一舍利,后来过了许多年,奴才才发现,那枚舍利竟是佛之莲。”

    淳雪捏了一把汗,时春却并不慌张,只是平静道。

    “哦?章嘉国师?”高贵妃确实没想到这一个人,登时不欲再细究。

    这位被封为国师的藏传佛子虽然年轻,但历经三朝,受大清两代帝王荣养,更与当朝皇上有同窗之谊。他已闭门译《丹珠尔》数月,这个纳兰家丫头的话也无从考究真假。

    更何况,她实不愿意掰扯那位佛国之主的是非。

    有些人生来无瑕,本就是仙人。穷尽红尘千万辞藻,竟无可配,已成圣。

    “看来纳兰小姐果真非俗,也难怪本宫想要跟你结个亲事,你看不上本宫的哥哥。”

    时春这下不能再镇定了,她双膝跪地,低头:“奴才在宫中孤身一人,更是因为顽劣摔伤了脚,皇后娘娘体恤放奴才出宫,奴才出宫以后才知道额娘在其中有所活动,绝不是有心欺骗贵妃娘娘。”

    高贵妃盯她一眼,若说这事这丫头完全无辜那绝对是鬼话,但到底她一个人在宫里也没有可以用的人手,说是这丫头有那样的本事能在选秀时和家里互通音信,更把长春宫和储秀宫都耍得团团转,高贵妃也不愿意相信。

    眼下舒贵人投诚到她储秀宫,她便默认纳兰家也站到了她的身后,到底不能再对这丫头做什么了,不说下了舒贵人的面子,就看在她这两件佛教至宝的份上,她也没道理再为难她了。

    不过这实质性的惩罚不能有,不代表她高氏不能出口恶气。

    高贵妃没叫她起来,转身慢条斯理地用盖子拂了拂杯中的沫子:“当初长春宫皇后娘娘抬举你,想给你说一门富察家的亲事,本宫还没来得及恭喜你,终于攀上了真正的高枝儿,怎么一转眼,这婚就给退了呢?据说还是那富察家退的?不成体统,还世代公卿呢,真是不把你们纳兰氏放在眼中。本宫听说了以后啊,深感痛心,转念一想,也幸好没与你结亲,不然这被富察氏退回去的女子,再被我高家明媒正娶回去,可不就要贻笑大方了。此事还得感谢纳兰夫人,多谢她这多此一举。”

    淳雪坐在座位上,近乎无法稳稳地坐上去,袖中手指攥紧成拳,她紧紧咬住后牙,死死地忍耐着。

    时春只恍若未觉,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低着头沉默着。

    高贵妃垂眼看她表情一眼,只觉心头一阵畅快:“纳兰小姐,”她身体向前倾,带着护甲的手挑起时春的下巴:“好一张花容月貌,如此绝色,堪配天下最高贵的男儿。可惜啊,你终究是没那个福分。富察傅恒倒也是个良配,但也竟退了婚。可笑你这小女儿家的心眼儿这么多,一心想谋个好前程,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你还不是得跪在本宫的膝下,乖乖把至宝献上。莫当本宫是个傻子,这次念在你妹妹的份儿上饶了你,以后,还希望你学聪明些,认清楚谁才是你该好好儿巴结的人。”

    时春长睫在眼下打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她忽地抬眼,从眼角露出眸光,不知是不是因为离高贵妃太近,她的眼微微眯起,隐晦地与贵妃对视了那么一小会儿。

    她其实生得容貌过盛,五官若是小小变化,便会显得太过秾丽华艳,只她在娘胎里会长,什么都取了父母最好的,唯独那双眼和鼻,没有承袭瓜尔佳氏的美艳灼人,反而肖了面容清癯秀致的永寿,便在那张祸国妖姬一般底子的脸上添了六分的清与淡,那眼和鼻放在永寿脸上显得过于薄凉,在她身上却压制了那十分的绝色,把那艳煞北国的妖姬颜色,硬生生扯出了高门望族的极贵不可侵犯。

    她做了十六年的笑面天仙,沾染了佛堂气息一心把自己过成淡如春水的柔和姑娘,但这几天她的心情糟糕透了。

    她厌倦这皇宫的一切事,不惜亲手把自己做棋子跳出这紫禁城,然而总是有些人,他们不想放过她,连她退避三舍了,都不想放过她。

    这便是俗世,她就在这红尘里。

    做佛,是不是真的会很轻松?

    有人告诉过她,太阳出来之前,人人都在伪装。

    她厌了、恶了,也失去了一点点的耐心。

    于是她抬眼,对上了高贵妃的眼睛。

    那双眼美如秋水,笑起来的时候水光盈盈,当真美不胜收。然而不笑,眼中也无笑的时候,眸光就从眼角乍泄,她姿容美如皎月,冷起脸来,月华寒凉。

    一瞬间高贵妃感觉自己读懂了她目光中的意思。

    她视她为废石、为蝼蚁、为尘埃。

    然而晃神之后,眨眼再看她,她却低眉顺目,仿佛刚刚那个对视,只是贵妃的错觉。

    戴着护甲的手一颤,高贵妃缓缓放开她的下巴,她皱紧了眉去看纳兰家这个姑娘。

    淳雪却不懂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她睁大眼看着面前这剑弩拔张的一幕,“扑通”一声,膝盖重重落到地面,她急求:“贵妃娘娘,家姐若有得罪娘娘的地方,还望娘娘看在臣妾的份上原谅一二,求娘娘开恩。”

    高贵妃掩面一咳,深呼吸一次,顺着她给的台阶下:“罢了,本宫乏了,还希望纳兰小姐记住今日本宫对你的告诫,日后小心行事,本宫也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

    时春微笑起来,这是她这几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贵妃只觉眼前一花,这炫目光景确着实让她瞬间一寒。

    “奴才听命。”

    -

    那日时春出宫后,便已不将储秀宫的事放在心上。

    也不能说丝毫无动于衷,只不过,对于纳兰时春来讲,这些事,都算不得伤脑筋的事,连头疼都用不着。

    总有一日高家必将家破人亡,覆巢之下无完卵,谁会为了注定会灭亡的东西多想呢。

    她已经十六岁,既唤时春,生辰便在早春。乾隆六年这个冬天过完,不需多久,她就将要十七了。哪怕满洲不似汉人那般提倡早嫁,十七岁对于一位名门贵女来说,也不算小了,更何况她选秀一事已经再无希望,怕是明年之后府中便会在满洲豪门中为她寻觅亲事了。

    纳兰府的大小事,她向来可以轻易操纵,于是她现在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度过这最后的一段时光,再自由地选择一家中意的人家。

    此生她并不想再指望于情爱上有什么多余的念头,她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想尽了一切,然后便再无所求。

    她只希望这一辈子能顺了身边人的愿,活得顺遂些,更如了当年的佛诫,一生快乐。

    她愿意为了别人这样努力地活得好些。

    不争、不抢,无愿望、无野心。

    或许她本性并非这样的人,但终究受人影响,成了今天这样洗净锋芒的人。

    她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过这些话,人生不过只过了短短的十六年,她却仿佛大梦了一场,尝遍了一切变故,于是无欲无求,才换得现在这个淡静如水的纳兰二小姐。

    或许有一天,年华老去,她也会渐渐开始吃斋念佛,像每一位老去的满洲贵妇那样。不同的是,她们或为求取心安,或为子孙祈福,而她,只是因为想信,便敬了。

    众生心向佛。

    我佛渡我过平生。

    我佛,你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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