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只阿元

    “咱们白云村人杰地灵,是出过神仙的。就连白云村这个名,也是神仙取的。”姜大山回忆起从老辈听来的传说,语气中颇为自豪。

    “仙人们每隔一段时间来白云镇选拔新的弟子,十岁以下的孩子都可以参加测试,上一次选人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镇子周边村落的孩子都去过。”他当然也去过,年幼时谁没有修仙梦呢。

    刘氏第一次听说这事儿,不由听入了神,“那……通过的人多吗?”

    家里二丫,大毛二毛三毛都不到十岁,按理也能参加,如果家里出了一个仙人,那叫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啥的……

    老夫老妻,姜大山一见她表情就知她想些什么,直接戳破她的梦,“你以为成仙是地里的萝卜白菜?整个白云镇,当年测试的孩童不下几百人,只选中了六人,若非早前白云村与上仙有一份因果,还没这个机会呢。”

    见刘氏一脸挫败,姜大山话头一转,“虽然希望渺茫,但合该试一试。”

    如果哪个娃通过了,姜家是赢家,即便没有修仙资格,他们也不亏。

    “……那死丫头也去吗?”十五两和百两,好难抉择。

    说到底她跟姜元无冤无仇,左不过是对拖油瓶的嫌弃,加之时下谁家不是重小子,轻丫头,农户里日子过不下去了,卖丫头实乃常有的事,亲生的尚且卖的毫不犹豫,何况没血缘的?

    刘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过分。

    姜大山语气漠然麻木,道:“她不能去。这些天不要让她出门,万一她从哪听到了刘府的事,恐怕要鸡飞蛋打。”更重要的是,不能给姜元机会,如若她得了了不得的机缘,万一回过头来报复他们怎么办?

    普通人在仙人面前,如同蝼蚁。

    他曾见过,被选中的人的家中得了许多钱财,不少于百两。毕竟仙人长寿,仙途漫漫,一旦踏上修行之路,家中亲人再难相见,给了银钱,就算了了俗世尘缘。

    但,有命拿,也得有福享才行。

    在这一点上,姜大山比刻薄无脑,只会骂人的刘氏深沉得多。

    阿元听完,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虽然小,但能听懂大伯两人话中的意思,他们想卖了她。明知道主家残虐也要卖她换银子。

    她该怎么办?

    阿元第一次对未来充满了茫然与惧怕,她以为只要她听话少吃多干活,日子久了,大伯一定能接纳她。

    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让她熬到及笄,选户平凡人家嫁出去就好。

    呼呼的风声刮过阿元耳畔,她打了个寒颤,比起身体的寒冷,她的心仿佛被丢入了无尽的深渊,冰凉彻骨。

    阿元想起了许多人,丢了她的未曾谋面的父母,待她极好的阿婆,骂她贱丫头的大毛,偶尔会帮她干活的二丫,一张张脸交错出现在脑海中,最后都变成了桂香姐姐满是伤痕的脸。

    她不要变成那样,她想活着,好好活着。

    阿元躲在草棚里,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眼泪无声滑落到小黑的毛发里。不管默念多少遍不怕,心底的恐惧都无法散去。

    彻夜未眠,天色刚出现亮光,整个村子仍在沉睡。再有半个时辰,大伯母该起床了。

    阿元盯着大门,黝黑的眸子似是下了决定。

    “……死丫头呢?怎么还没做饭。”灶是冷的,刘氏一路骂骂咧咧到狗窝那边,突然发出尖叫:“当家的,死丫头片子不见了。”

    昨晚夜里还在呢,人哪去了?

    想到有人悄无声息拐走了那丫头,刘氏顿觉不寒而栗。

    她自是想不到姜元听见了她夫妻二人的话,自己跑了,只当出事了。

    比起刘氏,姜大山想的更深。

    姜元不见了,她的狗也不见了。狗屋里除了那堆干草,什么都没留下。

    “小声点。”他斥道,“跑就跑了,只可惜到手的银子没了。”

    “当家的,她一个娃娃能跑多远?咱们叫上人找找,兴许能追上她。”

    白云村不大,背倚邙山,就二十来户人。邙山野兽横行,连村里的老猎手都不敢进去,刘氏断定死丫头不会往山上跑。

    “你到哪儿追,也不知道她跑了多久了。”白云村因仙人命名,离镇子不到五里,往来的小路颇多。姜大山吃不准姜元往哪个方向跑的,他们一家子比起姜元,更像是外来户,到时人找回来了,村里那些长舌妇问起缘由,也损颜面。

    姜大山这人三分蠢五分毒,还有两分自知之明爱面儿。他打定主意要让自家小子参选,其他一切事都要为此绕路。

    刘氏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姜大山阴沉的快滴水的脸,顿时吓的噤声。

    不到半日,整个白云村都知道了,姜阿婆养了个白眼狼,偷了家里的银钱,招呼没打一声就跑了。

    只有熟知内情的人会暗地里摇头,阿元从小懂事,怎么会偷跑,更别提偷钱这等大事。只觉得姜大山夫妻处事太过,竟容不得一个孩子,不知把人弄哪儿去了。

    又想到世态炎凉,苛政不止,各家各户,谁都活得艰难,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而处于舆论中的姜元,并没有直奔镇子,而是带着小黑躲进了邙山。

    大伯说仙人们在白云镇要停留五日,但仙人们来了没却不知道。她不敢过早出去,万一被大伯知道了,她一定会被抓回来。

    不管大伯有多苛待她,在外人眼中,阿婆死了,大伯一家收留她,供她吃住,她应当顺从他和大伯母的安排,否则便是不孝。

    阿元不想做一个不孝的孩子,但她更不想像桂香姐姐那样死的不明不白。

    她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所谓的“仙人”。

    “仙人一定会选中我的,对不对,小黑?阿婆说,只要多帮别人,就能累积好多好多福报,福报是好东西,会给阿元带来好运,”阿元蹲坐在火堆旁,撑着小脸,笑的很幸福。

    她掰着手指头,“我有帮花婶婶浇地,帮林奶奶洗衣裳,帮秦爷爷找大夫……对了,还有帮大鱼回家。不知道福报够不够呢……”

    山洞很隐蔽,是阿元无意间发现的,或许是猎户的落脚点,里面有烧过的痕迹,在石床上她找到了打火石和一些衣物。

    小黑甩着尾巴,火苗生起的热度让它懒洋洋的,一点也不想回应小主人。

    阿元说着说着,困极了,慢慢阖上了眼。

    梦里,她成了仙人,带着威风八面的小黑,哦,不,小黑已经变成了大黑,一路斩妖除魔。

    白云镇云来客栈。

    几个蓝袍青年从楼梯处下来。他们穿着相同的天蓝色长袍,腰封隐隐有银光闪过,宽大的袖子晃动的极有韵律,再一看,五官端方隽秀,比他们见过的大家公子更加气度不凡。

    这五人便是无华宗的弟子。

    “师叔,此地灵气并不稀薄,为何有灵根之人如此少?”已经四天,有灵根的只十余人,资质最好的是一个双灵根的少年。

    被唤作师叔的青年面色平静,无赭摇首。

    生来有灵根之人并不少,但在灵气稀薄的世界,如果无人教导他们引气入体,打通经脉,则灵根会随着时间的消亡逐渐退化以致消失。

    阿元很沮丧。

    怎么会迟了呢?她明明算好时间来的。阿元一路问,终于找到了仙人停留的客栈。

    许是掌柜看她可怜,只道灵根测试昨日结束,但人还未离去,现下不知去哪了,特允她在这儿等等。

    阿婆说得对,这世上好人很多呢。

    阿元将差点破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包子脸霎时绽放出甜甜的笑容。

    晚霞时分,无赭带着几名小弟子回到客栈。很莫名的直觉,那么多人之中,他一眼就瞧见瘦小的女娃。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枯泛黄的头发只在脑后扎了个童子髻,虽然瘦巴巴的风一吹就倒,但很有精神,脸上一直挂着笑。瘦小的胳膊拎着跟体型不相符的茶壶,帮着唱菜单的小二倒茶。

    “这……?”无赭疑惑。

    掌柜正在查账,见无赭回来,笑的好似弥勒佛,又见他望着阿元,连忙解释:“这丫头乖巧,我不过应允她呆在这儿等各位上仙,她非要干活报答,是个好的咧。”

    掌柜见他若有所思,朝小丫头走去,继续拨弄着算盘珠子,深藏功与名。

    “啊,对不住,对不住。”阿元转身急,竟撞到了客人身上,没帮上掌柜忙,反惹了麻烦,霎时急的不行。

    “无事,听说小丫头要寻我?”无赭抚着她发顶,语气温和。

    寻他?

    阿元猛地抬头,“您,您是仙上?”

    “是来测灵根的吗?先随我来。”这是最后一个,只不知是不是小师叔要寻的人。

    阿元亦步亦趋,跟在无赭身后。其他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不知铁面无私的师叔为何会答应让这个小娃娃试一次。随后想到这次挑选的弟子资质皆一般,便觉揣测中了师叔的想法,不由得露出钦佩之色。

    这般为宗门尽心,莫怪年纪轻轻便是符峰的内门弟子。

    师叔的思想境界,他们果真差得远呢。

    “她名姜元,长得……应该是玉雪可爱的,就是性子有些别扭,一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无赭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眼前的姑娘哪里跟性子别扭挂的上钩。

    “上……上仙,我是哪里不对吗?”

    阿元心中忐忑,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裳,一双大大的眼睛充满了茫然。

    无赭回过神,温和的对着阿元笑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姜元,阿婆唤我阿元。”

    名字算对上号了,但别的好像都不对。小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性子挺好,不像小师叔说的那般爱冷着脸。

    阿元见他拿出一个玉色圆盘,“来,将手放在上面,看着测灵玉,大脑放空,不要想别的。”

    只见圆盘中心发出一道无色的光柱。

    “师叔,这……这是什么灵根?”子澜惊呼,他从来没见过这般颜色的灵根。

    灵根呈现出的颜色大致跟五行对应,每个人因为资质不同,色彩纯粹度有所区别。他是火木双灵根,测试时出现的是红绿两色。

    阿元眨眨眼,眼底泛出水雾,是她的灵根不行吗?如果仙上不带她走,那她……

    想到大伯和大伯母,阿元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哭,爱哭的孩子不会有人喜欢。

    无赭怔住,混沌灵根啊,一千人里面都不一定有一个。但少不意味着好,整个云洲修仙界已经两百年没有混沌灵根结婴成功的例子。无华宗的星辰阁里存放着一册云洲史,盘点了所有飞升至上界的修士,只有一人是混沌灵根,这就导致混沌灵根的修士地位很尴尬,与四灵根,五灵根差不多。无人知道他们适合何种功法,该如何修炼,宗门更不会耗费资源培养。

    周而复始,混沌灵根大都成了散修,他们只能自己夺取机缘,在夹缝中生存。

    无赭陷入两难,有灵根符合选拔的标准,但偏偏灵根不佳,不符合宗门培养的要求。

    不过——

    这是师叔该烦心的事,这孩子应当是个有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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