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逃亡】

    魏无羡的心吊了起来：“被看到了？趁现在立刻逃？还是没有？”

    这时，围墙内传来细细的哭声。踏踏的脚步声中，一个男人柔声道：“不要哭了，脸都花了。”

    这个声音三人都熟悉无比，正是温晁！

    紧接着，王灵娇嘤嘤地道：“是不是脸花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温晁道：“怎么会？娇娇无论怎么样，我都喜欢。”

    王灵娇动情地道：“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今天我真的……差一点就以为我真的要被那个贱人杀死，再也见不到你了……温公子……我……”

    温晁似乎抱住了她，安慰道：“不要说了娇娇，已经没事了。还好，温逐流保护了你。”

    王灵娇嗔道：“你还提他！那个温逐流，我讨厌他。今天要不是他来得迟了，我根本就不会吃这么多苦。我到现在脸还疼，好疼好疼……而且江家的那个小贱人还用扇子打我，我现在头还好晕呢……”

    温晁最喜欢听她委屈撒娇，道：“不疼，来，给我摸摸……你讨厌他不打紧，但是不要把他惹急了。这个人修为很是了得，我父亲说过不少次，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还指望多用他一些年呢。”

    王灵娇不服气地道：“人才……人才又怎样。温宗主手下那么多名士、那么多人才，成千上万，难道少了他一个还不行？”

    她在暗示温晁，惩治温逐流给她出气，温晁嘿嘿笑了两声。他虽然颇为宠爱王灵娇，却还没宠爱到要为个女人就惩治自己贴身护卫的地步。毕竟温逐流为他挡下过无数次的暗杀，又不多言，口风紧，绝不会背叛他父亲，也就等于绝不会背叛他，这样忠诚又强大的保镖，不可多得。

    王灵娇见他不以为意，又道：“你看他，明明只不过是你手下的一个小卒而已，那么嚣张，刚才我要打那个虞贱人和那个江什么的耳光，他还不许。人都死了，尸体而已！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不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江澄一下子没抓住，从墙上滑了下去。魏无羡眼疾手快地提住了他的后领。江佩玖依旧抓得紧紧的，不过若是仔细看，可以看到她指尖的殷红。

    三人都是热泪盈眶，泪珠顺着面颊滚滚坠落，打到手背、土地上。

    温晁不以为然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性，古怪。照他的说法，是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人都是他杀的，还讲这些做什么。”

    王灵娇附和道：“就是。虚伪！”

    温晁就爱听她附和自己，哈哈一笑。王灵娇又幸灾乐祸道：“这个虞贱人也算是活该了，当年仗着家里势力逼着男人跟她成亲，结果呢，成亲了有什么用，人家还不是不喜欢她。当了十几年的活弃妇，人人在背后嘲笑。她还不知收敛，飞扬跋扈。最后这样也是报应。”

    温晁道：“是吗？那女的还挺有几分姿色的，江枫眠为什么不喜欢他？”

    似乎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是长得不错的女人，男人没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该被唾弃的只有姿色平平的女人，还有不肯给他睡的女人。王灵娇道：“想想也知道啦，虞贱人这么强势，明明是个女人却整天挥鞭子打人耳光，一点教养都没有，江枫眠娶了这么个老婆还要被她拖累，真是倒了八辈的霉。”

    温晁道：“不错！女人嘛，就应该像我的娇娇这样，听话，可爱，一心向着我。”

    王灵娇咯咯而笑。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庸言俗语，魏无羡又悲又怒，浑身发抖。他担心江澄会爆发，可江澄可能是悲痛过度，好像昏厥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他倒是不担心江佩玖，因为他相信江佩玖就算再生气再悲伤也不会做出冲动的举动。

    王灵娇幽幽地道：“我当然只能一心向着你了……我还能向着谁？”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道：“温公子！所有的屋子都搜查过了，清点出来的法宝有两千四百多件，正在归类。”

    那是莲花坞的东西，那是江家的东西！

    温晁哈哈大笑，道：“好，好！这种时候，正是应该大大庆贺一番，我看今晚就在这里设宴吧。物尽其用！”

    王灵娇娇声道：“恭喜公子入主莲花坞。”

    温晁道：“什么莲花坞，把这名字改了，把所有带着九瓣莲标志的门都拆了，换成太阳纹！娇娇，快来给我表演你最拿手的歌舞！”

    三人再也听不下去了，翻下了墙，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离开莲花坞。跑了很远，那群乌合之众在校场内的欢声笑语还挥之不去，一个女人娇媚的歌声快活无比地飘荡在莲花坞的上空，仿佛一把带有剧毒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在切割他们的耳朵。

    跑出数里，江澄忽然停了下来。

    魏无羡和江佩玖也跟着停了下来，江澄转身往回折，魏无羡抓住他道：“江澄，你干什么！不要回去！”

    江澄甩手道：“不要回去？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让我不要回去？我爹娘的尸体还在莲花坞里，我能就这么走了吗？我不回去我还能去哪里！”

    魏无羡抓得更紧了：“你现在回去，你能干什么？他们连江叔叔和虞夫人都杀了，你回去就是一个死字！”

    “哥，现在回去没用，你拿不回阿娘和父亲的尸骨的！小玖……小玖不想要你死。”不管再怎么早慧，江佩玖其实都还只是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她拿衣袖胡乱地擦着自己的眼泪，修整得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留下十个带着红色的月牙，“我迟早会杀了那些人给爹娘报仇！但不是现在！”

    同时，魏无羡出手擒拿，道：“小玖说的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遗体是一定要拿回的，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江澄怒吼，挥开江佩玖拉着他的手，还避开了魏无羡的擒拿，“那是我爹娘！”

    魏无羡喝道：“江叔叔和虞夫人说了，要我看顾你和小玖，要你和小玖好好的！”

    “给我闭嘴！”江澄猛地推了他一把，怒吼道：“为什么啊？！”

    魏无羡被他一把推到草丛里，江澄扑了过来，提起他衣领，不住摇晃：“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你高兴了吧？！你满意了吧？！”他掐住魏无羡的脖子，两眼爆满血丝：“你为什么要救蓝忘机？！”大悲大怒之下，江澄已经失去了神智，根本无心控制力度。魏无羡反过两手，掰他手腕：“江澄……”

    “哥！住手！”身高的差距代表江佩玖不可能赤手空拳地攻击到江澄，迫不得已之下，江佩玖不得不拿出自己的熙语，紫色的灵力不轻不重地将江澄击倒在地。

    江澄并未站起，他双手抱头，咆哮道：“魏无羡！你为什么非要救蓝忘机？！你为什么非要强出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出手！你就这么喜欢做英雄？！做英雄的下场是什么你看到了吗？！啊？！你现在高兴了吗？！”

    “蓝忘机金子轩他们死就死了！你让他们死就是了！他们死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关我们家什么事？！凭什么？！凭什么？！”

    魏无羡喝道：“江澄！！！”

    江澄抱着自己头的双手突然松开，露出红肿的眼眶和狰狞的表情。他死死瞪着魏无羡，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垂死般的悲鸣、一声痛苦的呜咽。

    他哭着道：“……我要我的爹娘，我的爹娘啊……”

    他向魏无羡要他的父亲和母亲。可是，向谁要，都要不回来了。魏无羡也在哭，两个人跌坐在草丛里，看着对方痛哭流涕。

    站着的只有江佩玖，她已经面无表情了，这个夜晚，她流的泪已经够多了，现在这个情况，也不需要更多的眼泪了。

    天光微亮时，江澄几乎都有些呆滞了。

    这一晚上，他竟然还睡了几觉。一是太困了，哭得脱力，不由自主昏睡过去。二是还抱着这是一场噩梦的期望，迫不及待地盼望睡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能发现自己还躺在莲花坞自己的房间里。父亲坐在厅堂里看书擦剑。母亲又在发脾气抱怨，责骂魏无羡。姐姐蹲在厨房里发呆，绞尽脑汁想今天做什么吃的，妹妹在姐姐身边提出一个个的菜名，笑得开心。师弟们不好好做早课，尽上蹿下跳。而不是被冷风吹了一夜之后，在野草丛里头痛欲裂的醒来，发现自己还蜷缩在一个荒凉偏僻的小山坡后。

    江佩玖昏得早，也醒得早，看见江澄醒来，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上前扶住了江澄。

    魏无羡此时也清醒了，他扶住自己的双腿，哑声道：“走吧。”

    江澄此时甩开了江佩玖的搀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魏无羡拉了他一把，又道：“走吧。”

    江澄道：“……走去哪里？”

    魏无羡道：“去眉山虞氏，去找师姐。”

    江澄挥开了他伸出的手。须臾，这才向前慢慢地迈步。魏无羡无奈地看向江佩玖，看见她脸色苍白，魏无羡的脸色也是一变，赶忙拉着江佩玖的手才继续往前走。

    三人向着眉山的方向出发，徒步而行。一路上，三人都是强打精神，步履沉重，仿佛身负千斤重担。

    路途中，没有任何人说话，就连一直笑嘻嘻的魏无羡也笑不出来了。

    他们逃得匆忙，身上没带干粮，从昨日到今日又体力消耗严重，走了半日后，都开始头昏眼花。

    此刻已离开了人迹荒凉的野外，进入了一座小城。魏无羡看了看江澄和江佩玖，见他们都是一副疲倦至极、不想动弹的模样，道：“你们坐着。我去弄点吃的。”

    江澄没应，也没点头。走来的路上，他一共只和魏无羡说了几个字。而江佩玖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舒了口气，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我和你一起去，不论如何。”

    魏无羡自然不同意，但是看着江佩玖倔强的眼神，最终无奈妥协。然后他再三叮嘱江澄坐着不要动，这便离开了。魏无羡经常在身上各个角落塞些零钱，江佩玖也是习惯不论何时都在身上装几个钱袋子，这个时候便派上了用场，不至于囊中羞涩。走了一圈，买了一堆吃食，还买了干粮备长路上所用，花费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迅速回到他们分开的地点。

    然而，江澄却不见了。

    魏无羡和江佩玖提着一堆馒头、面饼、水果，都是心头一慌，然后强装镇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最后仍是没见到江澄。

    两人彻底慌了，魏无羡拉住一旁的一名补鞋匠，道：“老伯，刚才这里坐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没有看到他去哪儿了？”

    补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线头，道：“刚才跟你们在一起的那个？”

    魏无羡道：“是啊！”

    补鞋匠道：“我手里有活，没怎么看清。不过他一直盯着街上人发呆，后来我抬头再看那个地方的时候，他突然就不见了。应该是走了吧。”

    魏无羡喃喃道：“……走了……走了……”恐怕是回莲花坞去偷遗体了！

    疯了一样，魏无羡拔腿就跑，往来的方向跑。江佩玖站在原地没动，她抬头看向补鞋匠：“有没有见到衣服上有太阳纹的人。”

    这一问，便得到了补鞋匠的肯定回答。江佩玖这才快速地往前跑去：哥哥被抓了！

    前面，魏无羡手里提着一堆刚买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后腿，奔了一阵他便将它们抛在身后。可是奔出一段路后，他就开始头昏眼花，体力不支，再加上心头发慌，双膝一软，扑到了地上。

    这一扑，扑了他满脸的灰泥，口里尝到了尘土的味道。

    “婴哥哥，我哥是被抓了，他多半不是自愿回去的。”江佩玖很快赶上魏无羡，递上手中的一个苹果，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没什么情绪。

    “……怎么办？”魏无羡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太过冲动，爬起来擦了擦嘴，接过那个苹果，开始大吃特吃：如果不补充体力，不仅救不回江澄，还会把自己和小玖也搭进去。

    “先回莲花坞。”也不怕那些吃食碍事，江佩玖背着就开始往前跑，魏无羡也很快跟上。

    等到两人跑回莲花坞，夜空中已月明星稀。

    魏无羡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莲花坞，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气，胸腔和喉咙蔓延上一股长时间奔跑过后特有的血腥气，满嘴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

    “再吃个水果吧。”因为负重奔跑，江佩玖还是比魏无羡慢了些的，她赶上来的时候就发现魏无羡状似脱力，急忙递上水果帮他补充养分和水分。

    调息片刻，两人还是决定先去莲花坞确定一番，便潜行而去。

    还是沿着那一段墙贴行，不同的是这次只有魏无羡贴在墙头，江佩玖站在下面帮他望风。

    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炎阳烈焰袍的人影。电光火石之间，江佩玖便将这个人擒住了。

    她先用左脚踩住那人的膝盖，迫使那人跪下，这样也方便她的擒拿，然后江佩玖用左手使劲掐住那人的脖子，右手反别住那人的双手。

    魏无羡从墙头跳下来，递给江佩玖一个带着歉意的眼神，然后压低声音，用他能拿出来的最凶恶歹毒的语气威胁那人道：“别出声！否则我妹妹一下就能拧断你的喉咙！”

    这个人被江佩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温宁！”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魏无羡一听，第一反应是：“莫非是我认识的人，穿着温家的袍子混在里面卧底的？”这个念头旋即被他推翻：“不对，这声音完全耳生，有诈！”

    “温琼林？”江佩玖倒是一下听出来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终于撒手撤脚，不再挟持着那人，“婴哥哥，他是前年岐山百家清谈盛会上你指导他射箭的温琼林，算是温狗里的好人。”

    听到江佩玖这么说，魏无羡才没有继续摆出防备的状态。

    温宁点点头，算是承认江佩玖的话，道：“昨天……我看到魏公子和江二公子，心想你们可能会再来……”

    魏无羡道：“昨天你看到我们了？”

    看见魏无羡开始问话，江佩玖独自站在一边，开始吃东西。她从始至终就只吃了一个苹果，现在急需补充能量。

    温宁道：“看、看到了。”

    魏无羡道：“看到了我们却没叫出声来？”

    温宁道：“我不会叫的。我不会喊人的，也不会告诉别人。”

    他这句难得没有结巴，而且语气坚定，犹如立誓。魏无羡惊疑不定，温宁又道：“魏公子，江小公子，你们是来找江二公子的吧？”

    魏无羡和江佩玖齐声道：“江澄（我哥）在里面吗？！”

    温宁老老实实地道：“在。昨天被抓回来的。”

    江佩玖和魏无羡沉思片刻，温宁又道：“魏公子，江小公子，你们是要回来救江二公子的吗？”

    魏无羡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江佩玖又不出声了，她现在很少开口，若非必要，基本上是不出声的。现在她也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温宁，不开口，却作防备状。不过她其实并不后悔松手，因为这温宁的确人还不错。

    温宁竟然紧张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帮你们把他救出来。”

    霎那间，魏无羡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愕然道：“……你？你帮我们救？！”

    “温宁，你若撒谎，我现在就会杀了你！”江佩玖自然是欣喜的，可是她就怕温宁说的不是真话，丢下手中还未吃完的水果，左手颤抖地拿着熙语。

    温宁道：“嗯。我、我没撒谎。就、就是现在，我马上就能把他带出来。刚好，温晁他们都出去了！”

    魏无羡紧紧抓住他：“你真的能？！”江佩玖紧紧地盯着他，似是在打量他到底说没说谎，手中的熙语也一直没收回去。

    温宁道：“能！我、我也算温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门生听话。”

    魏无羡厉声道：“听话？听你的话杀人吗？”

    温宁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门生从来不胡乱杀人的！”他又补充道：“江家的人、我也没杀过。我是听说莲花坞出事了，后来才赶来的。真的！”

    江佩玖这才放下熙语，拎好吃食，然后站在魏无羡身后，只微微往前探身，让自己能看到温宁。

    魏无羡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涩声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们……帮我们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遗体……”

    温宁只是认真地道：“我……我一定尽力。”

    没过一炷香，那个温宁，居然真的背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来了。

    那人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伏在温宁背上一动不动，正是江澄。

    “哥？”江佩玖一直无甚表情的脸上露出喜色，看见江澄双目禁闭却又慌张了起来。急忙上前，踮起脚尖，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才松了口气。

    温宁对魏无羡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样东西，道：“江、江二公子的紫电。我带上了。”

    魏无羡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到刚才还动过要杀了温宁的心思，讷讷地道：“……谢谢！”

    温宁道：“不客气……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遗体，我已经让人移出去了。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说，魏无羡接过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谁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横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无羡道：“戒鞭？！”江佩玖霎时脸都白了，水色的双眸燃着怒火，双手握拳，仿佛想撕碎那些伤害江澄的人 。

    温宁道：“嗯。温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应该还有其他的伤。”

    魏无羡只摸了两下，江澄至少断了三根肋骨，还不知有多少伤是没看到的。

    温宁又道：“温晁回来发现江二公子不见后，一定就会在云梦一带到处抓你们了……魏公子，江小公子，如果你们相信我，我可以，先带你们躲到一个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伤，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他急需用药和安养，他们的处境几乎是寸步难行，走投无路了。除了仰仗温宁，竟然想不到别的办法！

    在之前的一天里，魏无羡绝不会想到，自己、小玖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温家子弟的帮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许还会宁死不屈。但此时此刻，魏无羡只能说：“多谢！”

    他们先走水路，乘船下江。然后转陆路，温宁安排了车马，路上先简单给江澄清理伤口、包扎敷药。

    第二日，至夷陵。

    温宁将他们到了一处贵丽的大宅子，从后门悄悄潜入，一阵潜行，引魏无羡到一间小屋里。然而，他刚转身关上门，还没来得及缓口气，魏无羡便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低声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纵使被温宁所救，他却也没可能这么快就完全放下对温家人的戒备，一直留着心眼。方才跟着温宁在这所宅子里穿行，途径不少房间，里面交谈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从门缝窗缝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被他尽数听了去，从细碎的对话里，捕捉到了“监察寮”三个字！

    温宁慌忙摆手：“不是……我……”

    魏无羡道：“不是什么？这不是设在夷陵的监察寮吗？又是占了哪个倒霉的世家的地盘啊？”

    江佩玖站在魏无羡身边，虽然身高与温宁相差近40厘米（就算这个时候温宁小天使175㎝，江佩玖137㎝），但是气势上却也是压着温宁的。

    温宁努力辩解道：“魏公子，江小公子，你、你们听我说，这是监察寮。可是……可我绝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们，昨天晚上我进莲花坞之后，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们引到这里来。”

    魏无羡的精神这几日一直紧绷着，片刻不松，一点就着，昏头涨脑，闻言仍是将信将疑。

    温宁又道：“这里的确是监察寮，如果有什么地方，温家人不会搜索，也就只有这里。你们可以待在这里，只是，千万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江佩玖收回已经从剑鞘拔出一点的念惜，冷冷地看着温宁，仍旧不出声。

    顿了顿，魏无羡终于逼着自己撤了手，低声道一句谢谢，把江澄放到屋内的木榻上。谁知，正在此时，小屋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女声道：“我正要找你！你给我好好交代……”

    刚说不要被人发现，立即就被人发现了！

    魏无羡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把江佩玖拉到自己身后，然后闪身挡在榻前。温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三人僵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或说，那个姑娘。肤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却无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阳烈焰袍，火焰的红色鲜亮，仿佛在她袖口和领口跳跃。

    品级非常高，比温宁只高不低！

    四人僵着对峙半晌，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无羡正准备行动，岂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动，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一个声音问道：“寮主，怎么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没怎么回事。我弟弟回来了。别去吵他。走吧，回去继续说。”

    门外几人应了一声，随她一齐走远了。温宁松了一口气，对魏无羡和江佩玖解释道：“我……我姐姐。”

    魏无羡道：“温情是你姐姐？”

    温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姐姐。很厉害。”

    魏无羡奇道：“你真是温情的弟弟？”

    温宁以为他在惊讶这么优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弟弟，承认道：“嗯。我姐姐厉害，我……不行。”

    魏无羡道：“……没有没有。你也很厉害。我惊奇的是，你竟然敢……”

    这时，榻上的江澄动弹了一下，轻微地皱了皱眉。魏无羡立刻翻身察看，江佩玖也快速转过身去看着江澄：“江澄（哥）？！”

    温宁忙道：“他醒了要喝药，我去弄药。”

    他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昏睡了许久之后，江澄终于悠悠转醒。魏无羡和江佩玖一开始还大喜过望，然而，很快发现，不对劲。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静。太过平静了。他望着天花板，似乎对此刻自己的处境毫不感兴趣，对身在何处也漠不关心。

    魏无羡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悲喜怒惊，一样都没有，心往上一悬，道：“江澄，你看得见吗？听得见吗？认得我是谁吗？”

    “哥？你说句话呀！”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江佩玖慌了，眼眶也红了一圈，想上前去查看江澄的情况，却又迈不动脚。

    江澄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魏无羡又追问了几句，江澄终于用手臂撑着木榻，坐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声。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远也去不掉。魏无羡却违心地道：“总有办法弄掉的。”

    “这痕迹以后就会消散的。”江佩玖也知晓戒鞭的厉害，此刻却是和魏无羡一起违心道。

    江澄拍了魏无羡一掌。这一掌虚软无力，魏无羡连晃都没晃一下。江澄道：“感觉出来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什么感觉出来了吗？”

    江澄道：“感觉到我的灵力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灵力？你根本就没用灵力。”

    江澄道：“我用了。”

    江佩玖似是明白了些什么，脸色变得惨白，低下头不再去看江澄，她怕自己看到哥哥的样子就会哭。可是如果她哭了，江澄就更会崩溃了。

    魏无羡道：“你到底……你说什么？”

    江澄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用了。刚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灵力。我问你，你感觉到了吗？”

    魏无羡看着他。沉默了一阵，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试试。”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这个结果。魏无羡，你知道，化丹手为什么被叫做化丹手吗？”

    魏无羡一颗心彻底的沉了下去。江珮玖的手也是微微颤抖，她不敢哭，却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应该可以说是悲愤感。

    江澄自顾自接下去道：“因为他那双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结丹，灵力溃散，沦为一个普通的人。

    “而一个普通的仙门后人，也就是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从此再也无法妄想登顶了。

    “阿娘和父亲，就是被温逐流先化去金丹，没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杀死的。”

    魏无羡思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喃喃道：“……温逐流……温逐流……”

    “……温逐流……我要你偿命……”江佩玖似是为了寻找安全感一般，把手放在念惜的剑柄上。

    江澄冷笑道：“温逐流、温逐流。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可是，我要怎么报仇？我连金丹都没了，从此都没法结丹了，我拿什么报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跌坐在榻边，看着上面状似疯癫的江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澄疯子一样地大笑了一阵，躺回榻上，自暴自弃般地道：“魏无羡，江瑾熙，你们救我干什么？你们救了我有什么用？让我活在世上，看温狗嚣张，看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吗？”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大不了我把我的金丹给你，我留着它也没用！”江佩玖终于能忍住泪水，此刻她情绪激动地上前几步，拉着江澄的胳膊道。

    江澄用从未有过的冷冷的眼神看着江佩玖，正要说什么，恰在此时，温宁拿着一碗药进来了。他走到榻边，还没说话，而那身炎阳烈焰袍已经映入了江澄的眼帘，他的瞳孔刹那骤缩。

    江澄一脚踹到温宁身上，踹翻了药碗，黑色的药汁泼了温宁一身。魏无羡本想去接那碗药，下意识拉了一把惊呆的温宁。江澄冲他咆哮道：“你怎么回事啊？！”

    温宁吓得连连后退，江澄挣开江佩玖没用多少力的手，然后抓住魏无羡的衣领，吼道：“看到温狗你还不杀？！还去接？你想死吗？！”

    他虽然拼劲了全力，可双手依旧软弱无力，魏无羡一下就挣脱了。江澄仿佛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警惕地道：“这是哪里？”

    温宁远远地道：“夷陵的监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转向魏无羡和江佩玖：“你们自投罗网？”

    魏无羡道：“不是！”江佩玖远远地看着江澄，面无表情，淡淡道：“没。”

    江澄厉声道：“不是？那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是怎么救我的？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们别告诉我，你们求助于温狗？！”

    魏无羡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别慌，你清醒点，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经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了，他已经是半疯癫的状态，掐着魏无羡狂笑道：“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无羡！你，你……”

    突然，一道红影踹开门闪了进来，一掌拍下，划过一道银光，江澄脑袋被扎了一针，立刻又躺了回去。温情旋身关上门，怒声低喝道：“温宁，你是有多傻？就让他又喊又笑又闹得这么大声？！生怕不被人发现？”

    仿佛见到了救星，温宁叫道：“姐姐！”

    温情道：“叫什么姐姐！我还没问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包天？竟然还敢藏人！我刚才已经问过了，难怪你忽然要去云梦那边。你吃了雄心豹子胆，这次谁给你的底气？温晁要是知道你干了什么，还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决心要除掉谁，你以为我能拦得住？”

    温宁的脸一片雪白，魏无羡江佩玖两人的目光在温宁和温情之间来回扫动，温情语速极快，口齿清晰，语气铿锵有力不容反驳，两人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机会。温情严厉地道：“我念在你出于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说什么。但是这三个人绝不能在这里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温晁那边马上就丢了人，你以为温晁蠢到那个地步？他们迟早要搜到这里来的。这儿是我管辖的监察寮，而这儿是你的屋子，被人发现你藏了谁会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清楚。”

    她把利害关系说得这么清楚，就差指着魏无羡和江佩玖的鼻子说你们赶紧滚不要留在这里拖累我们了。若受伤的是魏无羡，或者救他们的是别的人，魏无羡此刻肯定会不顾江佩玖的劝阻，然后硬气地道一声后会有期，立即走人。可现在受伤的是江澄，非但受伤，还失丹了，精神极不稳定，无论如何他都硬气不起来。而且原本就是温家害得他们落到如此境地，难免心有不甘，心怀侥幸，魏无羡只能咬牙沉默不语。

    江佩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也不该轮到她说话，她便没有张口。

    温宁道：“可是，可是是温家的人……”温情打断他道：“温家做的事不代表我们做的事，温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们来扛。魏婴江佩玖你们不用这样看着我。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夷陵这边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学医也没杀过什么人，你们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没沾过手。”

    确实，从没听说过温情手下出过什么人命或惨案，只有各地都盼着她去接手的。因为温情是温家人中难得行事作风正常的人，有时还能在温若寒面前说几句好话，口碑一向不错。

    房间里一片静默。

    半晌，温情道：“那根针不要拔，这小子醒来就会发疯，大喊大叫外边都能听到了。等他伤养好了再拔，之后赶紧的走。我可不想和温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边那个女人，我看了恶心！”

    她说完果断出了门。魏无羡道：“她……这是让我们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个几天的意思……吗？”

    温宁忙点了点头，道：“谢谢姐姐！”

    门外抛进来一包药材，温情远远地道：“真谢谢我就争气点！刚才你那弄的是碗什么鬼药，重煎！”

    温宁被这药包砸了个正着，却很高兴地道：“我姐配的药，肯定好。比我好几百倍，绝对好。”

    魏无羡和江佩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异口同声道：“谢谢。”

    两人都知道这对姐弟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主动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正如温情所言，温晁若是下定决心要除掉什么人，温情未必能拦得住，说不定自己还要受牵连。毕竟别人生的，总归比不上自己亲生的。

    江澄头上插着那根针，昏睡了三日。身上的骨头和皮外伤都养好了，只剩下那一道消不掉的戒鞭痕，还有拿不回来的金丹。

    魏无羡也想了三天。

    “婴哥哥，我哥的金丹……还能拿回来吗？”这是某一天时，江佩玖和魏无羡的对话。当时江佩玖紧紧地握住念惜的剑柄，眼眶红肿，恍失神地坐在一个凳子上。

    “能。我记得你知道我母亲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的。”魏无羡坐在江佩玖身边，他抬头呆呆地望着房顶的横梁。

    “……婴哥哥，你若是想如此糊弄我哥倒还好说，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可是你要糊弄我就没那么容易了，你根本就不记得小时候的任何事！”江佩玖蓦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向身边的魏无羡，低声喝道，“你究竟想如何？！”

    “……用我的金丹，换给江澄。温情会帮我们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魏无羡发现在江佩玖看向自己的一瞬间，自己竟然怕了。

    “……用我的金丹吧。”江佩玖又低下头，声音变得微弱，她道，“我年龄小，有金丹会跟着你们跑，这样我就是累赘了。如果我把金丹换给哥哥……你们就麻烦一点带我去个小乡村，我好好藏起来，等到你们杀光了温狗，我再出来也不迟，或者不让哥哥发现的话，直接说我死了也行。根据我的分析，之后各大世家会联合在一起，会灭掉温狗，我这样的小孩在战斗中出不了力，不如把金丹给哥哥，这样他还能帮我多杀几个仇人。而且你也看到了啊……我前几天都成为了你们的累赘，带着我没用的。”

    魏无羡道：“不行！就是因为你小才不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的天赋远超我们所有人，拿走你的金丹……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我、说、用、我、的、金、丹！”一字一顿地道，江佩玖站起身来，扯住魏无羡的衣领。魏无羡这时候才看见江佩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显然精神已经紧绷到一个临界点了。

    “……”魏无羡低下头，不与江佩玖直视，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江佩玖拽他衣领的手正在发抖。

    “用、我、的、金、丹！！！魏无羡，我命令你！”按照江佩玖的身份，确实可以命令魏无羡，更何况她现在的样子不像个八岁的孩子，竟然还把遇见过妖魔鬼怪无数的魏无羡给唬住了，“我要你发誓，用我的金丹！”

    “……好。”魏无羡没有发誓，他只是哑着嗓子道，“我会让温情用你的金丹。”

    江佩玖这才撒手，跌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