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的最后一场大雨夹杂着闷雷滂沱而至,厚重的黑云积压在王府头顶,仿佛一座巨大的囚笼,直直落下的雨点便是那破不开的牢壁,死死地困住里头的人。
灵堂内几盏烛火昏黄地摇曳,苏杳杳静静地将手中的黄纸放到铜盆中,青烟飘起又被水气搅乱,迷得眼睛生疼。
“王妃!”连翘憋着嗓子,小心地将不慎滑出的眼泪偷偷擦掉:“皇上说了,不许……不许……祭拜”最后两个字噎在喉咙里,含糊不清。
苏杳杳仿佛没有听见,看着贡桌上漆黑的牌位,下头摆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再下来是一盏长明灯,诺大的灵堂内除了她与连翘,便只剩了这些东西。
四个月前,正值壮年的皇帝忽然驾崩,边境告急,狼烟四起,朝中人心惶惶,齐王沈恪临危受命,带兵出征,留他刚娶三个月的新娘在京等候。
苏杳杳眼见他金戈铁马去,等来的却是他尸骨无存的消息和一封沾着血的放妻书。
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她无从得知,但新皇上位第一件事便是对齐王府赶尽杀绝,随后狄人退兵,不用脑子想她也知道,这事透着古怪。
“我妆奁最底层的盒子里有你的卖身契,还有五十两银子,带上东西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声音轻的仿佛是面前萦绕起的烟,被廊下的雨声砸的七零八落。
“王妃!”连翘心中大骇,膝行至她跟前:“奴婢不走,奴婢走了您怎么办?”
苏杳杳缓缓抬眼,摸了摸连翘苍白的脸,指尖在她瘦削的下颌处顿住:“滚吧,我不要你了。”
“小姐。”连翘怔了怔,向着她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雾蓝色的裙角落到地上,苏杳杳余光看到她冲入雨中模糊的身影。
她回头,浅淡的笑意从嘴角蔓延,瞧着铜盆里的黄纸被火舌卷尽,又丢了一沓进去,火光大了些,灰烬打着旋飞起,露出燃了一半的信封,上头隐约能瞧见和离二字。
“沈恪,这字写的真丑,一点不像你……”
身后有脚步声匆匆跑来,衣角滴滴答答淌着雨水,她急促地喘着气,声音有些不稳:“卖身契既还了奴......我,我便可不再听小姐命令,您不要我也成,可跟不跟着您,我说了算。”
苏杳杳没动,黄纸自指尖皱了起来,尖锐的指甲陷进手心,留下几道月牙般的血迹。
雨声犹如万马奔腾,庭前的绿树已经被雨打落一地残枝。
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走吧,从今往后便与齐王府再无关联。”临行前的雨夜,沈恪将一封和离书拍到了桌子上。
“和离?”她瞟了一下,抬眼望他。
“是。”
“我不同意。”
“没有你反驳的余地!”
“那么有种,你就给我休书啊。”
沈恪怔了怔,指尖烦躁地在桌面划出尖锐的声音:“听不懂吗,我不要你了。”
她将和离书叠好,“行,你不要我,可以......但我要你啊。”
“滚吧!”
惊雷炸响,将声音撕扯的支离破碎:“我不!”
衣襟被粗暴的拉开,在剥掉之前又顿住,闪电将他的五官照得冷硬,他看到她眸中的水光:“害怕了?”
“……”
“呵!”他丢掉衿带:“怕便回去吧,趁我没有毁了你。”
“你来。”
长久的沉默。
“我不回去。”
“你想做什么!”
“上你。”
她听到沈恪呼吸窒住,一如既往地咬牙切齿:“苏杳杳,你还是不是女孩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苏杳杳褪下上衣:“我要上你。”
……
雨声渐小,苏杳杳睁开眼睛,吐了一口浊气:“既如此,连翘便再帮我一次吧……”
“嗯……”连翘点头,带着哭腔:“小姐您说。”
房间内的喜字蒙了尘,边角被过往的时间拉得卷翘。
这是她与沈恪的新房,还没等字脱落,已经只剩下了她一人。
绣着龙凤祥纹的嫁衣重新着上身,苏杳杳坐在妆台前。
长发盘成髻,脸上粉黛薄施,头上的赤金凤冠在额前垂下珊瑚珠,镜子里的人在看她,弯弯的眉,漆黑的眼,长且密的睫毛如蝶翅扑闪。
她捏起一张唇纸轻抿,粉白的唇染上艳色。
连翘觉得她面上的笑有些诡异,忍不住开口:“小姐,您这是……”
苏杳杳笑得灿然,一如出嫁那日:“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连翘,你回一趟将军府,将我以前的房间打扫一下,明日下午来接我回家。”
连翘应了声,觉得哪里不对劲,“奴婢还是在这里陪着您吧。”
“不用,你先回去。”她自妆奁下摸出一封信:“私下里将这个交给爹爹。”
墨香透过暗黄的信封传出,连翘眉心一跳,心里忽然缺了好大一块,她藏好信,看着坐在妆奁描眉的苏杳杳,倒退着出了门。
诺大的齐王府黑得如同鬼域,她怀抱着那个盒子,里头只有沈恪的贴身物件。茶白的香囊上绣着两只胖鸭子,装着一朵干掉的花和两股缠绕着的头发。
“还说你不喜欢我。”苏杳杳手指抚摸上已经纸质化的花瓣,眉眼温柔,沁满了水。
那封放妻书成了她如今保命的法宝,整个齐王府能全身而退的只有她。
“你一早就知道的,是不是?”回应她的只有檐角滴滴答答的落雨声。
“还真是,一点都不勇敢。”
“跑什么呢……现在好了,圆房还得去地府。”
她阖上盖子,将香囊揣进怀里,贴在心口处,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等我!来见你前总得给他留点东西。”
做尽万恶之事,偏想博个好名声,将盆盆脏水往齐王府头上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起身,裙摆在铜镜中舞动,如同烈火般灼眼,逐渐模糊远去。
晨曦拉开帷幕,廊下的叶子抖了抖,落下最后一颗水珠。嘈杂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身着铁甲的卫兵围了齐王府,有人推开了朱漆大门。
“给我好好搜!”
苏杳杳扭了扭脖子,待听得脚步声入了内院后,抬手轻呼一口气,指尖稍一翻转,火折子在地上弹起几点明光。
“什么味道?”
“着火了!”
“谁干的!”
火光在瞬间冲天而起,包裹着生命借由它壮大。
青石板上,矮树花丛,泛着的水光是浇注的油。去路被封,鞋底滑腻,高声喧哗间,有人滚到了烈火中。
惨叫,呼喊,热浪逼近,窜上房梁的火龙疯狂吞噬着周遭。
爆裂声中,苏杳杳怀抱着盒子,迎着火光而去。
发丝扬起,鲜红的嫁衣在烈焰中开出朵朵繁花,火浪更加暴怒,顷刻间就将人吞没。
痛到极致便也就麻木了。
意识消失之前,苏杳杳开始恍惚,她看到沈恪长身鹤立,背对她站着。
“沈恪!”她张嘴呼喊,吐出肺中的热气。
他转身,面容依旧是她迷恋的模样。
“杳杳,我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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