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峙将近半盏茶时分,床上那衣裳凌乱的女子, 仍旧纹丝不动。
俏脸睡意初退, 懵然中凝着霜,似极力思考着什么, 又似脑中一片空白。
她环视四周,怀疑自己做了场梦。
梦中失陷于贼人之手, 被毒打、逼问, 经历过持续饥饿、不眠不休的折磨, 最终浑身乏力,被灌下一碗黑色汤药沉沉睡去, 坠入一场甜美无忧的梦境。
此时此刻, 梦醒。
可梦中的婚嫁之事、鱼水之欢,确实发生过吗
她忽然觉得一切太不真实。
凌厉、狠绝、独来独往的她,怎会成了“只喜欢吃糖逗猫、行事说话不经大脑”的傻丫头
且容许比她小了两岁的徐大公子如哄小孩般搂搂抱抱、做出各种非礼之举
敛定心神,真切的感官宣告她的确嫁给了他。
“静影”徐晟咬紧牙关坐起, 试探问,“程指挥使”
她蓦然记起, 父母将毕生功力注入她后体内后, 确曾为她起过“静影”之名。
因继承祖辈遗志, 她考进内卫府受训,嫌名字太柔弱, 在卷宗里改为“靖颖”。
而实际上, 无论“静影”或“靖颖”, 她鲜少使用, 基本不被人所知。
大伙儿只会唤她“程指挥使”。
是谁把她本名泄露出去的
突如其来的头痛,使她一阵眩晕,摇摇欲坠。
徐晟见状,顾不上肩伤,硬撑着抢至她身侧,遭她抬手制止。
“别、别碰我”
她眼里闪掠的光芒,如刀锋锐利。
徐晟艰难启齿“您被人下了蛊,为您治疗的大夫说”
“我知道了,”她冷声打断他,“有劳徐内卫,替我拿件衣裳,谢谢。”
“是。”
徐晟神色无比复杂,如有喜,如有悲。
他即刻挪步至衣架前,以左手为她捧来内外裙裳,又讪讪地抱了另外几件男子袍服,趔趔趄趄退至外间。
静影呆望精绣粉樱纱绫褙子、月白绣蝶暗花罗裙,有种想一一撕碎的冲动。
可她清楚,这套衣裙,为她量身定制,且她穿过两回。
纵然她不愿相信,自己会成天穿得粉粉紫紫四处招摇,更不想承认在徐家为仆,以及当徐少夫人时的言行。
可这些全然不像她所为的经历,像异乎寻常的梦境,却没法从她脑海中抹去。
确认房中并无丫鬟,静影下床,自行到衣橱翻找,勉强寻得一件淡水绿的立领长袄。
当她褪去皱巴巴的纱衫,从妆台的铜镜中瞥见淡粉色印记自颈脖蔓延至心口,思忆中教人热血沸腾、羞愤欲死的画面骤然浮现。
不仅仅是昨夜,还有从城南别院戏水后的数十个缠绵夜晚
她抬起战栗的双手,死死捂住脸。
疯了,真疯了。
外间,徐晟右肩高高肿起,整条右臂几乎动弹不得。
在侍婢协助下穿好衣裳,他压低嗓门道“速去二叔那儿,请秦大夫即刻来为少夫人诊治。”
“可您的肩”
“我无碍,没睡好,不小心摔的”徐晟故作轻松。
“您连这对襟罩甲也套不进”
“少瞎扯快去”
他脸色一沉。
可若被人知晓,堂堂御廷内卫被妻子一巴掌拍裂了肩膀,脸往哪儿搁
尽管他刻意隐瞒,但无故受伤的事,很快惹来徐明礼夫妇关注。
二人从静影一反常态穿了绿裳、独自立于角落、寒着脸默然不语的情态推断,徐晟的伤,与她意识醒觉脱不了干系。
徐明礼早把小夫妻的恩爱看在眼里,深晓儿子得而复失,最是难堪,趁下人进进出出,低声劝慰。
“晟儿,为父替你告个假,这两日先歇着吧程指挥使的事儿,不光要请大夫,你祖母和二叔那边也该打声招呼。”
“是,谢父亲体恤,”徐晟以倾歪的臂膀执礼,“您进宫参加庆典,恕儿子不便亲送。”
“无妨。”
徐明礼长眸凝视儿子稚气退去的脸容,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周氏回望静影,向她报以温和笑容,方陪伴丈夫离府。
于徐晟而言,比起肩膀的疼痛,更难熬的,是心痛。
上完药,他屏退药童、丫鬟、仆从,斜眼偷窥静影的眉宇变化。
静影仍如一尊花瓶般杵在屏风之侧,双目微垂,是以无从推断她眸底萦绕的是冷冽或是疑惑。
她从前便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模样。
哪怕大伙儿知道,相处时,她脾气不算暴躁或孤傲,但陌生人常因这冷若冰霜的态度而退避三舍。
徐晟勉为其难一笑“程指挥使,您先坐会儿,我已派人请大夫了。”
与他眸光相触,静影眉峰一凛,不发半语。
徐晟只觉半边身子寒彻骨,半边身子则像被火烧。
“您、您记得我,对吧”他傻傻发问,犹记她方才叫他“徐内卫”,又自我解嘲,“是否需要向您解释眼下的局面”
静影白净的脸突然泛起几不可察的红意。
冷静了将近半炷香,她已逐渐把“梦境”融入现实。
醒时误以为是梦的那些时日,实际上是她被灌下那碗黑色汤药后发生的事。
那时,有人不停对她说,睁开眼睛后看见的,将是她的主人。
她无缘无故对此深信不疑。
沉睡多日,她睁开眼,只瞧见徐家二爷,因而对容颜相似的徐首辅也唯命是从。
从那一刻起,她被剥夺了意志,活成另一个人。
适才有极短的瞬间,她差点断定,徐家人是迫害她的主谋。
忆及所见所闻,她确信徐家人待她无分毫恶意,就连与徐晟同房也是她主动在先。
活了二十多年,她头一回发觉,脑子不够使,不得不继续维持平日的冷淡与漠然,以伪饰心中的混乱。
五
是日,秦大夫赶来问诊,静影除去神情寡淡,其余表现相当配合。
依照秦大夫诊断,她的蛊毒已在阴阳调和下彻底解除,如祝内卫类似,记得起期间发生的种种,却因心结难除,死活不愿意仔细回想。
受毒性所控,短期内会有头痛症状,需多加休息,适量服药,才不致留下后患。
而徐晟受了她一掌,肩骨微裂,至少一月后方可活动。
秦大夫为他们开下方子离开时,阮时意正好闻讯赶至。
她确定徐晟无大碍,安抚几句,又到耳房探望静影。
静影脸上天真浪漫之意尽退,细致五官被阳光勾描浅金光华,仿如添了几许暖意。
“程指挥使,您感觉如何了”
作为她在徐府最亲近的人之一,阮时意语气漫溢关怀。
静影平静端量她,没回答她的疑问“您是徐太夫人本人。”
阮时意被问得一怔“这”
“我此前被蒙蔽心智,刚才听首辅大人对徐内卫说,通知祖母对照这两年的见闻,我料想您和探微先生另有奇遇。目下,我无官无职,您唤我静影即可。”
阮时意显然很不适应如今的她,细细打量片刻,柔声道“我来只想瞅瞅你是否安好,想必大夫也劝你多休养,原是不应叨扰。你为官时的住处已因殉职被回收,在你作出决定之前,大可先在徐家静养,不必见外。”
静影暗淡眼眸陡然发亮。
“太夫人的意思是我还能选择”
阮时意明眸睨向门外,踌躇半晌,语气温软,夹带凝重。
“过去一年来,对你提出规范和要求,是为防止蛊毒解除不了,你将以徐少夫人的身份度日,不得已所出的下策。
“而今你已记起往事,若愿为徐家一员,自是皆大欢喜但我们断然不会因你神志不清下被诱导,而约束你一辈子。
“晟儿他真心待你,我希望你俩成眷属;可同为女子,晓得这高墙宅院内的不自由。你有鸿鹄之志,我不会强留你。
“按理说,这番话,该由晟儿亲口道出。念在你俩兴许当下觉着尴尬,我便自作主张,告知你当初的约定,好让你安心住下。”
静影深知,眼前的年轻妇人虽不住府里,却是整个徐家的主心骨。
她盘算尽早搬离,奈何一来对方长期关爱呵护,二来言辞恳切,她如何能贸然离去
“太夫人,静影感念徐家的救命与庇护之恩,日后定当报答。只是我惯了独处,恐怕不宜再与大公子同住一室,恳请您另行安排住处。”
阮时意闻言,反倒松了口气“你名义上是晟儿的妻,若急急迁出徐府,定遭人非议,不如借养病为由搬回榴园”
榴园处于徐府西南,离徐晟居所隔了一处暖阁和回廊,乃静影婚前所住。
作此安置,无损徐家颜面,也予以彼此足够空间,相当于各让一步。
静影郑重应允,又歉然道“抱歉,我出手太狠,伤了您的长孙。”
“他一贯欠揍,你莫往心里去。”
阮时意虽疼惜徐晟,却不忍加重静影的愧意。
况且,从那家伙那支支吾吾、满脸绯红揣摹出绮丽之味,她是过来人,早明白二人当时的情况。
静影必然是在混沌状态下,误把徐晟当作轻薄她的登徒子。
阮时意无奈而笑,好生劝慰静影一番,并对其为仆时得忠心维护而致谢。
中秋这一日,静影在周氏的协助下,低调迁回旧居。
她原想亲口对徐晟道个歉,可一想起那张脸,便不由自主记起连日的纵情。
他的体温、呼吸、濡湿、沉嗓已萦绕她数月之久。
若非回想起旧事,说不准他的身心将融为她的一部分。
最终,她打消探望之念,并替自己找了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他受伤了,不该打扰。
自问行事磊落,拿得起放得下,为何到了这一步,她忽而变成缩头乌龟
首辅府中秋夜宴,徐赫伉俪、徐明裕夫妇及膝下儿女均携礼登门,唯徐大公子与少夫人双双缺席,热络气氛隐约透出无可言述的诡异。
六
与徐晟见面,是在节庆过后的第三日。
静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武服,只能从原有裙裳中挑选最素淡的。
翻找中,衣物中夹着两个未完成的绣囊。
无须多看,她已认出,是自己前段时间所制。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女红,近半年无聊才跟府里的嬷嬷学的针线活。
她那阵子为徐晟做香囊,把手指扎了无数个针眼,做到第三个,才将就着送出去。
触摸青缎上歪歪斜斜的针法,她惶然失笑。
强势、冷静、孤僻如她,居然曾有全心全意讨好他人的时候,真不知该羞恼该惭愧。
回过神,静影换上银灰通袖衫和豆绿马面裙,现身于榴园外。
礼迎的人皆向她颔首致意,依旧尊她“少夫人”。
她不好太过冷漠,遂对众人略微点头。
众所周知,她和徐晟成婚不到半年,徐家在拯救她、治疗她的时日里,确不曾待薄过她,尤其是徐晟。
就算当不成家人,起码不应伤害或折损。
沿长廊绕过翡玉轩和叠风阁,抵达徐晟所住的正三院,她屏退随行丫鬟,无声无息跨过垂花门。
院中空旷处,徐晟一袭浅灰袍子,右臂垂下,单单以左手提刀练习,动作猛烈,如像在宣泄。
刀刃激荡的劲风带起周遭落叶,片片翻飞,绕于他挺秀身姿,无端渗透苍凉意味。
小猫们骤见静影归来,纷纷从角落探头探脑,喵喵乱叫,让沉浸在招式演化中的徐晟一愣。
回身望向门口,他的目光在触及她苗条身影的一息间,似落满了细碎晴光,璀璨且温暖。
静影脚步不经意前挪半步,随即定住。
三只狸花猫先后欢蹦乱跳朝她靠近,她莫名心头绵软,蹲下揉了揉它们的小脑袋。
“来看猫”徐晟窘迫笑了笑,“您不在,它们夜里老是嗷嗷叫对了,您头痛可有缓解”
静影转移话题“我到此,想和徐内卫商量点事儿。”
徐晟还刀入鞘,惴惴且拘谨搓手,如等待凌迟般紧张惶恐。
“请问是何事”
“要在这院子里谈”
“啊您里边请”徐晟胡乱擦了把汗,往卧室方向走了两步,才转移至小偏厅。
小厅的许多装饰皆由静影闲来无事时亲手布置,让她既熟悉,又觉可笑的陌生。
她不着急落座,而是朝徐晟作揖“徐内卫,谢你和家人鼎力相助,我欠你一条命,日后自当竭尽全力报答”
徐晟慌忙撒手摇头“何足挂齿往日您曾屡次助我”
静影扫向他僵硬的肩膀,语带愧疚“中秋那天早上,是我鲁莽了。”
“我皮糙肉厚,还算经打,再说是我唐突在先。”
徐晟话音刚落,脸颊与耳根霎时红透,抿住的唇角如有蜜意,如有委屈。
静影原本端肃的秀颜,因空气中酝酿的丝丝暧昧而发烫。
她甚至清晰记得,他初次吻她时,她狐疑问,亲来亲去是为什么;他那夜笑得温柔且苦涩,答道“不为别的,只为我倾心于你。”
那句软言如飘飞羽毛,穿过数月时光,轻晃着,落在她心上。
良久,她从狂热心跳中平复,庄容正色“徐内卫”
“您别喊我什么徐内卫,也别叫大公子,喊我阿晟好了。”
静影哪好意思采用如此亲热的称呼干脆直言“我想用以原先的身份回内廷司。”
“这不难办,我会请父亲出面,说明情况。”
“至于这门婚事太夫人说过,如若我不情愿,可不作数,对吧”
徐晟鼻子微抽,从牙缝中挤出涩音“是,你要是讨厌我,我定还你自由。”
静影与他相识数载,亲眼见证他从一名骄纵富家子弟,逐渐成长为热血青年,总体印象尚可;而朝夕相对之际,他事事体贴入微,千依百顺,何厌之有
“不是讨厌,”静影自觉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只不过没考虑嫁人。”
徐晟那疏朗面孔凝聚愁云,薄唇翕动,隐含无形叹息。
静影续道“而今的为难之处在于,成婚半年,仓促和离,怕对徐家名声不利;但拖久了,我又怕耽误了你。”
“不不耽误的我没想过娶别人。”徐晟脱口而出。
“可你总得传宗接代”
徐晟强笑“反正,他们也没催我不着急。”
静影垂眸,没敢与他失望的眼神相触“你若无异议,待进入内廷司,且成婚满一年,我再搬离徐府。今生今世,但凡需协助帮忙,尽管开口,静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您言重了,”徐晟摇头,“救您于狼窝,乃同僚之谊;留您在徐家,解蛊毒乃不得已而为之,我并非存心占您便宜。”
“此事休得再提”
静影颊畔微灼,巴不得早日忘掉“不着寸缕、贴身肉搏”的靡丽场面,忘掉有过的痴缠沉沦、如醉如狂的绸缪眷恋,忘掉你侬我侬、颠鸾倒凤的紧密相依。
她半点也不想承认,那人是她。
顿了顿,静影沉下脸,拱手道“如无他事,静影告辞。”
“且慢”徐晟急忙拦截。
迟疑须臾,他从怀中摸索出一小竹筒。
“喏,秦大夫给您治头痛的药,想必有点苦你留着。”
静影认得,这是他亲自熬煮的饴子,选用他们一同采撷的桂花。
他的手在抖,仿佛手中那碧色竹筒所藏之物重达千斤。
那不仅仅是几颗糖。
过往所有柔情蜜意,尽在那份酥软香甜当中。
接,或不接,都让她倍感犯难。
犹豫许久,她轻掀唇角,伸手接过,装作若无其事,客气道了声谢。
徐晟舒颜而笑,如释重负。
静影不再逗留,攥紧小竹筒,仓促道别。
直至离开正三院,她似乎还能感受他浓重失落中亮起一丝欣慰的眼光,仍一瞬不移绕在她身上。
独行于徐府清雅的园景中,假山嶙峋,秋叶萧瑟,轻风抖落枝头桂花雨。
银灰衣豆绿裙,成为凛冽秋光中不可多得的柔美之色。
迷蒙芳冽,将前久违的空寂荡入心间。
她过惯了刀尖上舐血的紧迫,更惯于以肃穆来磨灭年少气盛。
大千世界于她来说,非黑即白。
但今时今日,她猛然惊觉,那颗强硬的心已不复当初。
忘了在这片无尽秋色中伫立了多久,静影无意识拔开竹筒盖子,熟练无比将圆形糖饴抛入口中。
一股熟识的甜味,带着恼人蜜味,悄然萦绕舌尖,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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