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绿林尽处, 一身玄色衣袍的洪朗然领了两名亲随,带上箱笼酒坛等物, 策马而近。

    徐赫原是想问候哥们近况,但见对方威仪不减、容光焕发, 他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把妻子出走的气全撒老情敌身上。

    “黑炭头你来作甚”

    洪朗然闻言,横眉应对“小白脸我来看你被砸成什么鬼样”

    徐赫怒道“我能吃能喝能走能跳让大将军失望了吧”

    “你这家伙吃火药了老子好心来看你”洪朗然勒马跃下。

    “你这老家伙”徐赫捋起袖子直奔上前, “在我面前敢自称老子我打得你连你老子也认不得”

    “谁怕谁”洪朗然撇下镇国大将军应有的风度,跨步前行。

    未料大犬们均以为徐赫受欺负, 如箭般从前院窜出,扑向洪朗然。

    黑白身影迅捷灵活, 龇牙怒吼,极具威慑力。

    洪朗然边闪避边笑骂“从哪弄来一帮狗儿子”

    “大毛二毛停下”徐赫唯恐大犬们不知轻重, 连忙喝止,“阿六把狗子们牵回去”

    待门前恢复清净, 洪朗然闷声道“做兄弟的好意带酒探望你,你竟如此待客”

    徐赫亦自觉刚才态度恶劣,遂拱手执礼“我心情不好, 一时冒犯,恳请见谅。”

    洪朗然难得他语气缓和,抬手拍了拍他肩头“你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媳妇跑路了”

    被一语戳中心事, 徐赫猛地甩开洪朗然的手“滚”

    “哈哈哈被我猜中了”洪朗然大笑数声, “走吧哥儿俩多少年没好好聚一聚上等的金玉露, 供你一醉解千愁”

    他豪迈摆手, 命仆役抬进两大坛酒。

    重逢后,二人初次会面便大打出手;其后为掩饰交情,避而不见;数日前地下城并肩作战,人前不便多言,不咸不淡聊了几句。

    终究是自幼相熟打闹的兄弟,徐赫出自将军府,文雅而不失疏爽,洪朗然又是个百年不变的耿直性子,此番相见,没半盏茶时分便再度熟络。

    宅院内环境清雅简洁,因阮时意添置的几处盆景和瓶花,更具浓烈的生活气息。

    洪朗然小逛一圈,谢绝在偏厅用茶,径直拉了徐赫到花园闲坐,屏退左右,开启酒坛子,一手抓着酱鸡爪,一手举碗畅饮。

    “烜之,老实说,你如何得知地底下的详情图”洪朗然一口闷尽杯中酒。

    徐赫立时添了三分警惕“老洪,你奉命查我”

    “瞧你这戒备心”洪朗然不满,“我若真要查你,犯得着这般拐弯抹角查案的事不归我管我就随口一问”

    “目下外头情况如何了”

    “那群混蛋真不是人炸毁部分民房夺路而逃,撤退前竟把两三百人困在地底多亏你儿子核对全图,发觉有些地方未通,派机匣高手打开机关,救出一大批奄奄一息的孩童与女子”

    “女子”徐赫上回已见不少孩童被困,但未曾见有女子。

    洪朗然眼底尽是鄙夷与忿恨“底下保守估计住了近两千人除去被掳掠的孤儿幼童打杂,他们还圈禁了百名以上的年轻女子作宣泄之用实在可恨”

    徐赫皱眉“近两千人饮食等如何能保障”

    “偷抢拐骗难怪偶有大户人家被盗等未解悬案都往地底下钻,谁能想得到此外,戏园子、群芳楼、顺安客舍这几个点,与外界交接,正是他们的人开设的

    “话又说回来,地下城算是快清查完毕,全部交由禁卫军控制。不出两日,全城解禁后这儿不安全,你不如搬到我府里”

    徐赫料想,他随徐晟一同下秘道的事迟早会被抖出。

    敌人在戒严时不敢擅动,一旦获得机会,必然想方设法报复所有参与者。

    他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等额头和脸上的伤痊愈,晴岚图也彻底临摹完毕,便与阮时意夫妻双双把家还。

    何曾想过,妻子把他吃干抹净后,竟趁孙子探视时丢下他,跑了

    若传出去,人家没准儿还认为他不行。

    如今阮时意气在头上,他若贸然回徐家,定会闹得异常尴尬。

    刚解禁就去将军府避祸一则易遭非议,二则未免太窝囊了些。

    留在家中,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洪朗然自顾啃着鸡爪,转头见他默不作声“不乐意不给面子”

    “堂堂大将军,收留我这小小的画院待诏,让人怎么想”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婆婆妈妈的”

    “别的不谈,你如何对妻儿解释”

    洪朗然听闻“妻儿”二字,眸光略暗,改口道“那我留在你家盯着你,看谁敢来”

    徐赫啼笑皆非“你当自己是门神随便往门边上一贴,便能挡妖驱魔”

    “你有哪回不损我的”洪朗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给个准儿成还是不成”

    “我才不要留你在家谁让你觊觎我媳妇好多年”徐赫长眉一挑,语带不屑。

    “要算旧账是吧我和小阮相识在先,要不是你使阴损招儿接近她,横刀夺爱,我俩早”

    话未说完,冷不防徐赫从碟子上抓了一只鸡爪,直塞向他嘴里塞。

    此招又快又稳又准,且明显带着偷袭的猝不及防

    洪朗然险些被他堵住嘴,怒而把手上啃了一半的鸡爪依样画葫芦朝他戳去。

    “你恶不恶心”徐赫扭头避开,“我好歹给你一只新的”

    洪朗然不依不饶,逼得徐赫从石凳上蹦起,施展轻功掠了开去。

    大毛与二毛趴在花园角落,目不转睛盯着“一老一少”以鸡爪过招,各自想办法往对方口中喂。

    口水直流之余,亦百思不得其解。

    追追打打半日,徐赫撵不走老疯子,唯有亲自下厨,剁羊肉、切韭菜,烙点鸡蛋羊肉韭菜饼。

    洪朗然喝了点酒,兴致激昂,有一句没一句数落徐赫,抱怨他傻乎乎丢下阮时意和家人。

    徐赫生平头一回没和哥们斗嘴。

    这事儿,他理亏。

    他甚至反思,若非洪朗然数十年如一日护着徐家人,他的子孙铁定要走更多弯路。

    以往吵吵闹闹要将对方“剁成酱”,实则如徐晟先前所言,为对方动怒,才是真正放心上。

    他忽而在想,倘若他真的死于建丰十九年冬,是否愿意把爱妻交给别的男子照顾

    虽心不甘情不愿,乃至心如刀割,他仍然希望,他有去无回时,阮时意能得强而有力的庇护,而无须独自面对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所幸,他回来了,她还在。

    当铁锅烧热,徐赫把面饼摊在锅底,听着肉馅受热发出的微响,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话。

    “老洪,谢过你最后不夺妻之恩。”

    洪朗然一愣“哼你打算如何谢我”

    徐赫翻了个白眼“给你的韭菜饼塞双倍的馅儿”

    “切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

    洪朗然满脸嫌弃,却顺手抓起刚烙好的饼,不顾火烫热辣,美滋滋啃了起来。

    啧啧啧啧,真香

    午后,二人闲来切磋武艺,又研究徐赫内力中的寒凉之气,终不得其法。

    洪朗然放不下心,却没法将徐赫绑回家,干脆死皮赖脸守在篱溪边的小宅院,还扬言要住上天。

    他手底下的两名仆役自觉替他收拾出一套厢房,动作麻利,转眼间整理得井井有条,令徐赫无可奈何。

    “老洪实话实说,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跟嫂子闹翻了”

    洪朗然斜目一睨“她敢跟我闹就算她跟我闹我也懒和女人家一般见识”

    徐赫自打与其相谈半日,白眼就没停止过“你那嘴硬心软的性子,瞒得过天下人,能骗得过我说吧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躲在小宅子守着我,定是家里有事”

    略一思索,他“嘿嘿”笑了两声“莫非你家媳妇也跑路了”

    洪朗然恼羞成怒“没她五天前说要去散散心结果今儿派人捎信说,想去江南游玩她、她不是跑路绝对不会跑路”

    这回轮到徐赫捧腹狂笑“哈哈于是,你因独守空房而生闷气,溜到兄弟家喝酒洪朗然,你也有今日啊”

    “笑笑笑咱俩半斤八两谁好得过谁”

    “依我看,你赶紧南下,陪夫人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洪朗然摆出冷漠脸“谁有工夫跟她去游山玩水忙着呢”

    “啧啧啧,忙着来探望我,喂我吃鸡爪,吃我亲手烤的饼儿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你少怼我一阵会死”

    洪朗然夺走一大盆韭菜饼,气呼呼奔回自己的小院。

    徐赫见这老家伙年过六旬还跟耍小孩子脾气,笑得直摇头。

    亏阮时意老笑他幼稚,黑炭头比他幼稚多了

    徐明礼辛苦奔忙好些天,恰逢是日在家歇息,乍见母亲随儿子归来,措手不及,赶忙腾出一套僻静院落,置换大批家具。

    阮时意自知短期内不宜独居澜园,正好与儿孙多聚一聚。

    可她回府的决定十分仓促,仅匆匆收拾了妆奁和几套裙裳,其余私物全数留在徐赫家中,难免惹人遐思。

    端坐厅堂内,三代人目目相觑。

    徐明礼夫妇想问阮时意这几日的状况,又觉像是在询问她和“情郎”的感情生活;不闻不问似乎太过冷漠。

    与周氏互望一眼,徐明礼把视线投向徐晟,示意由“年少无知”的他开展话题。

    可怜徐晟,先是装作没瞧见,经父亲轻咳两声提示后,硬着头皮向自家祖母开口。

    “那个给您送去的东西,可够使”

    阮时意打了个哈欠“你们天天送东西,小小库房根本挤不下,哪有不够使的道理”

    徐晟暗舒一口气,不料见父亲挑眉,他挠头问“那您、您何时正式介绍介绍”

    阮时意瞬即寒了脸“有何可介绍的你们全都见过再说吧”

    徐晟冲父亲挤眉弄眼,暗示祖母和未来继祖父吵架了,不宜多问。

    无奈徐明礼一头雾水,再次向他蹙眉。

    阮时意淡淡发声“有何问题,不能当面直言”

    徐明礼缄默半晌,周氏会意,借口说去看看小院落准备得如何,拉了儿子出厅。

    阮时意浅抿一口茶,眼皮也不抬,语调沉静“明礼,我回来小半个时辰,你不向我汇报地下城的处理情况,却旁敲侧击打听我的私事”

    徐明礼歉然“您误会了,孩儿只道晟儿已一一知会您。”

    当下,他粗略讲述后续,说是徐府地下的整条密道已从外围封死,大可安心居住;皇帝问及地下城图纸的来由时,他谎称从“徐太夫人”遗物中偶得,为阮氏家族百余年前遗留下的,无论阮太公或“徐太夫人”本人皆不知为何物,随意丢弃在杂物中。

    他宣称前段时间清理旧物,家中没当一回事,直到地下城有人从城南商街冒出,掳走徐家侍婢,他勉强得出“奇怪图纸是地下秘道结构”之论。

    至于洪蓝两家本就与徐家人为世交,自是不遗余力配合。

    他以首辅身份郑重公布隐情,将诸事推至阮家祖辈上,算是为自家和现今的阮家人撇清干系。

    皇帝当即召来阮思彦,细细问过一遍,也遣人清查过阮府,不觉异样,方打消疑虑。

    阮时意听闻全局得以把控,且未波及堂弟,逐渐放下悬着的心。

    徐明礼谈完正事,终归绕不过最纠结的疑问,警惕扫视周围,确认无人在附近,低声问道“母亲,孩儿并非干涉您的事,只是那位先生的来历,您是否知晓他的一切,您已了解透彻”

    阮时意几乎脱口告诉他,“先生”便是徐赫本人,也是徐家兄妹的亲生父亲。

    但方才离开篱溪宅院前,徐赫出言无状,深深惹恼了她。

    来日方长,“小三郎”会陪你玩到满意为止

    嫌弃我侍奉得不够“周到”

    她如何向子孙坦白,这随便把诨话挂嘴边的家伙,是他们崇拜了一辈子的父亲和祖父

    徐明礼却误将阮时意的犹豫理解成否定。

    他无从掩盖清朗长眸中的忧虑,嗓子隐带嘶哑“我、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他生于何年何月何日,父母名讳您可曾知道”

    “你担心什么怕我上当受骗疑心我与族亲勾搭上断定先生另有所图”

    阮时意暗觉长子的态度颇为微妙。

    徐明礼踌躇许久,如遇上天大难题,又似碰到极难启齿之事。

    阮时意一下子没转过弯,全然琢磨不透他为何疑心重重、忧心忡忡。

    在他的再三逼问下,她不好编排过世多年的公爹与婆婆,只得替徐赫胡编了个符合他外貌的出生年月。

    徐明礼支吾其词,眼底狐惑未退,最终未再多问。

    阮时意用过午膳,和毛头玩了一盏茶时分,顾不得房间凌乱,闭门深睡。

    她先一晚经徐赫折腾至后半夜,睡得不安稳;外加上午所乘马车并无舒适软垫,颠簸得周身骨头痛,整个人疲乏难耐,是以迅速入梦。

    该死的是,她又梦见了徐赫。

    梦见他上身悬于她上方,下腹紧贴着她,结实肌肉紧绷着,于灯光下有薄汗光泽。

    他星眸微微眯起,酿着餍足与欢喜,俯下来吮住她的唇。

    连舔舐的濡湿感都无比真实。

    坠入一场旖丽梦境,她卸下防备与拘束,以洁白无瑕的双臂环向他的颈脖,随他起起落落,飘飘荡荡。

    醒后,她禁不住扶额。

    这算什么她这老太婆空寂数十载,对于那档子事儿,究竟是期待,还是厌恶

    越发搞不懂自己的心倾向于何处。

    与女儿坦诚相待,观画时追忆往事,被他妙笔撩得心里麻酥酥的她的确动了情和欲。

    可时隔大半辈子的嵌入推送,使得她很不自在,哪怕他极其克制,甚而随时随地细察她的反应,变着法子逗引她。

    时痒时麻,时酸时涩,更多的是羞耻。

    宛若浅滩的鱼儿,呈现某种接受姿态,而非全身心享受。

    她并未怨他的唐突,反而为自身未能融入其中而羞惭。

    毕竟,与他相处的小日子,她越发体会他的好。

    面临他归家认亲的时刻,她更希望自己能重新爱他、接纳他,即便做不到年轻时的温顺,也别让他难堪

    而实情是,她玉容无主,弱体难禁,承受了一场炙烈。

    兴许,隐忍多时的他,比她更挫败。

    阮时意躺卧至申时过后方起,其时,沉碧等侍婢已为她整理好大小物件,查缺补漏。

    见于娴亲自端来一盅炖鸡汤,她披衣下床,笑道“这时辰喝汤你存心不让我用晚膳”

    于娴将汤置于八仙桌上,神色凝重。

    阮时意摆手命小丫头退下,悄声问“出事了”

    “倒也没大事,”于娴半吞半吐,“您是否记得慕秋”

    慕秋是阮时意的一名丫鬟,早在二十五年前被逐出徐家,原因是勾引年仅十四岁的徐大公子,谎称珠胎暗结,又被于娴识破。

    自那之后,阮时意把子女的操守管得死死的,也催促徐明礼早日和周家千金完婚,此后更重视子孙的操守,绝不予阴险小人可乘之机。

    再闻心机丫鬟的名字,阮时意唇角挑起一抹冷冽笑意“我还没老到忘事的地步她又整什么幺蛾子”

    “不,我倒是听说,她上月于南国病逝前,曾要求儿子到您灵前祭奠。”于娴一贯镇定的容色略显不安。

    阮时意冷冷一哂“她侍奉我数年,我知她打的如意算盘她是想以含混不清的方式,把当年的野种算在咱们徐家头上,好讹点钱罢了”

    “正是,她必定觉着您不在人世,我这嬷嬷定然也告老还乡,大人身边已无人得悉早年事件的真相”

    “死到临头还想闹事我当年不该念在主仆一场,心软饶她性命,还容许她逍遥快活二十多年这事你低调解决,让那后生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惊动明礼两口子”

    于娴应声。

    阮时意下意识磨了磨牙,蓦地想起徐明礼问起“先生”时那神思郁结、欲言又止的扭捏情态,心头猛地一紧。

    不、会、吧

    她的长子,精明能干的首辅大人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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