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尽处, 一身玄色衣袍的洪朗然领了两名亲随,带上箱笼酒坛等物, 策马而近。
徐赫原是想问候哥们近况,但见对方威仪不减、容光焕发, 他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把妻子出走的气全撒老情敌身上。
“黑炭头你来作甚”
洪朗然闻言,横眉应对“小白脸我来看你被砸成什么鬼样”
徐赫怒道“我能吃能喝能走能跳让大将军失望了吧”
“你这家伙吃火药了老子好心来看你”洪朗然勒马跃下。
“你这老家伙”徐赫捋起袖子直奔上前, “在我面前敢自称老子我打得你连你老子也认不得”
“谁怕谁”洪朗然撇下镇国大将军应有的风度,跨步前行。
未料大犬们均以为徐赫受欺负, 如箭般从前院窜出,扑向洪朗然。
黑白身影迅捷灵活, 龇牙怒吼,极具威慑力。
洪朗然边闪避边笑骂“从哪弄来一帮狗儿子”
“大毛二毛停下”徐赫唯恐大犬们不知轻重, 连忙喝止,“阿六把狗子们牵回去”
待门前恢复清净, 洪朗然闷声道“做兄弟的好意带酒探望你,你竟如此待客”
徐赫亦自觉刚才态度恶劣,遂拱手执礼“我心情不好, 一时冒犯,恳请见谅。”
洪朗然难得他语气缓和,抬手拍了拍他肩头“你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媳妇跑路了”
被一语戳中心事, 徐赫猛地甩开洪朗然的手“滚”
“哈哈哈被我猜中了”洪朗然大笑数声, “走吧哥儿俩多少年没好好聚一聚上等的金玉露, 供你一醉解千愁”
他豪迈摆手, 命仆役抬进两大坛酒。
重逢后,二人初次会面便大打出手;其后为掩饰交情,避而不见;数日前地下城并肩作战,人前不便多言,不咸不淡聊了几句。
终究是自幼相熟打闹的兄弟,徐赫出自将军府,文雅而不失疏爽,洪朗然又是个百年不变的耿直性子,此番相见,没半盏茶时分便再度熟络。
宅院内环境清雅简洁,因阮时意添置的几处盆景和瓶花,更具浓烈的生活气息。
洪朗然小逛一圈,谢绝在偏厅用茶,径直拉了徐赫到花园闲坐,屏退左右,开启酒坛子,一手抓着酱鸡爪,一手举碗畅饮。
“烜之,老实说,你如何得知地底下的详情图”洪朗然一口闷尽杯中酒。
徐赫立时添了三分警惕“老洪,你奉命查我”
“瞧你这戒备心”洪朗然不满,“我若真要查你,犯得着这般拐弯抹角查案的事不归我管我就随口一问”
“目下外头情况如何了”
“那群混蛋真不是人炸毁部分民房夺路而逃,撤退前竟把两三百人困在地底多亏你儿子核对全图,发觉有些地方未通,派机匣高手打开机关,救出一大批奄奄一息的孩童与女子”
“女子”徐赫上回已见不少孩童被困,但未曾见有女子。
洪朗然眼底尽是鄙夷与忿恨“底下保守估计住了近两千人除去被掳掠的孤儿幼童打杂,他们还圈禁了百名以上的年轻女子作宣泄之用实在可恨”
徐赫皱眉“近两千人饮食等如何能保障”
“偷抢拐骗难怪偶有大户人家被盗等未解悬案都往地底下钻,谁能想得到此外,戏园子、群芳楼、顺安客舍这几个点,与外界交接,正是他们的人开设的
“话又说回来,地下城算是快清查完毕,全部交由禁卫军控制。不出两日,全城解禁后这儿不安全,你不如搬到我府里”
徐赫料想,他随徐晟一同下秘道的事迟早会被抖出。
敌人在戒严时不敢擅动,一旦获得机会,必然想方设法报复所有参与者。
他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等额头和脸上的伤痊愈,晴岚图也彻底临摹完毕,便与阮时意夫妻双双把家还。
何曾想过,妻子把他吃干抹净后,竟趁孙子探视时丢下他,跑了
若传出去,人家没准儿还认为他不行。
如今阮时意气在头上,他若贸然回徐家,定会闹得异常尴尬。
刚解禁就去将军府避祸一则易遭非议,二则未免太窝囊了些。
留在家中,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洪朗然自顾啃着鸡爪,转头见他默不作声“不乐意不给面子”
“堂堂大将军,收留我这小小的画院待诏,让人怎么想”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婆婆妈妈的”
“别的不谈,你如何对妻儿解释”
洪朗然听闻“妻儿”二字,眸光略暗,改口道“那我留在你家盯着你,看谁敢来”
徐赫啼笑皆非“你当自己是门神随便往门边上一贴,便能挡妖驱魔”
“你有哪回不损我的”洪朗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给个准儿成还是不成”
“我才不要留你在家谁让你觊觎我媳妇好多年”徐赫长眉一挑,语带不屑。
“要算旧账是吧我和小阮相识在先,要不是你使阴损招儿接近她,横刀夺爱,我俩早”
话未说完,冷不防徐赫从碟子上抓了一只鸡爪,直塞向他嘴里塞。
此招又快又稳又准,且明显带着偷袭的猝不及防
洪朗然险些被他堵住嘴,怒而把手上啃了一半的鸡爪依样画葫芦朝他戳去。
“你恶不恶心”徐赫扭头避开,“我好歹给你一只新的”
洪朗然不依不饶,逼得徐赫从石凳上蹦起,施展轻功掠了开去。
大毛与二毛趴在花园角落,目不转睛盯着“一老一少”以鸡爪过招,各自想办法往对方口中喂。
口水直流之余,亦百思不得其解。
追追打打半日,徐赫撵不走老疯子,唯有亲自下厨,剁羊肉、切韭菜,烙点鸡蛋羊肉韭菜饼。
洪朗然喝了点酒,兴致激昂,有一句没一句数落徐赫,抱怨他傻乎乎丢下阮时意和家人。
徐赫生平头一回没和哥们斗嘴。
这事儿,他理亏。
他甚至反思,若非洪朗然数十年如一日护着徐家人,他的子孙铁定要走更多弯路。
以往吵吵闹闹要将对方“剁成酱”,实则如徐晟先前所言,为对方动怒,才是真正放心上。
他忽而在想,倘若他真的死于建丰十九年冬,是否愿意把爱妻交给别的男子照顾
虽心不甘情不愿,乃至心如刀割,他仍然希望,他有去无回时,阮时意能得强而有力的庇护,而无须独自面对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所幸,他回来了,她还在。
当铁锅烧热,徐赫把面饼摊在锅底,听着肉馅受热发出的微响,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话。
“老洪,谢过你最后不夺妻之恩。”
洪朗然一愣“哼你打算如何谢我”
徐赫翻了个白眼“给你的韭菜饼塞双倍的馅儿”
“切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
洪朗然满脸嫌弃,却顺手抓起刚烙好的饼,不顾火烫热辣,美滋滋啃了起来。
啧啧啧啧,真香
午后,二人闲来切磋武艺,又研究徐赫内力中的寒凉之气,终不得其法。
洪朗然放不下心,却没法将徐赫绑回家,干脆死皮赖脸守在篱溪边的小宅院,还扬言要住上天。
他手底下的两名仆役自觉替他收拾出一套厢房,动作麻利,转眼间整理得井井有条,令徐赫无可奈何。
“老洪实话实说,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跟嫂子闹翻了”
洪朗然斜目一睨“她敢跟我闹就算她跟我闹我也懒和女人家一般见识”
徐赫自打与其相谈半日,白眼就没停止过“你那嘴硬心软的性子,瞒得过天下人,能骗得过我说吧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躲在小宅子守着我,定是家里有事”
略一思索,他“嘿嘿”笑了两声“莫非你家媳妇也跑路了”
洪朗然恼羞成怒“没她五天前说要去散散心结果今儿派人捎信说,想去江南游玩她、她不是跑路绝对不会跑路”
这回轮到徐赫捧腹狂笑“哈哈于是,你因独守空房而生闷气,溜到兄弟家喝酒洪朗然,你也有今日啊”
“笑笑笑咱俩半斤八两谁好得过谁”
“依我看,你赶紧南下,陪夫人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洪朗然摆出冷漠脸“谁有工夫跟她去游山玩水忙着呢”
“啧啧啧,忙着来探望我,喂我吃鸡爪,吃我亲手烤的饼儿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你少怼我一阵会死”
洪朗然夺走一大盆韭菜饼,气呼呼奔回自己的小院。
徐赫见这老家伙年过六旬还跟耍小孩子脾气,笑得直摇头。
亏阮时意老笑他幼稚,黑炭头比他幼稚多了
徐明礼辛苦奔忙好些天,恰逢是日在家歇息,乍见母亲随儿子归来,措手不及,赶忙腾出一套僻静院落,置换大批家具。
阮时意自知短期内不宜独居澜园,正好与儿孙多聚一聚。
可她回府的决定十分仓促,仅匆匆收拾了妆奁和几套裙裳,其余私物全数留在徐赫家中,难免惹人遐思。
端坐厅堂内,三代人目目相觑。
徐明礼夫妇想问阮时意这几日的状况,又觉像是在询问她和“情郎”的感情生活;不闻不问似乎太过冷漠。
与周氏互望一眼,徐明礼把视线投向徐晟,示意由“年少无知”的他开展话题。
可怜徐晟,先是装作没瞧见,经父亲轻咳两声提示后,硬着头皮向自家祖母开口。
“那个给您送去的东西,可够使”
阮时意打了个哈欠“你们天天送东西,小小库房根本挤不下,哪有不够使的道理”
徐晟暗舒一口气,不料见父亲挑眉,他挠头问“那您、您何时正式介绍介绍”
阮时意瞬即寒了脸“有何可介绍的你们全都见过再说吧”
徐晟冲父亲挤眉弄眼,暗示祖母和未来继祖父吵架了,不宜多问。
无奈徐明礼一头雾水,再次向他蹙眉。
阮时意淡淡发声“有何问题,不能当面直言”
徐明礼缄默半晌,周氏会意,借口说去看看小院落准备得如何,拉了儿子出厅。
阮时意浅抿一口茶,眼皮也不抬,语调沉静“明礼,我回来小半个时辰,你不向我汇报地下城的处理情况,却旁敲侧击打听我的私事”
徐明礼歉然“您误会了,孩儿只道晟儿已一一知会您。”
当下,他粗略讲述后续,说是徐府地下的整条密道已从外围封死,大可安心居住;皇帝问及地下城图纸的来由时,他谎称从“徐太夫人”遗物中偶得,为阮氏家族百余年前遗留下的,无论阮太公或“徐太夫人”本人皆不知为何物,随意丢弃在杂物中。
他宣称前段时间清理旧物,家中没当一回事,直到地下城有人从城南商街冒出,掳走徐家侍婢,他勉强得出“奇怪图纸是地下秘道结构”之论。
至于洪蓝两家本就与徐家人为世交,自是不遗余力配合。
他以首辅身份郑重公布隐情,将诸事推至阮家祖辈上,算是为自家和现今的阮家人撇清干系。
皇帝当即召来阮思彦,细细问过一遍,也遣人清查过阮府,不觉异样,方打消疑虑。
阮时意听闻全局得以把控,且未波及堂弟,逐渐放下悬着的心。
徐明礼谈完正事,终归绕不过最纠结的疑问,警惕扫视周围,确认无人在附近,低声问道“母亲,孩儿并非干涉您的事,只是那位先生的来历,您是否知晓他的一切,您已了解透彻”
阮时意几乎脱口告诉他,“先生”便是徐赫本人,也是徐家兄妹的亲生父亲。
但方才离开篱溪宅院前,徐赫出言无状,深深惹恼了她。
来日方长,“小三郎”会陪你玩到满意为止
嫌弃我侍奉得不够“周到”
她如何向子孙坦白,这随便把诨话挂嘴边的家伙,是他们崇拜了一辈子的父亲和祖父
徐明礼却误将阮时意的犹豫理解成否定。
他无从掩盖清朗长眸中的忧虑,嗓子隐带嘶哑“我、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他生于何年何月何日,父母名讳您可曾知道”
“你担心什么怕我上当受骗疑心我与族亲勾搭上断定先生另有所图”
阮时意暗觉长子的态度颇为微妙。
徐明礼踌躇许久,如遇上天大难题,又似碰到极难启齿之事。
阮时意一下子没转过弯,全然琢磨不透他为何疑心重重、忧心忡忡。
在他的再三逼问下,她不好编排过世多年的公爹与婆婆,只得替徐赫胡编了个符合他外貌的出生年月。
徐明礼支吾其词,眼底狐惑未退,最终未再多问。
阮时意用过午膳,和毛头玩了一盏茶时分,顾不得房间凌乱,闭门深睡。
她先一晚经徐赫折腾至后半夜,睡得不安稳;外加上午所乘马车并无舒适软垫,颠簸得周身骨头痛,整个人疲乏难耐,是以迅速入梦。
该死的是,她又梦见了徐赫。
梦见他上身悬于她上方,下腹紧贴着她,结实肌肉紧绷着,于灯光下有薄汗光泽。
他星眸微微眯起,酿着餍足与欢喜,俯下来吮住她的唇。
连舔舐的濡湿感都无比真实。
坠入一场旖丽梦境,她卸下防备与拘束,以洁白无瑕的双臂环向他的颈脖,随他起起落落,飘飘荡荡。
醒后,她禁不住扶额。
这算什么她这老太婆空寂数十载,对于那档子事儿,究竟是期待,还是厌恶
越发搞不懂自己的心倾向于何处。
与女儿坦诚相待,观画时追忆往事,被他妙笔撩得心里麻酥酥的她的确动了情和欲。
可时隔大半辈子的嵌入推送,使得她很不自在,哪怕他极其克制,甚而随时随地细察她的反应,变着法子逗引她。
时痒时麻,时酸时涩,更多的是羞耻。
宛若浅滩的鱼儿,呈现某种接受姿态,而非全身心享受。
她并未怨他的唐突,反而为自身未能融入其中而羞惭。
毕竟,与他相处的小日子,她越发体会他的好。
面临他归家认亲的时刻,她更希望自己能重新爱他、接纳他,即便做不到年轻时的温顺,也别让他难堪
而实情是,她玉容无主,弱体难禁,承受了一场炙烈。
兴许,隐忍多时的他,比她更挫败。
阮时意躺卧至申时过后方起,其时,沉碧等侍婢已为她整理好大小物件,查缺补漏。
见于娴亲自端来一盅炖鸡汤,她披衣下床,笑道“这时辰喝汤你存心不让我用晚膳”
于娴将汤置于八仙桌上,神色凝重。
阮时意摆手命小丫头退下,悄声问“出事了”
“倒也没大事,”于娴半吞半吐,“您是否记得慕秋”
慕秋是阮时意的一名丫鬟,早在二十五年前被逐出徐家,原因是勾引年仅十四岁的徐大公子,谎称珠胎暗结,又被于娴识破。
自那之后,阮时意把子女的操守管得死死的,也催促徐明礼早日和周家千金完婚,此后更重视子孙的操守,绝不予阴险小人可乘之机。
再闻心机丫鬟的名字,阮时意唇角挑起一抹冷冽笑意“我还没老到忘事的地步她又整什么幺蛾子”
“不,我倒是听说,她上月于南国病逝前,曾要求儿子到您灵前祭奠。”于娴一贯镇定的容色略显不安。
阮时意冷冷一哂“她侍奉我数年,我知她打的如意算盘她是想以含混不清的方式,把当年的野种算在咱们徐家头上,好讹点钱罢了”
“正是,她必定觉着您不在人世,我这嬷嬷定然也告老还乡,大人身边已无人得悉早年事件的真相”
“死到临头还想闹事我当年不该念在主仆一场,心软饶她性命,还容许她逍遥快活二十多年这事你低调解决,让那后生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惊动明礼两口子”
于娴应声。
阮时意下意识磨了磨牙,蓦地想起徐明礼问起“先生”时那神思郁结、欲言又止的扭捏情态,心头猛地一紧。
不、会、吧
她的长子,精明能干的首辅大人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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