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澜园内繁茂花树如云似雾。
后花园经过修整, 呈现百花嫣然怒放的热闹景象, 假山一带也增添了大量绿植,可谓五步一景,分外妍丽。
花木扶疏处, 三名素衣丽人漫步而行, 衣香鬓影精致雅洁, 正是阮时意、徐明初和秋澄。
她们的容貌本就有七八分相似, 外加徐明初保养极佳,乍眼看去,三人宛若姐妹。
秋澄未能看到传闻中引起围观的花车, 满脸失望走回拾涧亭, 双手托腮,盯着跟前的杏花水晶冻发呆。
阮时意哄了两句, 见徐明初静坐身旁, 遂亲手挪来一盘酸梅糕“王后请尝尝这个”
对上女儿微妙眼神, 她连忙解释“于嬷嬷说,这是王后以前爱吃的, 不晓得您在异国他乡多年, 口味可有变化”
徐明初淡笑“我们母女回大宣是为私事, 连赤月行馆也没回,你别把王后、公主等称呼挂嘴边为好。”
她姿态娴雅地夹起一块糕点, 小咬细尝, 示意阮时意不必见外。
默然相对半盏茶时分, 秋澄嘟嘴“亏我对外宣称,姐姐是我未来大表嫂,而今你却跟先生跑了还有,你怎会和夏纤络那种人凑一起另外,蓝大公子、洪大公子他们”
阮时意被连串问题闹得哭笑不得,唯有解释,她和徐晟是亲人,与先生为合作,跟蓝豫立、洪轩乃朋友。
至于皇族人,不过礼尚往来。
她隐晦暗示秋澄齐王接触徐家人,似乎另有所图。
不料秋澄听她提及齐王,闷哼一声“你最好别理他他那人”
徐明初闻言,看似不经意看了她们一眼。
秋澄顿时改口,问阮时意有否去城南书画院、当初相熟女学员的近况如何。
阮时意知她历来与女学员们没共同话题,甚至还为黄瑾她们热爱打听而烦不胜烦。
料想因徐明初在旁,秋澄既不乐意提齐王,又想装作曾勤奋苦画,迅速转移至诡异话题。
见秋澄拿得起、放得下,未受齐王那八面玲珑的手段蒙蔽,阮时意那颗外祖母的心平添了几丝欣慰。
祖孙边吃边闲聊,因周围景致宜人,茶水点心精美,气氛比起先前活跃了些。
而徐明初维持事不关己的淡淡神色,仿佛并未听进去,明亮妙目时不时瞥向“阮姑娘”。
暗觉女儿态度奇特,阮时意既想推诚相见,却未想好如何打破半生隔阂。
茫无头绪之际,她决意先抹掉不愉快过往,以陌生人身份,与女儿重新熟悉,等待最适宜的时机。
临近午时,一小丫鬟仓促入内“姑娘,先生过来了。”
阮时意脸色一沉。
若这对母女不在场,她大概会直接把徐赫拒之门外。
胸前的印子未消,怒气自然也未消。
但平定心气后,与其说恼他放肆后的调侃,倒不如说,她厌恶反反复复的自己。
嘴上拒绝过无数回,身体却不听话,由他胡来这算什么
有时候,她身心一半是矜持稳重的太夫人,一半是胆大奔放的小姑娘;有时候反过来,一半成了霸道凶悍的老太婆,一半则是羞涩内敛的小丫头。
缄默半晌,阮时意对小丫鬟淡声发话“知道了,请于嬷嬷招待一下。”
待小丫鬟退下,秋澄笑嘻嘻凑近“装不熟,给谁看呢我去打个招呼便撤了不打扰你们谈心。”
阮时意原想留母女用膳,如今徐赫突然冒出,倒让状况变得尴尬。
眼见秋澄执意要走,她无奈之下,亲送徐明初母女行出花园。
穿过回廊,正逢徐赫由于娴、阿六等人笑迎,双方礼见。
那人改穿墨色滚边的月白缎袍,发束白玉发冠,一身儒雅风流之态。
凝向阮时意的深邃眸光,如掺杂浓稠蜜味。
秋澄笑道“先生果然非池中之物呀昨儿未曾当面贺喜,今儿便在姐姐家遇上了”
“小公主谬赞了,在下谢过您的知遇之恩。”徐赫谦逊两句,见阮时意闷声不响,浅笑道,“看来,我扰了三位的雅兴”
秋澄挑眉一笑“不不不,你俩慢聊我们先走啦”
徐明初端详徐赫片晌,略微颔首,率先移步走向二门。
当徐赫被仆役引入偏厅,徐明初忽道“秋澄,你若还想学山水,不妨继续请这位先生教授。既是同宗同源的族亲,无须刻意避嫌。”
秋澄大喜“那大表哥和姐姐呢”
阮时意尬笑“你大表哥公务繁忙,我琐事一大堆,估计”
“哼现在你俩各玩各的,都不陪我了”秋澄扁嘴撒娇。
阮时意软言劝道“这回王后抵京,您该多陪陪才对。”
秋澄吐了吐舌头,故作亲热挽上徐明初的手。
过去十多年来,阮时意从未亲眼目睹这对母女如何相处,只听闻二人常有争执。
此番见她们和睦共处,她心中喜悦且感慨女儿终归有机会建立她不曾给予的母女情谊。
送别徐明初和秋澄,阮时意挪步往偏厅,行至半路,陡然改变主意,直接回房,关上大门。
她不想与徐赫会面。
主要是经历了昨夜的这样那样,她觉得,好丢人。
嗯,冷静两日就好。
半个时辰后,于娴亲来敲门“您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小孩子,还闹脾气”
阮时意搞不清自己缘何一夜变怂,推托道“我乏了,若无大事,你让他自便就成。”
于娴低声叹道“您越来越像小姑娘,里里外外都像。”
阮时意一头扎进被褥中,心底闷气腾升。
那家伙来干嘛存心看她被欺负后的窘迫
便宜占尽还笑眯眯说“阮阮,你是喜欢的”。
她当时是脑子抽风了还是精神错略怎会任凭他折腾而无丝毫抗拒
疯了彻底疯了
连于娴也被他收买竟敢嘲笑她
恼归恼,她不得不承认,“生气”本身,相当无“太夫人”风范,活脱脱就是个矫情少女
念及此处,她更气了。
翌日,阮时意早早出门,先是去了城南义善堂。
经过数月筹办,义学堂的孩子们已学会不少字。
简朴院落内书声琅琅,朝气蓬勃。
而隔壁的数十位孤寡老人们闲着没事,主动做起编麻绳、制羽扇等细艺,以帮补费用。
他们对阮时意尊敬且感恩,见她亲临,热情相待,奉上各种吃食玩物,聊表心意。
盛情难却,阮时意一一笑着接纳,问候病弱者,待到正午,才匆匆赶赴长兴楼。
孙伯延已提早抵达,正由徐晟陪着。
毫不意外,孙伯延定定驻足在徐赫那幅画前,一身素雅灰袍洗得纤尘不染。
他清瘦脸上浮现赞叹之色,双目炯然,良久,慨叹道“此画气势磅礴,笔法精妙,如探微先生再世怕是只有那位徐大人才有的境界。”
阮时意装作没听见,莲步邀请孙伯延入雅间。
今日之宴请,名为“徐家人庆贺孙先生赢得盛会比试头名”,实为打听万山晴岚图下落。
席间,徐晟以“探微先生”长孙名义道喜,恭维之言自是源源不断。
孙伯延谈吐风雅,言谈间处处流露对“探微先生”的敬仰。
类似言辞,曾从南来北往的无数画师口中道出,阮时意已听了大半辈子,多半以客套话应对。
奈何徐晟却与孙伯延夸到一块儿去了,将自家祖父从头到尾、从内而外滔滔不绝赞颂一番,听得阮时意汗颜。
孩子啊懂不懂何为“谦虚”
徐晟边开怀畅饮,边形容祖父面目英俊,除了山水画名扬天下,花鸟、兽类、人物也惟妙惟肖,诗书画三绝,能文能武,武功不容小觑,能与洪大将军比肩
当孙伯延抱憾天妒“探微先生”之英才,又为自身生不逢时而惋惜,徐晟也表现出痛心疾首的悲怨,恨苍天无眼,害自己与祖父无缘。
到最后,两人竟在长兴楼内抱头痛哭,场面真可以说感人至深。
阮时意全程忍受奇诡氛围,坚忍着没冲上去晃醒她家长孙。
遗憾祖父早逝可以,但说自己“出生太迟”是几个意思想抢在首辅爹之前降世
热烈交谈因酒足饭饱缓和,阮时意等伙计收走残羹冷炙,换上樱桃蜜饯等小吃,方清了清嗓子,直言相询。
“孙先生踏遍天下,临摹过私藏各地的探微先生真迹,小女子斗胆问一句,您可曾是否知晓晴岚图去向”
孙伯延摇头,难掩眼底寂寥之情。
“实不相瞒,孙某此生临摹的探微先生佳作,囊括翰林画院所藏在内,共有四十三幅,可惜并无晴岚图其余五段。
“此前曾听京城平家藏有一幅,但平夫人早逝,画传入哪位子女手中不得而知,在下无从请求。据说那一幅,连同镇国大将军珍藏的一段,已由姑娘索回。敢问消息是否为真”
阮时意万未想到,竟招来对方反问。
她无法否认这公开的秘密,只得再度搬出“太夫人遗命”。
孙伯延欣喜若狂,乞观她手上的晴岚图。
阮时意原想着当面细赏无妨,可她恰巧给了徐赫,又不忍回绝诚意满满的孙伯延。
她委婉解释,目下不大方便,需缓上两月。
孙伯延心心念念想欣赏此图,满口答应,并宣称近期留居在京,请徐家随时派人通传即可。
气氛融洽的小聚结束后,阮时意带着微薄酒意返回澜园,被告知徐赫曾于早上来过一回,且衔云郡主遣人送来请柬,邀她明日午后到府上参加书画雅集。
她草草看了两眼,因困顿不堪,径直回屋小睡,未再多问。
次日清晨,阮时意坐上马车,直奔城南商街,一为夏纤络备礼物,二为探望已独当一面的孙子徐昊。
徐昊近日忙于主理新茶馆,早早到现场,亲力亲为指挥伙计按照要求布置。
他虽与“阮姐姐”谈不上多熟络,但受伯父与父亲叮嘱,礼敬有加,亲自挑选最好的茶叶茶具,仔细包装。
阮时意为徐昊的稳重圆融欣喜,免不了多聊几句,转头见那名护卫阿煦公然露面,和静影聊得热络,内心微感不悦。
但此际的她乃平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另寻法子相劝。
赶往郡主府的道上,阮时意中途停车,进入集贤斋挑选笔墨纸砚,打算顺带给衔云郡主捎几套。
因盛会之故,四国七族的书画爱好者齐聚京城。
除去嘉元帝举办的那场比试,还有民间各流派、各书画社筹办的大小展览、雅集,是以大街小巷多了形形色色的异地画师,连集贤斋内亦挤满同好。
当阮时意与沉碧提着大包小包从店内步出,被满脸愁容的车夫告知,方才因避让巡防队伍不及,强行将马车驱到巷内,不慎撞上了石墩,导致马车轮子开裂,正等人回澜园另备车马。
阮时意估算路程,疑心赶不上约定时间,正欲从徐家各商铺中调动,忽见前方的武器铺子中行出数人。
为首男子身材挺拔,玉树临风,身侧女子英姿飒爽,不让须眉,正是蓝家兄妹。
他们身后尾随两人,一人眼如铜铃,身形魁梧,虽衣饰朴素,却豪迈如武将;另一人为女子,手里翻来覆去把玩一小型连弩。
阮时意细看那女子,竟瞧不出此人的年龄。
对方作妇人打扮,神态泄露出年迈长者的世故沉稳,但其身形五官应近中年,偏偏肌肤如刚剥开的煮鸡蛋,白嫩细滑。
其发髻梳得极其随意,仅插了一根银簪,全身散发慵懒优雅的气场,想必身份尊贵。
这张脸,显然不属于大宣京城任何一位贵人
阮时意无端心跳剧烈。
只因她已在姚廷玉身上寻获类似的气质,那种相貌与阅历呈现落差的人,都能让她心生寒意。
尤其那人手里的连弩,阮时意起码见过两次
一次是秋游北山,遇流氓地痞、赤月国叛徒、雁族杀手三方突袭,蓝豫立曾用此弩发射涂有迷药的锐箭,连射五人,解救了阮时意、徐赫与秋澄的危机。
另一次是在松鹤楼为姚廷玉接风洗尘,蓝豫立兴致勃勃展示自己改良过的小型连弩,姚廷玉接转把玩调试。
若阮时意没猜错,此弩实为姚廷玉所赠
长街喧闹,阮时意听不清蓝家兄妹与那两名陌生男女的对答。
但她完全无上前寒暄之念,甚至急于撤离,以免被蓝家人拉住叙话,遭那女子觉察端倪。
偏生马车坏了,她若留在原地等候,只怕要迎面撞上。
她躲回集贤斋门内,依稀瞥见蓝家兄妹拿回小型连弩,与那两人礼貌道别,转身朝另一方向行去。
而那一男一女则驻足不前,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
阮时意耐着性子,只等两人远去,不巧门外马蹄声停歇,一沉厚男嗓发问“咦沉碧姑娘,阮姑娘在此”
听出是洪轩的声音,阮时意不宜再躲,硬着头皮出迎“洪大公子,好巧。”
洪轩身着玄色长袍,如常温雅挺秀。
见她现身,他翻身下马执礼,看了看道旁损坏的马车“姑娘马车轮子裂了”
阮时意探头望向随他停下黑楠木马车,鎏金漆银,气派不凡,大致猜出是洪夫人的车驾。
“见过大将军夫人,”她向车内掀帘者盈盈一福,解释道,“劳大公子关心,我正等下人换车。”
洪轩从她的眉宇间捕捉到焦灼,柔声问“姑娘可是着急回去”
或许是洪轩英俊不凡,武器铺子前的男女有意无意朝他张望,教阮时意不由自主捏了把汗。
她悄然背侧过去,温言道“倒不是回澜园,是赴衔云郡主之约,怕赶不及罢了。”
她话音刚落,车上的洪夫人语气淡然“郡主府与咱们洪府相隔不过一条街,若阮姑娘有急事,不妨与我同车,届时再派车去接回便是。”
此言大出阮时意和洪轩的意料之外,二人互望一眼,各自震惊。
但见那一男一女似有走近之势,阮时意一咬牙“那便先谢过夫人了。”
她连忙交代好澜园仆役,命沉碧带上礼物,自己则钻入马车,坐到洪夫人下首。
马车再度启行时,她透过飘扬的窗纱,分明瞧见那二人视线直直落向马背上的洪轩,似在认真辨认什么。
那女子神色漠然,审视目光锋利如锐剑。
阮时意自问经历过大风大浪,也算阅人无数,可隔着纱帘对上那道眸光,仍有不寒而栗之感。
马车驶过繁华闹市,两侧摊位连绵相接,出售各式小吃与新奇玩意儿。
街上人头攒动,密密匝匝全是人,采购声、议论声、吆喝声如潮水漫延,更显马车内异常沉默。
阮时意起初以晚辈身份问候洪夫人,洪夫人冷淡回应。
其后,二人相顾无言。
阮时意清楚感受洪夫人的敌意,却搞不懂对方为何主动邀她同坐一车。
许久,洪夫人平静开口“姑娘与郡主并非一路人,殷勤探视,是为晴岚图”
“夫人果然慧眼。”
“你错了,我并无慧眼,”洪夫人美眸流转,容色淡漠,“至少,我看不清你端丽外表下揣着什么样的心。”
阮时意浅浅笑道“晚辈微不足道,何须夫人费心揣测”
洪夫人打量她片晌“或许你认为,我猜忌心重可你长了徐太夫人年轻时的面容,就凭这一点,我定不能容许我儿对你有任何想法。”
“晚辈正希望您好好劝解令公子,”阮时意微笑,“我对洪家人绝无恶意,更不存别的念想,您大可放心。”
洪夫人唇角微掀,不置可否。
当马车缓缓驶过大将军府,洪夫人下令继续前行,幽幽凝视阮时意“我偶尔有种错觉,误以为徐太夫人尚在人世。”
阮时意早觉她有疑虑,装作不理解她的话里有话,笑道“或许是太夫人对后辈的教导提携犹在,让您心生感慨”
“哦,是么”洪夫人垂眸,笑意冷冽。
阮时意知她多年宿怨难以释怀,当下温声道“晚辈有些不成熟的见解,不知夫人可愿一听”
洪夫人愕然“什么”
“夫人在京城操持大将军府多年,劳心劳力,眼下儿女成人,难道不该趁着春夏风光如画,四处散心试想,青山处处好,岂忧行路难”
洪夫人一怔,不明此话因何而起。
阮时意笑了笑“晚辈的意思是,您二十多年来把家打理得整整有条,若有疲乏,理应透透气您不在时,大伙儿定会念着您的劳苦功高。”
她本想开句玩笑,说让洪朗然尝尝独守空房的滋味,终觉不合适。
洪朗然对自家夫人若即若离,不光因为对“小阮”念念不忘,更多是源于,洪夫人从不出差错,永远完美无瑕,年年月月安守在家中,随时触手可及。
有些人,有些事,离太近了未必看真切。
就如她这“太夫人”的死,反而唤醒子女对她的愧疚。
就如徐赫出游,她莫名倍加挂念。
洪夫人闻言,若有所思,或多或少品有了一丝了悟。
抵达衔云郡主府,阮时意由沉碧扶携下马车,刚和洪轩道谢,忽闻前路马蹄疾行。
一人骑着青白色骏马穿街而来,勒马于高阶前。
来者俊雅非凡,胡须修得甚为整齐,一袭白袍更具俊彩丰神,不是徐赫又是谁
这家伙居然与郡主勾搭上了
阮时意妙目圆睁,既惊且呆,粉唇翕张,一时间无言以对。
徐赫蓦地见阮时意和洪轩同行,同样惊得说不出话,俊脸委屈之余,弥散浓烈醋意。
夫妻僵立在地,朗朗明眸相互瞪视,惊诧中隐隐生出三分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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