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临近黄昏, 楼台亭阁如涂了熔金。

    阮思彦于臣民瞩目下,郑重宣布名次, 并邀请优胜者赴宴。

    依照惯例,各科前三名均能获御赐恩物,多为皇家收藏的名人字画、珍贵文房用具等。

    花鸟头名画师得了阮时意祖父的一幅写意花鸟,自是欢天喜地谢恩。

    孙伯延受赏为御笔所绘小幅山水嗯,赶紧跪下, 谢主隆恩。

    徐赫想着嘉元帝会给自己赐点名家小作,意外获得一盒苏合油烟制成的古墨。

    此墨以苏合烟、鹿角胶、金箔、熊胆、麝香、珍珠粉等精制而成,一两墨的价格等同于一斤黄金, 可谓墨中顶级奢品, 关键是极其难求。

    至于第三名获胜者,是一位南国画师,被赐予“探微先生”生前用过的雕花铜镇尺。

    徐赫登时对自己得第二名深感满意。

    谁要皇帝小子的画谁要自己几十年前用过的老镇尺好墨值钱又实在

    他手捧锦盒, 退下后悄然回头,远远冲阮时意眨了眨眼。

    阮时意面朝嘉元帝所在,轻易捕获徐赫的眉眼情态, 想笑他居然只拿第二,又不宜当众面露嘲讽, 憋得满脸绯红。

    徐晟见状戏谑“你俩果然好多小秘密”

    阮时意闷哼一声,没搭理他。

    徐晟大感无趣, 正好他今夜当值, 眼看时间差不多, 交待蓝豫立照顾徐家人, 便径直下台。

    其时台上赏赐完毕,画师们相互欣赏作品。

    “徐待诏”之作引起轰动,甚至有人断言,他便是去年初夏于长兴楼醉后作画之人。

    嘉元帝正闲得无聊,见徐晟在朝“徐待诏”挑眉挤眼,心血来潮,向他勾了勾指头。

    徐晟愣住,左右扭头,再三确认。

    嘉元帝笑骂“你这小子给朕过来”

    徐晟如做了坏事被逮的小狗,耷拉着脑袋,碎步跑近,躬身道“见过陛下。”

    “朕适才听人说,你在四国画师面前画了个龟”

    “这点小事也直达天听,谁这般碎嘴”徐晟无奈。

    “明知朕要以你爷爷的画为题,你瞎捣乱什么”

    嘉元帝对“探微先生”推崇备至,也因徐明礼勤勉务实而重视徐家,私下待徐晟和毛头皆甚为亲切。

    徐晟委屈,不敢多辩。

    嘉元帝斜睨他一眼“话说回来,听闻徐家人在搜集万山晴岚图,你们手上有几幅了”

    徐晟仔细想了想“回陛下,据说六得其三”

    嘉元帝龙颜不悦“自家祖父画作有多少也不晓得你怎么当探微先生的孙子”

    徐晟总疑心皇帝要抢着当他徐家人,巴不得跟他父亲结拜似的。

    本想说由“义妹”在管这事,转念又想,万一皇帝因此注意上容色娇美的祖母,来一道“召入宫中”的旨意,岂不麻烦

    嘉元帝踌躇片刻,像是有话要问,正逢阮思彦等人行近请示,他只对徐晟摆手“到一边呆着去”

    徐晟退至主台之下,细味皇帝所言,隐约品悟出一丝玩味之意。

    翰林画院后花园奇石筑山,桃杏盛放于斜阳夕照中灿若云霞。

    香风混着甘醇佳酿,袭人欲醉。

    渐亮灯火下,席间一众画师举杯相庆,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徐赫谈吐温雅,立如苍松傲雪,坐似朗月入怀,百杯豪饮而面不改色。

    他忙于与苏老探究“诗画相辅”的论题,大至吞吐河山,细至低眉弄纱,豪则开疆拓土,婉则细水长流。

    苏老惜才,徐赫谦逊,一老一“少”自相识以来交往频密,已达忘年交之境地。

    见二人聊得热切,翰林画院副指挥使傅元赟也加入话题。

    畅饮阔论之际,徐赫忽而觉察数道目光往他身上投射。

    他不动声色继续笑谈,举酒时暗地里留心,方惊觉端量他的赤色袍服者,竟是阮思彦

    此外,皇帝身旁多了一位华衣美妇,同样把审视眼光落向他的方位。

    他料想对方为宠妃或长公主之流,未敢多看,自顾饮酒。

    今日比试,徐赫虽只落得第二名,但书画同好自然能辨别画中好坏。

    无论翰林画院或城南书画院的同僚,均知他年轻多才且低调沉稳,外加仪表非凡,与徐家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依照皇帝对他的大力提拔和重视程度,来日定是接替阮思彦的最佳人选。

    因而当徐赫与两位前辈热切探讨时,周边许多人密切关注他的言论与动向。

    徐赫不愿成为关注点,渐收锋芒,随时准备结束话题。

    尤其待邻席的孙伯延整衣离座,看似悠然步向假山外的长廊徐赫缓缓放下了杯盏。

    只因,他分明记得,半盏茶时分前,洪轩也向同一角落行去

    远处的劝酒声被假山阻隔,仅余若断若续的杂音。

    廊前寂静,微弱灯影下,一名容貌清癯的壮年男子与身穿铠甲的青年低语。

    徐赫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尾随,终究因洪轩武功颇高而未敢靠近,只能依稀捕捉几句残缺不全的对话。

    “孙某一直渴望瞻仰晴岚图,奈何大将军坚持不肯”

    “孙先生,如今敝府的晴岚图,乃徐家那位阮家姑娘所绘,真迹已物归原主。”

    “什么”孙伯延震惊。

    洪轩小声说了两句,而后语气凝重发问“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对探微先生画作最为了解,何以今日临摹晴岚图,会有玄妙神情”

    “洪副指挥使何出此言”孙伯延略微警惕。

    “在下诚心相问,绝无恶意。”

    孙伯延深思片晌,迟疑道“兴许是孙某人记性出错。早年入宫曾见此画,时隔数载再观,明明是同一幅画,却无端觉着比当年气韵更高洁深远。”

    徐赫倍感无奈。

    他已极力模仿三十七年前的谨慎而华丽的画风,竟然被资深崇拜者识别其中玄机

    常人大概不致往“换画”方向猜测此举太过冒险,不但需要超高画技,更要有足够胆量。

    若非洪轩在他出宫时撞了个正着,此事完全可做到了无痕迹。

    千算万算,算不到洪家几十年不变的坑人

    徐赫不晓得洪家小子会选择忠君抑或孝顺。

    他目下为翰林画院的芝麻绿豆小官,压根没理由拜访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洪朗然,无从探听口风。

    但若让阮时意与那“死黑炭头”商议,他心中大抵有一万个不乐意。

    愁人。

    趁洪轩与孙伯延尚未警觉,徐赫闷声不响撤退。

    未料刚踏出回廊,险些迎面撞上一高瘦男子。

    那人面孔俊美如玉,凤眸似含幽谷深潭,却是姚廷玉。

    徐赫心下寒气腾升,强笑道“姚统领,好巧。”

    “不巧,姚某人特来寻大人。”

    对上徐赫错愕中暗含惊悚的眼神,姚廷玉薄唇缱绻笑意。

    “郡主请大人三日后于郡主府小聚。”

    夜深,城东郊野万籁俱静,只有两三点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于竹林内,间或响起春夏窸窣虫鸣。

    徐赫独行归家,推开院落大门,绕过影壁,脚步忽然顿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喝高了,赶紧搓揉两眼,并用力掐了掐大腿。

    青石拱桥下的鱼池内,不知何时浮起数盏莲花灯,因风吹池皱、摆尾游弋而荡漾。

    伊人静立桥头,焦灼之情在他入门后缓和了三分。

    他的妻在等他

    徐赫深觉难以置信,回过神来,才大步冲至她跟前,咧嘴笑问“阮阮,你怎么来了来多久了为何不进屋等”

    他可不信,他家的小老太婆会因他在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试中得第二名,专程跑来庆祝,还特意冒着零星小雨侯在门边。

    阮时意仍旧穿了那身淡紫纱裙,发髻上插有金丝缠莲嵌珠簪。脸上淡淡脂粉犹在,被二门与水上灯火映照得分外美丽娴静。

    “三郎,晟儿说,圣上今儿向他问起晴岚图”

    徐赫一愣“你的意思是,他终于向徐家伸出龙爪”

    阮时意颔首,递给他一大卷层层包裹的事物。

    “我此番前来是为给你送画。过年期间,你只临摹了一小部分,恐怕”

    “我懂,我会抓紧时间完成。”

    他左顾右盼,确认仆役不在附近,猜出阮时意到访已有些时辰,忙挽她的手,长驱直入至画室。

    放下画作,他取了块干净帕子,率先替她擦去发上水滴,语带埋怨。

    “你也真是我本想明儿去寻你你倒急着来静影呢”

    “那丫头在厨房吃东西,”阮时意奇道,“你那边出什么状况了”

    徐赫先将洪轩与孙伯延对晴岚图产生疑虑一事告知,又提及和阮思彦接触数月,总觉对方在观察他。

    “阮阮,你堂弟去年归京初见我时,头一句话是,徐大人与凛阳徐氏可有渊源瞧着容姿,竟与探微先生有几分相似。

    “我当时已贴了满腮胡子,画过粗眉,用易容黏胶拉低眼角真不晓得,他何以道出那番话

    “我记得你提过,他跟你数次来往,虽觉你像极了他堂姐青春时,却迟迟未露疑惑我曾努力更改画风,想着他也许是看破真相,故意不拆穿。但如若他真的善于藏匿,缘何公然向我挑明,还屡次细察我的言行举止”

    阮时意至今也没想明白。

    她早已做好被堂弟察觉的预备。

    可从去年积翠湖观莲节一游,嗯就是她突然来月事那日,无意中撞见阮思彦。

    再到去年冬天,阮思彦为表谢意登门,与她、徐晟闲逛了澜园的花园。

    乃至前些天,众人上山做法事除孝,他也匆匆跑了一趟

    正式交谈三四回,她那堂弟,似乎真把她当成收养孤女

    却反而认得徐赫

    面对徐赫的疑问,她全然想不出答案。

    “额或许是,他彻底忘掉了我这个堂姐,却对师兄兼姐夫的你念念不忘、铭记于心大半辈子”

    “阮阮”

    眼见徐赫神色愈发难看,她忍俊不禁,笑眸亮晶晶漾着光。

    “毕竟,他爱男色,说不定正如外界传言你,才是他的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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