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晴岚图的话题说开,夏纤络以晴岚图不在身边为由, 对于是换画或借用临摹之事, 不置可否。
阮时意后知后觉她太小看衔云郡主。
她曾认定, 对方未满三十, 充其量为吃喝玩乐的闲散宗亲,仗着父亲余荫、先帝溺爱,才能在京城安享富贵。
然而夏纤络出身皇族, 平日来往的皇亲国戚大多不是省油的灯。
她以特立独行的离异妇人姿态,在京城勋贵圈中得一席之地,有财富有人脉,必定多少具备一点手腕。
想来,她以游玩为名,走遍天下, 眼界也差不到哪里去。
相较而言, 阮时意出自书画世家, 性子温和内敛;后以一己之力扛起徐家时, 接触的多半是书画生意人, 尔虞我诈的程度并不严重;兼之她无婆媳、妯娌、妾室、嫡庶等复杂关系, 人际交往相对单纯,反而鲜少以恶度人。
此番, 夏纤络早看透她的目的,却不动声色, 似有还无地撩她、逗她, 让她产生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愤然。
仔细回想, 除了曾遭心腹丫鬟钻过一次空子,阮时意基本没吃过大亏。
如今觉察失策后,她火速按下焦灼之情,以“阮姑娘”的温婉态度应对,多陪了夏纤络一日。
对方定然已猜出,此画对徐家人尤为重要。
如她再表露出失落和急躁,反倒让郡主有恃无恐,抬高价码。
行宫小憩期间,她曾“偶遇”入酒泉宫打听动向的徐赫。
二人扮作素不相识,于梅林边上的甬道擦肩而过,她压根儿没敢正眼看他。
只因,她突然记起某个细节。
唔没错,那一夜,她再次跟“小三郎”粗暴地“打”过招呼。
她骨子里究竟藏了多流氓的念头
只当了不到一年的“阮姑娘”,“太夫人”辛苦积累下来的淡定自若、端庄矜持,从遇到徐赫起,寸寸裂开,终将如山峦崩塌。
正月十九,阮时意带领贴身侍婢,向夏纤络辞别时,遇上大病初愈的陆绎。
陆绎自知,“大晚上拦截微醺得阮姑娘并推倒丫鬟”的行径有伤风范,也忌惮背后出手相助的人,更不太确定阮时意是真忘了或留有后招。
他强作镇定,摆出虚弱病态,却又无从掩盖爱恨交缠的情绪。
阮时意对那桩事只字不提。
背地里,她暗暗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
抵达澜园,内里犬吠声不绝于耳,热闹程度远超阮时意预期。
此前托人从北域寻来的几条双色大犬,正好于今日送入京城。
虽说与大毛二毛在眼睛颜色、毛的长度上略有差别,但体型接近、外观也如狼,多少能混淆视听。
园中闹腾的,除了狗,还有徐晟。
徐晟的禁足期限刚过,立马跑来澜园探望阮时意,和新来的大犬相互熟悉了一阵,未料正好被自家祖母逮住拿糖哄静影的一幕。
静影本已二十有三,因天生圆脸大眼睛,加上她褪去严苛肃杀的气场,穿了粉嫩衣裙,看上去比故作老成的徐晟还小上好几岁。
她似乎受了点委屈,正蹙眉瘪嘴。
徐晟则翻出一小竹筒,笑语哼哼“你若笑一笑,本公子就赏你一颗”
阮时意安抚过大毛和二毛,给长孙甩了个“瞧你这点出息”的眼神“大公子一获自由,迫不及待来澜园,我还道有大事商量原来是为看小丫头笑脸”
徐晟叫屈“我明明是来找您的见您没归,正喊上静影去接“
“哦,我已平安归来,大公子请继续。”
阮时意浅浅一笑,命余人忙活,自顾步向寝居院落。
徐晟连忙将手里的糖全数塞给静影,小声说了句“别难过,她们回来了”,抬步追过去。
阮时意踏入回廊,嫌弃一睨“瞅瞅你还有几分徐大公子的模样成天追在姑娘家身后”
“您口中的姑娘家,是指您自己还是静影”徐晟挠头。
阮时意趁附近无人,抬手往他脑门上一敲。
“还油嘴滑舌你不来讨骂,初五那天的事,我已有心翻篇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绝不会再干测试先生酒量这等自不量力的傻事总成了吧”徐晟嘴里嘀咕,“都不知您从哪儿挖来这般能画、能打、能下厨还能喝的哥们”
“哥、哥们”
阮时意正为被衔云郡主白白捣腾一番、又对徐赫做了难以启齿的事而火气上冲,听长孙没大没小的抱怨,她再无往日的慈祥包容,勃然大怒。
“你屡次三番信口雌黄,我忍了可你记得自己酒后跟先生说了什么混账话你叫他入赘你疯了吗你有没有半点徐家儿孙的风度如何以身作则引领弟弟和堂弟们”
徐晟打小得她爱护疼惜,即便犯了大错,也甚少遭她疾言厉色相对,此际遭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心里憋屈难耐。
“我就知道您重视他您越来越重视他了以前您亲儿子打我骂我,您永远站我这边现下,你为了一个野先生,跟我置气打我骂我我果然被厌弃了”
“你、你说什么胡话”
阮时意真心庆幸自己拥有一颗年轻心脏,不至于被他气得当场倒地。
徐晟如惹毛了的小狗,鼻腔一哼“我原想告诉您一个重要消息,我决定不说打死也不说”
“反了是吧”
徐晟对上她凌厉眼光,难免发怵。
但狠话刚撂下,他不好立即变卦,于是改口“那、那你告诉我在行宫是否遇先生了蓝豫立那小子昨儿回城,说看到先生刮完胡子的容貌像极了我,还吓了一大跳你说他好端端,刮什么胡子”
阮时意隐隐约约回想起某个场面。
她曾强行摁住徐赫,半趴他身上,拿剪刀一根根修理掉他鼻唇周边的胡子。
嗯,她还满意地抚摸他那哭笑不得又难掩蜜意的脸。
然后就
徐晟见她不语,且俏脸红得不自然,挑眉而笑“哎呀春天来了心花怒放春光明媚呀”
话音刚落,又遭她敲了一记。
正月里,日子如常。
徐家生意照旧,义善堂的资助、收容、教学等事务进行顺利,阮时意与夏纤络保持友好往来,不冷不热。
唯独地下城一案,还在隐蔽调查,未获进展。
到了二月,她忽然收到来自徐赫的信他已在篱溪边购置了一套三进三出的院落,邀她闲来小坐。
阮时意无端心头潮热。
推算该院落不在地下密道涵盖范围,且离澜园约两里路程,茶余饭后散散步即可到达。
他的用心,未免太明显。
她忸怩了些时日,终究放不下心,借口带静影去篱溪游玩,“顺道”拜访了“先生”。
春山流溪间,伫立着一座白墙灰瓦的庭院,门前高阶古朴,雅洁清静,依稀可窥见院内花木扶疏。
阮时意敲开大门,向应门老仆道明来意,正巧徐赫闻声出迎。
继行宫一别,已有整整一个月。
他重新蓄回短须,一袭素白家常宽袍,未加冠束带,显得自在随意。
见是阮时意登门,徐赫喜出望外,快步流星奔至她跟前,满身儒雅风流气派瞬间换成甜暖气息。
那毫不作伪的愉悦笑容,使她心生错觉她正与他幽会偷情。
呸呸呸
在徐赫盛情邀请下,阮时意收敛杂念,端回板正姿态,随他入内品茶赏画。
新居只有一对耳目不聪的老夫妇负责洒扫庭院、生火做饭,安静无人扰;陈设摆放雅致精细,无分毫繁杂媚俗,确是旷达隐幽之所。
静影一如往常主动退下,还夫妇二人清净空间。
徐赫与阮时意对坐,边烧水烹茶,边解释道“今上命我专心准备书画盛会,特意给我放了长假,遣我出门远游,以吸收天地山川之灵气。”
“那你置宅做什么”阮时意瞋瞪他一眼。
“明知故问,”徐赫莞尔,“既然以画换画之计得逞,我何须日夜绕着翰林画院打转但重回城南群院显然太浪费时间,公然搬进澜园与你同住,你定然不同意。我正愁寻个落脚地,恰逢苏老愿意转让这套闲置院落,我自是痛快接手。
“前日,晟儿骑马路过,说是孝期未满,不宜跑到新居闹腾,放话说我欠他一顿乔迁入伙喜酒,等他出孝便喝个畅快淋漓。我还在想,你何时能放下芥蒂见我一面想着想着,你就来了。”
他那句“想着想着”,极其旖旎,莫名予人缠绵悱恻之感,生生逼得阮时意无从应对。
仅有孤男寡女的雅致偏厅内,气氛不知不觉增添了丝丝缕缕暧昧。
毕竟,上回二人独处时,有过火辣激吻与同榻共眠之举。
阮时意心里发虚,急忙换话题“那个你正月里走得仓促,留下的灰袍、折兰苑雪晴图等物,是否要送回来给你作纪念”
“阮阮,”徐赫长眸氤氲寥落,“你是我的妻,替我保管点私物,有那么为难”
阮时意一怔,暗生惭愧。
她的确没往这方面想过。
徐赫笑意微涩“我还打算把我自己交给你保管呢谁料,你抱完、亲完、啃完,就丢到一旁”
“说好不提的”
她腮边绯意渐浓,最是羞怯动人时。
徐赫无比渴望再与她好好亲近,终觉不该逼迫太过。
缄默半晌,他聊起正事“阮阮,每隔数年一度的书画盛会,有哪些环节我在外为了装作行内人,未曾详问。”
阮时意一听此言,窘然之色尽退,禁不住掀起嘴角。
“今年应是第五回按照过去传统,来自四国的画师将分山水、花鸟、人物和书法四大类进行交流切磋,最终评出优胜者。
“因是大宣发起的盛会,这四部分出题者分别为圣上本人、思彦、傅大人和苏老。其他题目每年有变,唯圣上出题噗,你不必有任何负担,随便玩耍就好。”
徐赫狐惑“此话何意”
“圣上过去四次题目如出一辙,首先要求参与者临摹一幅探微先生的佳作,并对此发表心得;
“其二,他会从探微先生论著中抽取几点作为命题,要求大家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文章;
“第三,还需根据探微先生小作进行改编,另绘意境相同、形式相异的新作”
徐赫目瞪口呆“这算哪门子鬼题目”
“你真不知情”阮时意憋笑,“有两回,他还专门向我这探微先生遗孀借了几幅,以供临摹害徐家人全程紧盯,容不得半分松懈,唉这次,我要好好想想,该换哪几张。”
“”徐赫如遭雷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下,你总算明白,谁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吧”
阮时意咯咯而笑,如花枝乱颤,补充道“不过来日徐待诏名动天下,兴许比探微先生更得圣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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