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隐含笑意的问话,如柔指拨起阮时意的心弦,掀起心间阵阵回响。
这问题,她没法回答。
如果说,徐赫“离世”的头几年,她在抄家时用尽一切手段保住光彩夺目的珠子,是为念旧情或爱珍物;那情意淡去后,她缘何未丢弃褪色珠子、一直置于枕边小木匣、乃至生命中最后时刻,还选择含在嘴里?
单单是为闲来调侃“亡夫”上当受骗的经历吗?
莫非……早在深情厚爱消磨殆尽前,她已立心用他的遗赠,陪自己尘归黄土?
若徐赫当真死于三十五年前,她或许真能达“无爱无恨”的境地。
可当他一如往昔的英俊挺拔,活生生回到她身边,并源源不断传达温柔慕恋……她真能无动于衷,继续过她的寡居生活?
怔立片刻,猝然与徐赫期许眼神隔空碰撞,她的眼光似瞬间拥有弹性般自动跳开。
随后,她迟钝地发现,双手不知何时已被他握牢。
欸……漫漫长夜,孤男寡女共处,这气氛、距离、动作,连带她回避的情态,都显得无比暧昧。
她不留痕迹地将手抽离,如失忆般忘却他所提疑问,再度执笔,对着晴岚图第五段认真临摹。
徐赫失望之情渐浓,浓到极致,凝成固体,又轰然碎裂。
他倚案而立,一点点展开两幅旧作,唇边扬起苦笑。
阮时意渐入佳境,专注临摹,如臻忘我之地,忘却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直至天际露出鱼肚白,案头多了一杯暖茶,那人温声道:“你已获窍门,不急在一时……好好歇息吧!”
阮时意低低应声。
徐赫又道:“那……我回去了,揭裱后来寻你。”
得她一声应允,他抱着两卷画,利落翻出窗外,消失在晨雾中。
阮时意长舒一口气。
他一反常态,未纠结原先的问题,更没触碰她。
大概……怕把她逼急了?
*****
此后一连数日,徐赫不曾露面。
阮时意专心描绘,凭借他的指点,勉强把《万山晴岚图》第五段画了个七八成相似。
画中山势从险峻到平缓,土坡林木点枯苔,如繁华落尽,苍茫萧肃,又另有一股淡然洒脱。
这原是徐赫最得意的部分,大气磅礴又不失雅致玩味。
阮时意笔力欠缺,得其形而未尽其意,自觉丢人。
幸好,洪家只当她是年纪轻轻的阮小姑娘罢了。
十日期限至,阮时意如约抵达洪府。
洪朗然的喜笑颜开全然消失,板着脸,摊开一真一仿的两卷晴岚图。
仔细比对,他目露震惊,而后将临摹之作塞予洪轩,不发一语,大步离开。
洪轩因父亲的傲慢无礼而尴尬万分,待他一出偏厅,急忙对阮时意执礼,诚恳致歉。
“阮姑娘,家父惯于驰骋沙场,与人交流常有失当之举。而今他满怀期待落空,难免不好受。恳请你念在两家情份,也念在他对徐太夫人一往情深的份上,多多包容。”
阮时意淡笑:“劳烦大公子多劝劝大将军,切莫为执念再伤害至亲之人。”
洪轩颔首称是,顺带夸赞她画艺精妙。
朗目悄然端详她素淡容颜,眼底藏不住倾慕爱怜。
阮时意视若无睹,命让沉碧奉上几盒滋补药材、山珍海味,“一点小心意,还望贵府勿弃。”
洪轩客套一番,见她无久坐之心,按捺不舍,亲自相送。
行至翠竹环立、风景恬静处,他忽然放慢脚步,柔声道:“相较于城中的流言蜚语,在下更相信姑娘的品性。”
“……?”阮时意不明所以。
“待徐家除孝,在下……再正式登门详谈。”
阮时意愕然半晌,已听出弦外之音。
需等“除孝”才能“详谈”的,莫过于提亲。
她以天真微笑装作迷惘,心中的“徐太夫人”则扶额顿足。
——世侄啊!你行行好,积积德,放过老身吧!
*****
马车徐徐转入巷道时,忽闻两声犬吠,马儿受惊收势。
阮时意掀帘而窥,但见陋巷拐角处,站着一名清秀白净的孩童,年约六七岁,正是那唤名“阿六”的小乞丐。
比起初见的干瘦肮脏,如今阿六衣着整洁,笑容纯真浪漫。
身旁两条双色大犬咧嘴吐舌,毛茸茸大尾巴左摇右摆,威风中透着可爱。
“阿六,好些天不见,长高了不少!”阮时意笑得慈和。
“姐姐,您还记得我呀!”阿六喜出望外,命双犬原地待命,迈开小短腿上前,双手递给她一张纸条。
纸上龙飞凤舞勾了八个字——要事私谈,篱溪竹亭。
虽无落款,但字字如铁画银钩、削玉断金,除徐赫还能有谁?
“此刻赴会?”
阿六粲然一笑:“叔叔说,‘随时恭候’。”
阮时意握紧手中卷轴,向他招手,“来,上车。”
沉碧将阿六拉至车头,未料两条大犬也毫不客气挤进来,冲阮时意的手一阵猛嗅,继而亲热地用脑袋蹭她,似祈求她安抚。
马车在一声令下驶往篱溪。
途中,沉碧好奇,试图摸一摸双犬厚毛,尚未碰触,已遭到龇牙低吼的示警,吓得她惶恐缩手。
抵至篱溪边竹林,阮时意下了马车,命藏身暗处的静影与车夫等人一同留守候命,后带上阿六和双犬,步向数十丈外的溪边。
异域犬亢奋地蹭了蹭阮时意,如箭般窜出,撒腿狂奔而去。
绕过半遮半掩的大片野桃林,只见徐赫手持两卷画挺立于竹亭内,眺望沿溪潋滟秋光,青袍淡似烟岚掩春山,侧颜如画中点睛之笔。
他闻声回头,笑貌清浅,美好得如歌似诗。
然而下一刻,体重达五十斤上下的双犬,以不可抵挡之势,一左一右飞扑向他,撞得他摇摇欲坠。
四只大爪齐齐摁住他胸腹肩膊,健硕躯体兴奋扭动,嘴里汪汪而叫,严重破坏了宁静悠远的景致。
眼看他紧绷俊颜,以维持云淡风轻状,眉间已现窘迫,阿六赶忙掏出小竹筒晃了晃。
双犬当即放弃纠缠极力扮作清雅朗逸的主子,改投阿六怀抱,讨糖吃去了。
“把两个家伙弄远点!”徐赫冷声发令。
阿六憋笑应声,领双犬到溪边追逐玩耍。
兴许觉察阮时意眸光落在他胸口那堆爪印上,徐赫窘然抬手轻轻拍掉泥尘,从怀内取出油纸包。
“我总算找着兴丰饼铺的新址,给你买了份栗蓉酥,趁热吃。”
阮时意接过,只觉点心朝外那面尚自温热,贴近他的一面反被捂至冷凉,不由得好笑。
徐赫自顾在石案上展开两幅晴岚图,谨慎翻转至背面,请她挨近细看。
峰峦重叠背后,呈现几个浅绛小字。
平氏那幅写的是“古祁城”,而阮时意私藏的末段,则标注“石龙为记”。
“此为何意?”阮时意一头雾水,“让咱们去古祁城找石龙,做什么?其余那几幅……是否还有标记?”
徐赫摊手:“他老人家只提到,事关阮氏家族南下秘密,不能多言,必须等上四十年……你再给我两天时间,我把洪家这幅揭下,再作定夺。”
“成,”阮时意与他交换画作,“不过,你别直闯澜园,被人瞧见,定惹闲言。”
徐赫笑了:“你还怕闲言?外头早传遍,你这位徐府新贵,和我这书画先生勾搭上了……”
“传、传遍?”阮时意蓦地一惊,随即想到一人。
徐赫扫视周围,见亭中光景被野桃树遮挡大半,阿六和狗越跑越远,遂亲昵靠向她,哼笑:“他们消息真不灵通!咱俩都已勾搭好几十年了!”
阮时意不愿与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秀眉轻蹙,抿紧檀唇,逐一卷好晴岚图。
未料他得寸近尺,悄然从身后圈住她,略微低头,与她脸颊相贴。
“阮阮,你别发愁,只要我俩夫妻同心,一定能找全所有晴岚图,也必然寻得其中奥秘,以圆祖辈心愿。”
他的肌肤暖凉适宜,却无端燎起她心头滚烫。
热流窜向她周身,令她头晕目眩,腿脚乏力,立足不稳,瘫靠在他怀中。
她娇躯难得温软,雪肤散发香暖,诱使他心潮狂烈翻腾,触发压抑多时的情与欲,情不自禁地吻在她纤颈上。
温柔浅吻如春风抚弄待放娇蕾,其后,他似是不满足,启唇轻吮慢咬,激得她神魂俱震。
她毫无招架之力,呼吸如凝,身子软绵下滑,被他适时深拥入怀。
“阮阮……”
他气息渐促,于撕咬她的间隙低唤她,大手辗转游走她肩头腰腹,忽轻忽重,魅惑人心。
日影斜斜将二人亲密无间的身影投落在地,教她羞于再看一眼。
她明知纵容他的亲密,会让关系更混乱,隐约又觉……心底曾期盼他稍加放纵。
于酥软酸麻间闭上双目,阮时意脑海中骤然闪过几点亮光。
那是平远将军府画阁的长夜不灭灯火。
渺远,刺目,锥心。
“停……三郎,停!”
她不知从何获取一股力量,强行挣脱他的禁锢,方大口喘气。
玉颊绯霞层染,美眸水雾缭绕,颈间衣襟凌乱,雪颈微痕如落蕊。
徐赫笑眸迷离,唇角缱绻出得逞的蜜味:“羞什么呢?阮阮,你明明是喜欢的。”
“别……”她退开两步,仓促拉过一撮长发,遮掩被他吻过的所在,“咱们不能这样!”
“那要怎的?拒绝给我名份,心情好时又享受我的亲近?”徐赫绵绵情意退了大半。
“不,不是……”
阮时意自诩活了几十年,看透人世冷暖,不再受七情六欲所困,更能应对大多数困境。
可她寻不出合适言辞,为方才短暂的沉沦作辩解。
甚至未想明白,这段若即若离的关系,该何去何从。
徐赫眼底炙热退却,渐生冷凉之色。
“阮阮,我厌倦你每次推拒后,又容许我接近、予我希望;但我宁愿你一而再再而三折磨我,让我寻求一丁点渺茫期盼,不至于就此恩断义绝、了无生趣。”
阮时意深吸一口气,竭力从无计可施的混沌思绪中捕捉一丝清澈。
与其在永无止境的缠绕中再次老去,不妨冒险作个了断。
“三郎,不如……你我赌一把?”
“赌?”徐赫震惊,“这可不像你作风。”
阮时意抬眸,以澄明从容的目光正正注视他。
“我狠不下心与你老死不相往来,又没能扭转本心、接纳全情投入的你,干脆……把这事交给上苍来决定。你若赢了,我自会听从命运安排,考虑你的要求,并作出相应配合。”
他星眸乍亮后陡然一暗,“如果,我输了呢?”
“你若输了,一切……我说了算。”
徐赫暗自磨牙,俊颜如有怒火燃起,渐烧渐熄,终归化为云烟。
良久,他薄唇幽幽翕动,沉嗓不露悲欢。
“怎么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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