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意檀唇吐露的那句话,柔软如二月春风,却让徐赫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他如钉子般扎在原地,凝望阮时意温婉笑靥的长眸,既有如星河闪烁的明亮,又带夜色翻涌的昏黯。
“先生偏心!单独给小阮姐姐开小灶!”数名女学员嬉笑行近。
阮时意垂眸莞尔:“都怪我,挑了这稀奇古怪的花草,无从下手,让先生费心伤神!”
徐赫以最快速度恢复庄容正色。
“此花为君影草,又名草玉铃,多于生于高山,四五月开花,在京城开到六月实在难得……且看花朵呈乳色,悬垂若铃,小巧雅致又不失莹洁。据称,此花于西境素有‘幸福再临’之寓意。”
话音刚落,墨眸一暗。
女学员们纷纷惊叹:“先生果然见识广博!对罕见花儿特亦了如指掌!”
阮时意只觉他那番话似曾相识,倒像出自她的口,几乎一字不差!
脑海恍恍惚惚闪过某个片段,思忆深处,残存二人执手欣赏大片君影草的情景。
当她微笑向他介绍花的习性,忽而被他从背后悄悄搂住。
他温热唇畔贴着她的耳廓,哼哼而笑:“为夫已拥有最令人艳羡的美满,何须祈求‘幸福再临’?”
原来,事隔多年,他还清晰记得她所言,几乎一字不差!
而她,历尽人生百味,竟未曾彻底忘却与他同享的温馨时日。
眼看女学员兴奋谈论君影草、夺过阮时意手中草图翻阅,徐赫撑持表面的光风霁月,转身离去。
阮时意不忍目送他的寂寥背影,改而与小姑娘们闲谈,心下翻腾的则是另外一桩事——她究竟在何处露了马脚?
有关躲进杂物间的古怪行为,假若她编一个类似“捉迷藏”的烂借口搪塞,他大抵拿她没办法。
必定还有更明显的破绽。
她仔细回想当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猛然惊觉,兴许早在最初触碰他的手时,她的反应就出卖了她!
若真是妙龄少女,在那种惊悚场景下,即便没尖声大叫,只怕也吓得涕泪涟涟,张皇失措逃出。
可她没有。
她镇定自若,过后两度交谈,连一丝忐忑或怯赧亦不露,根本不似青涩小姑娘和陌生青年独处的态度!
恰逢徐赫追忆“亡妻”,悲痛难耐,一时没反应过来。
事后发泄完毕,以他的聪明才智,自是轻易窥察其中玄机,继而想方设法求证。
念及此处,阮时意摇头而笑。
失策了。
*****
“徐先生长得好看,技法高超,博学多才,谈吐优雅……简直完美无瑕疵!”
“对啊!瞧他那体量身材,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墨客大不相同……可惜,人家孩子都有了!要是咱们年长几岁,早些碰到……”
“呿!你、你敢肖想先生!胆子也忒大了!”
“我就不信你没动过一丁点歪念!”
黄昏,东苑门外口没遮拦的窃窃私语传入阮时意耳中,惹得她唇角轻勾。
倘若在豆蔻之年听女子夸赞徐赫,她定然偷偷吃飞醋,借故和他闹点小别扭,以博得他更多关注;若成婚后闻此类言论,她总是开玩笑说他招蜂引蝶,又暗地里为他骄傲。
何曾料想,今时今日,她心中迸出的念头则是——难怪我徐家子孙个个讨姑娘家喜欢,那都是承袭祖风之故。
不过,这家伙另有家室,跑回来招惹她做什么?
她提着文具匣子往东而行,冷不防身后遭人轻拍了一下。
“你这丫头……”
她只道静影毛手毛脚,不料回头却是身穿青碧色武服的蓝曦芸。
“你这丫头,喊谁丫头呢?”蓝曦芸端出佯怒之色。
“是蓝大人啊!您该不会碰巧路过京城书画院、碰巧赶上小女子下课吧?”阮时意笑而挽她的胳膊。
蓝曦芸闷哼一声:“阮姑娘好大的架子!我蓝家两次邀你上门小坐,你连拒两回,逼得我堂堂副侍卫长提早下值,专程在书画院门口拦截!”
“小女子知错了。”阮时意摆出一副委屈脸。
此前推拒萧彤的邀约,只因猜透她为长孙作媒的心思。
姑且不谈阮时意无心再觅姻缘,就算她心血来潮想“吃嫩草”,总不能向徐晟的至交好友下手吧?
情何以堪?
“唉!我猜,祖母她老人家硬是要你当孙媳妇,对吧?”蓝曦芸耸了耸肩,“我劝过她别太急躁,免得把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给吓跑了……你放心,这回相邀,是为晴岚图。”
阮时意顿觉好笑。
徐赫尚在人世,技巧画风比起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后传世佳作要多少有多少,她何苦为他的旧作而折腾?留给萧彤作纪念不更好?
但潜藏意识中,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幅画藏了秘密,与外祖父相关。
而今徐赫活着归来,说不定……画中奥秘终有揭晓之时。
哪怕她目下不便多问。
“蓝姐姐,我算是戴孝在身,登门拜访不大合适……”阮时意语气诚恳,“不如,我作东请蓝太夫人到徐家的酒楼……”
“不!”蓝曦芸极为坚决,“此事,必须在蓝府内详谈。”
阮时意暗觉奇怪,又没说非当场拿回不可,对方为何执意如此?
蓝家人骨子里多少有几分霸道,她已婉拒两回邀请,不好再三违逆他们,遂痛快约在三日后下午。
蓝曦芸送她上马车,转头朝搀扶她的静影多看了两眼,眸底掠过明显的震惊:“你、你……?”
静影一脸茫然,抬手挠了挠头。
“……没,认错人了。”蓝曦芸怔忪片晌,才勉强回过神。
阮时意大概猜出蓝曦芸的震悚从何而来,但只能装作浑然未觉。
*****
车轮滚滚碾过城南的街巷,载着车厢穿梭于人潮。
即将抵达澜园附近,车头的静影悄然掀帘,低声示警:“姑娘,有人跟踪。”
“绕一圈,看是何状况。”
阮时意近来隐秘接管徐家生意,只求安稳平顺度过,并无吞并别家的野心。
除了各大商号的掌柜及其心腹,余人大多以为她是徐家或阮家不入流的远亲,按理说树敌地可能性微乎其微。
当下,静影吩咐车夫改道入巷,继续前行,自己则于拐角处跃下马车,藏身墙后。
果不其然,只过了一阵,娇呼声起,窄巷内传出拳脚相交的打斗声。
“停车!”
阮时意连忙探头往后望,眼见两道人影一攻一守、一高一矮剧烈相斗,禁不住捏了把汗。
静影粉绫裙舞成一团云,手持明灿灿的匕首,招招狠辣,步步紧逼。
而那拼死抵挡的青灰色长袍男子,居然是徐赫!
“静影!住手!”阮时意吓出一身冷汗,心快跳到嗓子眼,当即喝止。
即使徐赫出身将军府,颇有几年武功底子,但与静影交手,怕是得吃亏。
静影依言退开,瞪视徐赫:“你这人鬼鬼祟祟跟了一路!有何居心!”
徐赫险些颜面尽失,狼狈万分,转目凝视阮时意,恳切之意不言而喻。
“阮……姑娘,我……”
阮时意幽幽叹了口气。
“静影,这位是书画院的先生。”
“可他……”静影自是不相信,寻常画师会跟踪学生,并在她手底下走得过十余招。
阮时意缓缓下了马车,对徐赫盈盈福身。
“抱歉,我请先生讲解画论,又忘得一干二净,不告而别,当真对不住。”
此言摆明顾全他的面子。
“没想到姑娘家的侍婢如此了得,失敬!”徐赫硬着头皮客套。
阮时意嗓音不露悲喜:“难得先生纡尊,学生心中感恩。奈何天色向晚,不便请先生到府上叙话,恳请谅解。”
徐赫抿唇不语,尴尬之余,难掩失落。
他本就俊美无俦,陋巷在他衣袂飘飞下如褪了色。
阮时意淡然抬眸,视线与之相接,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六丈的距离,更有漫长无情岁月。
他们曾是良工琢就的一对玉人。
若有一朝不见,他便茶饭懒吃,如痴如狂;而她也恹恹欲睡,笔墨慵拈。
缘何落得咫尺天涯之境地?
罢了,再耗下去,毫无益处。
于是,在徐赫执礼欲别的顷刻间,阮时意柔柔启唇:“若先生不弃,半柱香后,不妨到篱溪桃林一观。”
*****
澜园以东三里的篱溪,人烟稀少,溪清树绿,野桃新挂枝头,意趣横生。
马车停在林边,阮时意命丫鬟等待,自己则走了十余丈,坐到溪边大石上静候。
夕阳暖芒勾勒她白底云纹褙子,映衬那张凝脂脸颊更加柔和而温软。
徐赫并未让她久等。
他大步流星穿林而行,停步数尺之外,深深吸气,静静地,注视她。
身板挺直如松,面容的温润儒雅恰如当年,英气眉目夹杂了难言滋味。
疑问、愧疚、期待、热切、感伤……兼而有之。
这一刻,阮时意完全肯定,他眼里所及、心中所念的,是她。
然而他们谁也不愿率先打破僵局。
毕竟,彼此清楚明白,一旦开口,将意味着什么。
阮时意徐徐起身,潋滟眸光如夕照耀清溪,精致嘴唇挑勾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半晌后,她唤出阔别三十多年的称呼,语调平静无波。
“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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