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酒会的礼服,是母亲专程给我送来的,这使我受宠若惊。
她的头发似乎留长了些,妆容成熟精致,眼线总是描得很深,末尾拉长上挑。口红是厚涂的葡萄酒红,雾面的哑光质地。她穿了一件版型硬挺的卡其色长风衣,里面是姜黄色的衬衫,两道袖口一并向上折了几道,露出鲜明的手腕骨骼和银色的手表。
打开房门时,她正一手向上提着单肩包背带,一手捧着一只雾紫色的正方体礼盒。兴许是因为常年健身的习惯,她的单臂依托在半身大的礼盒下方依旧稳当且游刃有余。
“我可以进来吗?”
她这样问我。
因为迹部留宿过几次,别说拖鞋,就连厨具和洗浴用品在我这儿都是成双成对的。我给她拿了双迹部穿过的拖鞋,转身走进厨房倒水。
打开水龙头,水流声盖过了客厅内母亲的动静。虽说她本就是个做事轻手轻脚的人,至少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总是如此。在接水的短短几秒内,我感觉自己的思绪就像映在湖水上的白云,散漫,无实感。当手指感受到液体溢出的凉意,我才遽然回神,关上水龙头走出厨房。
礼盒放在茶几上,母亲则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她有着在日本女性中较为傲人的身高,骨骼却很是小巧,是个不折不扣的衣架子。背影曼妙如少女,让人难以捉摸她的真实年龄。而当她转过头时,眼神却暴露了一切。
眼神的沧桑是一个女人永远无法用物质以外力加以粉饰的。就像现在,母亲逆着光,瞳孔内的高光不甚明显。她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我,一个眼神却融化了无尽的时间。
我与她的每次接触,总是以不欢而散收场,我总能被她的冷漠和尖锐激怒。然而她面对着我的这两种特质,都不该是一个正常的母亲应该对亲生骨肉所流露的。
“礼服我给你带来了,如果需要做妆发,我可以给你推荐。”
“好的。”
我并没有将水杯递给她,而是放在了离自己更近的茶几上。我揭开礼盒,里面从裙子到鞋子甚至是手包配饰都一应俱全。虽然带我去酒会是她自己的主意,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说了一句谢谢。
“明天下午六点,我会来楼下接你。”她停顿了一下,却并不是在等我回应。又转身看了会儿窗外的街景,她说,“我先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我的住所,尽管每个月昂贵的租金都是她为我提供的。我忽然感觉有些荒谬,就像我对她说想来东京念书的时候,她提过自己在中央区有房子,每月都请人定期打扫,随时可以住进去。我却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想租房住,她也只是微微思索了一下便答应了。
同样,我也并不认为她短暂停留东京的几日会住进那房子里。毕竟我们都在逃避“家”的概念,不论是在意义本身还是形式上。
“你可以住在这里,需要的用品我都有备用。”
我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刻意强调些什么。母亲很快明白了“备用”二字的重点,她挑了挑眉,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向玄关走去。我本以为她会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冷然不言,却不料她在换鞋时轻轻问了声,“男朋友?”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一句明天注意时间,便关门离开了。
2.
酒会在位于丸之内金融区的半岛酒店内举行,为了庆祝国分胜平升任“超级银行”丰穗银行的总行长。在我被宴会厅人来人往的盛大场面怔住时,母亲很自然地解释,国分胜平的弟弟是她大学时为数不多交好的异性好友之一。
这并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只是想不明白,她带我来这种过分正式的场合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并不关心政经新闻,即便如此,在场的许多面孔我都感到莫名熟悉。在场的宾客总是三两成群,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感多换取一些现实利益。
尽管我对母亲并不了解,但我并不认为她擅长处理当下的场合。直到她的好友在人群中看到她并主动上前搭话,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加入现场任一方的谈话。
国分胜平的弟弟国分龙平是个保养充分精致得体的男人,除了微笑时眼角凹下的细纹,其他地方全然看不出这已然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了。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西装,肩宽胯窄,显然是经常出入健身房的身材。他端着一杯勃艮第红葡萄酒,满面笑容地向母亲走来。
“好久不见了,柏木。”
我如梦初醒,疑惑的目光移向面前风度翩翩却得被我喊上一声叔叔的男人。他似乎也反应了过来,“这位是?”
“这是我女儿。”母亲自然而然地答道,嘴角甚至还带了点笑意,俨然一副贤良母亲的形象。我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这就是?”国分龙平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看向我,“天呐,你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真是羡慕啊。”
母亲喝了一口香槟,揶揄他,“怎么,到现在都没结婚吗?”
“不了,无事一身轻。”龙平耸了耸肩,下巴向着人群中央的方向扬了扬,那是他在名利场中游刃有余的兄长,“家族少了我也不愁传宗接代,这种逍遥日子我过得挺开心的。”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你也是啊,孩子这么大了都一点没见老。”
“这是什么?对症下药的客套方式吗?”
“真伤心呢。”龙平依旧心情很好地开着玩笑,又将目光转向了我,“不过,你女儿可比你当初还要更漂亮些啊。”
母亲笑了,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她的笑容在我眼中屈指可数,而且多半是礼貌平淡的标准式笑容。她笑起来时将眼睑垂了下来,纤长的睫毛也在轻轻颤动。
龙平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又有一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也注意到了龙平的目光,端起酒杯向我们的方向快步走来。
当我看清那人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他在走来时顺手端起一杯果汁,眼睛是向着国分龙平的,却将那杯果汁递给了我,“国分前辈。”
龙平好奇地将目光在我俩之间转了一圈,“你们认识?”
来人身材修长瘦削,头发微卷,鼻梁上端正地架着一副秀气的金丝边眼镜。身着一身绝不会出错的纯黑色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折着一块酒红色的方巾。
西四辻修司。
我下意识瞥了一眼我母亲,她好像并不认识我这位所谓的堂哥。虽然的确出于礼貌看着说话人,眼神里却写满了无趣。
“算是吧。”西四辻修司模棱两可地说,随即转移话题,“国分前辈最近有兴趣打高尔夫吗?好久都没在老地方见到您了。”
“前阵子在南非出差,的确比较忙。你还经常打吗?”
“倒也没有。上周跟一个朋友去了一次,有机会把他介绍给您。”西四辻修司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相当了不得的后辈呢。”
这句话像是刻意说给我听的,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不认为迹部会害我,但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要隐瞒和西四辻修司的关系,明明他们算得上熟识的旧交。
他又和国分龙平寒暄了一会儿,最后问我,“能借一步说话吗?”
我正想回答,母亲却开口了。她微笑着看着西四辻修司,缓缓地说,“抱歉,不可以呢。”
虽说我也并不想和西四辻修司单独谈话,但我更不喜欢母亲这幅独断专行的大家长姿态。我皱起眉,正想说话,西四辻修司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冲我摇了摇头。
目送西四辻修司走远,母亲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一下化妆室。”
我没有答话,而是自顾自地把杯里的果汁一饮而尽。孤身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我难免有些局促不安,没有进食的胃口,也没有感兴趣的话题。我忽然想拿杯香槟,这里没人注意到我,也没人会想到装扮得如此成熟的女生尚未成年。
附近的酒水台就在我身后,上面有许多整齐划一盛装着各式酒水的高脚杯。我迈开步子走过去,神色自若地端起一杯香槟,凑向嘴边。
“不可以哦。”
我吓了一跳,背后传来的声音有些耳熟,我却愣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音色低沉偏厚,按理说是不应与我有交集的人。
我下意识放下香槟,转过身去。眼前的男人不算高大,气质中却自有力量。明明在场的男士都是清一色的正装打扮,他却让人不禁想多看两眼。他的眼眶有些凹陷,山根和眉骨却十分凸出,显得他的双眼深邃而不可测。尽管脸上有不少细纹,却依旧有着意气风发精神奕奕的精神气。
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微笑着说,“未成年的小姐是不可以喝酒的哦。”
我的身体僵在了原地,因为在他说这句话时,我飞速转动的大脑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宫崎家康。
3.
对我而言,宫崎家康——日本经济支柱之一宫崎财阀的家主兼运营者——是个活在新闻放送和报刊政经板块的男人。之前唯一一次有幸与他见面,还是在他大女儿的葬礼上。他站在宫崎麻美身边,脸上全无悲痛的痕迹,永远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和参与仪式者一一握手,客套地回应着他人的寒暄。
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主动同我说话?按理说他是不应该记得我的,毕竟与我仅有一面之缘,我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他记在脑海的特质。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也不知是否应该将手里的香槟放回去。他的存在太过惹眼,而我并不想在这种场合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微不可闻地清了清嗓子,我试探着问,“宫崎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他轻轻笑了一声。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走到我身侧,在另一侧也端起了一杯香槟,然后他将自己手里的那杯递给我,又将我手里的那杯香槟收了过去。他碰了碰我的高脚杯,说,“这是无酒精的。”
“……谢谢。”
局促不安地和他独处了一会儿,不知为何,他好像并没有主动走开的打算。这更令我疑惑不解,在这名利场中,明明有更多值得他做的事,为何要在我身边浪费时间?
我下意识向刚刚站着的位置看了两眼,不觉有些讽刺,这竟是我第一次希望母亲能赶紧出现。
“真言。”
“啊?”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我确定面前的男人的确在喊我,背后便不禁爬上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我,被那双深邃的眸子盯住,我只感觉无影遁形,就像在仪器中被X光扫视了一般。
“和我待在一起很不自在吗?”他轻笑了一声,甚至心情很好地同我开起了玩笑,“真伤心啊。”
我正苦思冥想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候,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早晚会习惯的,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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