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ter60.云与幽灵(下)

    1.

    宫崎家主吩咐过,赤司家派来为太太看诊的医生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到。三点还差十五分的时候,女仆们就已经着手去准备招待用的热茶和茶点了。

    宫崎主宅是宫崎家历代引以为豪的欧式洋馆,坐落在林海之间,外墙和建筑一律是低调的青灰色。忍足凛子按下门铃,自报家门后,对讲器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女仆和善的微笑,铁门便自动缓缓打开了。

    走过庭院,主楼的大门早已为她敞开。走过玄关进入客厅,落地钟的时针和分针恰好形成一个直角,三点整。

    宫崎家康并不在家,偌大的宫崎宅只有仆人能出面接待她,但忍足凛子并不在意。在会客厅的一角,壁龛上各放了两张黑白相片,皆是笑颜如花的年轻少女,联想到宫崎家族近期接连发生的悲剧,忍足凛子轻轻叹息。

    女仆端上新泡好的红茶,有些好奇地道,“主人说会来一名资历很深的名医给夫人看病,没想到小姐您竟然这么年轻。”

    忍足凛子礼貌地笑了笑,“宫崎夫人呢?”

    “请稍等一下,我这就去把夫人带回来。”

    “她不在房里吗?”

    “夫人在花房。”

    “哦?”忍足凛子若有所思,“不如我去找她好了。”

    “这……”女仆面露难色。

    “怎么,不方便吗?”

    女仆微微思考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请跟我来吧。”

    而在沙发正对面的壁炉上,有一幅保存在雕花相框内的相片。相片中是一对面容略带青涩的男女,穿着款式落后于当下潮流的经典服装。其中那位青年正是年轻时的宫崎家主,而他身边的女子却并不是宫崎夫人:一头长发静静地垂落在胸前,是优雅沉静的钴蓝色,微微弯起的双眸也透着深邃的蓝。

    走出大门前,忍足凛子瞥了一眼玄关处的落地镜,整理了一下自己齐肩的钴蓝色短发,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花房在主屋的后面,四壁皆是玻璃,阳光可以肆无忌惮地直射进来。女仆将花房的门打开一个小缝,领着凛子走了进去。四季恒温的花房内是各式各样的花草,有普通的雏菊菖蒲,也有昂贵的玉扇和万象锦等。各种花卉突破地理和时节的限制肆意盛放,还有专门设计的花架摆放艺术性的盆栽和插花作品。

    因为玻璃花房的面积足够大,还有一处被打造成了供人休息的区域。在花房中央,几张白色的花园椅围着一张镂空圆桌放着,正对她们的是一个美丽的背影。

    从忍足凛子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如缎般倾泻而下的浅金色长发,和垂在地上的柔软的白色裙摆——正如她梦境中出现过千百次的模样。

    “……纱希。”

    话音刚落,就见那背影微微颤抖了起来。下一秒,瓷具落地碎裂的声音便在温暖的花房内回荡开去。

    身后,忍足凛子已然泪流满面。

    女仆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似乎想上前去收拾自家太太制造的狼藉,却被忍足凛子阻止了。

    “能麻烦你先出去一下吗?”

    待女仆走出花房,凛子才缓缓地走上前去。她拉开椅子,在宫崎纱希的身边坐下,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眼前的女人瘦极了,整个身子单薄得宛如一张纸片。她垂着头,肩膀随着她抽泣的频率微微抖动着,蝴蝶骨突兀得令人心惊。

    凛子好不容易止住眼泪,颤抖着声音说,“纱希,我来找你了。”

    宫崎纱希缓缓抬头,凛子不由一惊。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她记忆中的面容竟能憔悴成这般模样,她还是未敢想过的。

    “你为什么,”纱希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我等了你十九年,整整十九年了。”

    “对不起。”凛子按捺住心底的沉痛,将纱希的右手合在双手中,贴在自己早已被泪水湿透的脸颊上,“对不起,我来晚了。”

    “十九年啊,你知道吗,太久了啊。”

    宫崎纱希泣不成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了。”忍足凛子前倾身体,将女人抱在怀里。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对方柔软的发里,闷声说道,“我发誓。”

    2.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迹部都没再向我提起和他一同去英国这件事。

    尽管我还是天天中午都和他一起吃午饭,再去学生会的办公室午休。放课后我去隔壁的学习塾补习英语,他要是心情好的话便会在办公室等我的补习班放课,再一道送我回家。

    关于那天晚上可能发生的事,我们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及。面对面时也并不会尴尬,我想,我们都不是会在这方面斤斤计较的人。我们都能确定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就算发生了什么也顺理成章,只是没有必要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迹部的交往也变得越来越高调。我与他早已不再是坊间的口舌相传,而是成为了学校老师都心知肚明的情侣关系。就连初中部都有不少后辈在打听高三B组的柏木真言,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把我的底细摸清了多少,说实话,我也并不在意。

    很多年后再回想起来,可能这是我与迹部的恋爱中经历过的一段最闲适轻松的时间。我们彼此没有隔阂也没有芥蒂,而是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那样交往相处。

    就对象是迹部景吾这一点而言,的确很是不可思议。

    五月远足后,差不多就要准备期中考了。考试前一天,迹部约我吃了晚饭,跟我一道回了家。

    大概一周前,他便在我家留宿过,所以这次不论是换洗睡衣还是牙刷牙杯我都一概不缺。把他领进家门,我自己先去浴室洗了澡,便赶紧摊开课本准备复习,他要洗澡还是睡觉一切自便。

    等他紧接着走出浴室穿着浴衣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正焦头烂额地对着单词表逐条逐条地过生词。扑面而来的蒸汽和沐浴露的香味令我有些头晕,感觉他的气息靠得更近了些,我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举着单词本一口一个meanwhile一个measure和尚念经。

    等我过完了M开头的词汇,不禁坐直身子看他,“你不用复习的吗?”

    迹部正拿着平板电脑读邮件,我故意瞄了一眼,发现又是自己看不懂的语言,感觉有些自讨没趣。他接过我的单词本翻了翻,语气中带着鄙夷,“这种日常单词也要特地看书背吗?”

    我白了他一眼,夺回自己的课本,斜着身子躺在他的腿上,继续与自己金鱼般的记忆艰难斗争。

    我还是听麻吕说的,英语很好学,只要能把单词都背会就行了。就算语法不行,根据单词的意思也能把单选和阅读猜得七七八八。听起来好像的确挺有道理,只是我就想不通了,一共就二十六个字母,排列组合起来怎么就这么难记呢。

    我头疼地叹了口气,迹部却突然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别闹。”

    我抽回自己的手,在他腿上翻了个身,继续毫无灵魂地和尚念经。

    过了一会儿,迹部又把我的手捉过去,在我的食指上轻轻咬了咬。这阵酥/麻令我一阵心悸,甚至又把单词看漏了好几行。我惊呼一声,赶紧爬起来坐到沙发的另一个角落去。

    迹部挑起眉,自顾自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坐姿,很是悠闲地放下平板电脑,拿起自带的英语原版小说读了起来。

    等我终于背完了手上的单词,又拿起习题册对着答案解析逐题过着考纲里勾出的一百道语法练习。才看了三十多题,我便有些不耐烦了,又默默地蹭向迹部,重新躺回他的腿上。

    “把腿放下去,这样我脖子疼。”

    “那你给本大爷在边上坐好了。”

    虽然嘴上这么凶巴巴地说着,迹部还是把自己的腿放平任我无赖似的躺在了上面。一看时间也不早了,我走马观花地将剩下的题目一扫而过,估摸着自己这回应该能考个七十来分,我便将习题册扔在了一边,双手一举欢呼了起来。

    迹部放下小说,垂眸看我,“复习完了?”

    “算是吧。”其实我根本看不下去了。

    “那走吧。”

    “哈啊?”

    他一手揽住我的双肩,一手拖起我的双腿,将我整个人打横抱起站起身来。我见他抱着我径直走向卧室,不由有些紧张,“你干嘛。”

    “还能干嘛。”他把我放在床上,掀开被子替我盖好,又掀开另外一侧的被角,很是自觉地跟着躺了进来。

    “睡觉。”

    上次寄宿在我家时,迹部睡的还是我隔壁的客房,怎么说也不像现在这般同床共枕,两人还盖着同一床被子。

    卧室的壁灯已经关上了,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在天花板上映下不规则形状的光斑。我睁着眼盯住昏暗的天花板,有些局促地躺着,根本不敢像往常那样随意乱动。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后脑勺都被不自觉的力量压得有些疼了,我才试探性地轻声开口,“你睡了吗?”

    “啊嗯?”

    带着鼻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迹部翻了个身,温热的呼吸瞬间打在了我的耳边。

    我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下意识想翻身,又想起迹部在我右边,便只能往左侧侧身过去。谁知就在翻过去的一瞬间,他便从后面抱住了我,手臂坦然地圈在我的腰上。

    我的身子突然变得有些僵硬,不自觉地扭动了几下。他微微用力,将我紧紧贴进他怀里,“别乱动。”

    听他的声音,好像是有点困了。

    这样一来,我也不便再恼他。最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我握住他搭在我腰间的手,轻轻闭上了眼睛。

    3.

    躺在迹部身边,我又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的我站在一座露台上,这座露台应该处在一幢高楼靠顶层的位置。因为扶着栏杆向下看去,是一阵头晕目眩,马路两侧的行道灯以不合常理的频率疯狂闪烁,来往的车流也用他们大开的前车灯汇集成几条流动的光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视角在高空观察街景,这说明我正以可怖的姿势趴在露台的边缘,甚至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转过头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身边站了个人。那是张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那人是我的母亲,陌生是因为,我的母亲从来没有以这般和蔼的笑靥面对过我。

    “小言。”

    她轻声唤我,声音支离破碎地散在高空的风里。

    只一个称呼,我便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她缓缓向我伸出手,像是要抚摸我的脸。然而下一秒,这只伸向我的手便毫不留情地将我向露台外推了出去。

    然后,便是一阵高空坠落感从梦里梦外侵袭而来。

    我猛地睁开双眼,整个房间依旧浸润在黑暗之中。果然是梦。这么想着,我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决定起身去厨房倒杯水喝。

    为了不惊动迹部,我从起身到走出房间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我没有穿拖鞋,而是赤着脚走在地板上,冰凉的温度接触脚心,令我恍惚的心神安定了不少。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沙发上快速震动了一下。接着,有阵阵绿光在黑暗中闪烁了起来。我走近一看,发现是迹部的平板电脑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尽管对方是自己的男朋友,贸然查看别人的隐私也并不合适。尽管知道这一点,我还是没能忍住动手解开锁屏,好奇这个点还有谁会主动联系他。

    谁知,竟是国外某个新闻网站自动发送的账号安全信息提示。

    我有些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关掉邮件收发界面,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屏幕上那个我曾经让迹部下载并注册了账号的聊天软件。事实上,迹部在添加我为好友之后似乎并没有再使用过这个软件,我们平时的联络还是通过传统的电子邮箱,而他的头像和个人主页也始终没有任何更新。

    然而,随手点开这个软件后,我却发现他有一个前几天才刚刚联系过的好友。

    “Shuji”——这是那人的昵称。而他的头像也是一个毫无特色可言的系统默认LOGO。

    最新消息是那人发来的一个短暂的语音条,我调低了平板电脑的媒体播放声音,轻轻点开了那个仅有两秒的语音消息。

    那人说,“好的,我马上去确认一下。”

    声音是说不出的熟悉。

    我默默退出了软件,重新将平板电脑锁屏放回原处。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在一瞬间被注满了灰色的铅,腐朽而又沉重,不断下坠。

    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看见不知何时就已站在了沙发后的迹部。他沉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知道那人是谁。

    Shuji——修司。这声音不仅我前几天才在学校门口的自动售货机前听过,在更早些的时候,我还在打给迹部的一通电话里听过。

    我想我此时此刻应该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西四辻修司暗通一气,把我当成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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