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41.不断则乱(上)

    1.

    又是一年除夜时。

    我在课外报名的培训班终于结课,向老师鞠躬行礼后,同学们又互相祝福了一番,这才收拾好各自的讲义和课本走出培训机构。

    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我在关窗时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冻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将呢绒大衣穿在了制服外,又将手套围巾一一戴起,这才关了灯向外走。

    就在楼梯口,我和方才离开教室不久的椎名老师擦肩而过。他一手抱着讲课用的材料,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绿茶,“对了,柏木。”

    我停下脚步,匆忙行礼,却见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的国语成绩还真是差得可怕啊,像这种需要长期积累的科目一定要端正态度学,知道吗?”

    我吐出口气,“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在假期特地跑出来上培训课了。”

    “明年就要高考了,现在有心仪的学校了吗?”

    我一愣,诚实地摇头。

    “东京大学?”

    “……椎名老师,我觉得就算是定目标,也还是实际些比较好。”

    “以你的成绩挺实际的。”椎名老师皮笑肉不笑,“前提是你能把你的国语成绩给提上去,别老是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又和他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我终于拎着书包走出了即将闭馆的培训机构。不过才下午五点左右,街道两侧的店面多半早已打烊,人流量车流量比往常消减了大半,若有似无的喧哗声也都是从三个街区外的池袋传来的。我将围巾裹得稍紧一些,疾步匆匆地走进坐落在街角位置的地铁站。

    正巧这时,我放在书包外层的手机响了一声。我一边往楼梯下走一边拿出手机,打开那条仁王发来的Line消息。

    一看见那张印着复杂坐标和曲线的草图,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你能消停点么,今天可是除夜啊。』

    对方先发来一只躺在地上悠哉悠哉打哈欠的肥兔子表情,又追加了一句嘲讽。

    『有调查说日本女学生用社交软件时发颜文字表情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二,看来你的确另类得很啊。』

    手机屏幕外的我抽了抽嘴角,直接将手机塞回书包便走进站台。我一边盯着头顶上方的列车进站倒计时,一边漫不经心地沿着站台上的警戒黄线走着笔直的直线。当倒计时处的数字变成“即将进站”的字样后,一阵风拔地而起,车道尽头的黑暗随即被暖黄色的光晕映亮。

    踏进列车,刚放好的手机又坚持不懈地响了起来。我打开一看,依旧是仁王的消息,但这一回的他明显老实了不少。

    『除夜快乐。』

    我抿起嘴角,下意识笑了一声。“同乐”二字还没发出去,他又迅速将方才那道圆锥曲线题的解析过程发给了我。

    想到方才与椎名老师的对话,我鬼使神差般地问:『对了,你有没有特别想考的大学?』

    『没有。』

    『……骗人,那你还这么认真刷题干嘛。』

    『无聊啊。』

    『……』

    『那你呢?』

    『……没有。』

    『那你还那么认真地和我讨论题目干嘛。』

    颤抖着关掉与他的聊天界面,我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将他拉进我的联系人黑名单。

    2.

    在回公寓的路上,我一直捧着手机回复大家发来的消息。起因不过是我图新鲜尝试了一下软件的群发功能,一句简单的“除夜快乐”竟然能炸出一番壮观的刷屏效果,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其中有的人似乎无聊得很,干脆借着我的一句祝福和我聊起天来。好在独处的我也正好闲得慌,他们来一句,我就回一句,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楼下。

    和直子约好明天回横滨后,前一刻还在和我聊得热火朝天的那些人竟像约好了般同时噤了声。我翻了翻最近联系人列表,除了忍足和迹部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回复了我一遍。

    我点开忍足的头像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聊天记录,叹了口气。转眼又打算骚扰一下迹部,却蓦地想起他压根没有Line账号。

    我咬咬牙,打开邮件编辑界面,翻出他的邮箱迅速打下一段话:

    『除夜快乐啊。话说你是老古董吗,注册个社交软件账号会死吗?』

    待到邮件成功发送,我摁下电梯键,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几乎每过几秒就要看一眼手机屏幕,甚至到打开公寓门换下靴子都始终捧着手机不愿放下。坐在沙发上傻傻地等了五分钟,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脑残,没好气地扔下手机转身去换衣服。

    谁知人刚站起身,手机便响了起来。

    一条来自Line的消息:AK 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我一愣,点开对方的个人资料,却发现空空如也,那人的头像甚至都是软件默认的。就在犹豫的时候,我一个手抖,竟点下了同意的选项。

    很快,他发来第一条消息:

    『我在机场。』

    下一秒,他的头像变成了一张瓦格纳的油画像。

    我只觉自己的嘴角狠狠一抽,一时间又想嘲笑他的头像又想嘲笑他的昵称,眼看着输入栏里的文字越来越多,他又发了一条消息来:

    『你的头像是ET?』

    我沉默了。

    『……那是机器猫哆啦A梦啊。』

    『真是不华丽的品味。』

    反复读着他发来的几句话,我忽然开始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要撺掇这个老古董注册社交软件账号。

    『我要登机了。』

    收到迹部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我的手机总算安分了下来。

    见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索性打开电视等待红白歌会的开始,然后翻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我并不打算在横滨逗留太久,最多一星期后就得计划着回程的事了。这回若不是直子通过电话轰炸对我威逼利诱了近一个星期,我压根就没浪费这番时间精力的打算。

    半小时后,我最后清点了一遍行李箱内的必须品,终于如释重负地拉上拉链。还没来得及躺在沙发上好好地歇一下,我那才老实不久的手机又不知疲倦地唱起了歌。

    “……迹部?”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由于信号欠佳的缘故,最终落入我耳中的只有阵阵尖锐刺耳的电流声。

    “我听不见……你不是登机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屏幕上便跳出了“通话结束”的字样。听着电话那头单调如一的忙音,我一头雾水。

    在电话收线前,我似乎辨出了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某个破碎的片段。他似乎在说……不要开门?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不安,又过了半小时左右,三点一顿的敲门声果然响了起来。想起迹部那通莫名其妙的来电,我心下一凛,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看向猫眼。

    站在门外的陌生男人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色西装,长度适宜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苍白得近乎病态的皮肤,长着单眼皮的细长的眼,和那副做工精致价格不菲的金丝边眼镜——一切的一切都令他看上去像个俊秀儒雅的学者。

    他的敲门声十分节制,哪怕在门外站了近五分钟也没有丝毫不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开了门。

    “请问你是?”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不疾不徐地反问道,“请问是柏木真言小姐吗?”

    “是的。”

    “你好,我是西四辻修司。”说着,他笑了一笑,右脸颊侧缓缓现出半个梨涡。晦明变化的楼道灯打亮他秀气的半边脸,令他眼中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晦涩难明。

    我花了半分钟确认自己的确不认识眼前的这个漂亮男人,但那枚深深陷下的梨涡却令我分外眼熟。

    我依旧没有卸下戒备,“有什么事吗?”

    “虽然深夜造访有些唐突,但还是希望柏木小姐不要介意。”西四辻礼貌地微笑,“我是来见我妹妹的。”

    “……妹妹?”

    “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堂妹。”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住我。他的瞳孔是极为纯正的玄墨色,再加上那双上挑的凤眼,若不是有一副遮挡视线的镜片,很容易便会给人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我莫名其妙地瞅着他,“这房子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人,先生你找错地方了吧。”

    叮。

    正当西四辻张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楼道尽头的电梯忽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电梯门打开,一人逆着光,信步走来。在看清了他的脸的一刹那,我不由得错愕地瞪大了眼。

    出乎预料的是,西四辻竟先我一步叫出了他的名字。

    “景吾,好久不见。”

    迹部直接忽略了我的存在,他虚起眼看着一脸讳莫如深的西四辻修司,“你来这里做什么。”

    西四辻从容不迫地托了托眼镜框,笑道,“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我的目的了吧。”

    “啊恩?”

    迹部松开眉头,随手拽了拽衬衫领口。我这才发现他的额发有些凌乱,呼吸也有些不稳。但这份微不足道的狼狈并没能压下他时刻微扬的下颚和笔直的脊背。

    他亦缓缓地微笑,“修司哥,你最好不要随便招惹你不该招惹的人。”

    “这是建议?”

    “不。”迹部说,“是警告。”

    3.

    忍足侑士用浅川为他配的钥匙打开她的公寓门时,浅川并不在公寓内。

    处于开机状态的电视和茶几上热气腾腾的咖啡说明她并没有离开太久,再加上她在一刻钟前发给他的“很快回来”的四字邮件,忍足便安心地换上拖鞋走进公寓。

    确认了烤箱内的蛋糕没有烤糊,锅里的奶油蘑菇汤咸不死人,忍足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百无聊赖地在客厅内游荡。将所有挂在墙上的字画仔细研究了一遍后,他的余光忽地瞥见了一扇大开的房门。

    这明显与浅川的处女座强迫症有些不相容,他不由好奇地挑了挑眉。

    他并不是个多事的人,本只打算关上房门便礼貌地退开,不料书桌上的台灯竟也大开着。他为浅川的反常叹了口气,无奈地向书桌走去,却被桌面上的一份文件吸引了注意。

    “东京大学……医学院?”

    默念出标注在角落的文件出处,忍足愣了片刻,实在难以将其和浅川联系在一起。鬼使神差地,他动手翻开那份文件,只匆匆地瞥了两眼文件内容,表情便彻底僵住了。

    这是一份DNA诊断书。

    然而,若不是因为浅川画蛇添足地用便签纸在文件里标出了被诊断者的名字,他的心情应该也不至于沉重如斯。缓缓放下文件的时候,他下意识拿出了口袋中的手机。

    就在不久前,他的Line才收到一条来自那个人的节日祝福消息。

    “侑士,我回——”

    站在玄关处的浅川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忍足,又看了看他身后大开的书房门,脸色骤变。她的右手忽地脱力,捏在手里的钥匙便“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被抓了现行的人明明是忍足,但浅川的表现却明显比他慌张得多。见她如此,忍足的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他淡淡地扬起嘴角,“既然如此,看来我也没有继续装傻的必要了。”

    浅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如果没有猜错,那份鉴定是泽野帮你做的吧。”忍足走向衣架,缓缓取下自己的大衣,“看来再怎么劝你都没有用了,为了一桩陈年旧事,你还要牵连多少无辜的人?”

    迎着浅川的目光步步走近,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钥匙扔在鞋柜上,沉声道,“你真让我失望。”

    少年冷漠的语气令她倍感陌生,意识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唯有死死咬住牙关才能抑制住拼命大叫的冲动。

    她真的很想转过身冲他歇斯底里地咆哮,他根本什么都不懂,也永远都不会懂。若不是那群万恶的资本家在关键时刻背信弃义,她的父母绝不至于被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她的父亲大可在熬完牢狱之灾后重新归来,还她一个完整的家庭。也许他们将一无所有,但至少她的父母还能活着,至少在她有生之年还能再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若不是那些人……她也不会像今天这么痛苦,变成这般麻木不仁的模样。

    哪怕那些“官商勾结”“贪污受贿”的罪名已然铁证如山,但对她而言,那个名为浅川佑次郎的男人只是她的父亲啊。

    这么多年,她欠了太多的话没能对他说,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她怎能不恨,她怎能不怨。

    浅川背对着忍足,拼命克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她握紧双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反问。

    “我只是将他们加诸给我的痛苦原封不动地还回去而已。我哪里错了,我没有错。”

    忍足没有再说话,只是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听见少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浅川终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地。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一遍遍地重复催眠着自己,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可是没有用,真的没有用。

    电视里传来红白歌会直播现场的欢呼声,电磁炉上沸腾的开水尖锐地嘶鸣着。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铺天盖地的潮水,在这一刻,终于将蹲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她,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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