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崎真希。宫崎麻美。
当真相逐渐显山露水,我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发现了这两人不甚明显的联系——宫崎小姐对冰帝的熟稔以及她远超乎自己收入水平的生活质量,宫崎麻美知道我住处时不自然的表情甚至是刻意回避的嫌疑。
淅淅沥沥下了会儿冬雨的天空还未来得及散去阴霾,灰蒙蒙的,云层浓郁得化不开。城市的车鸣人声像是闷在了一口倒扣的铁锅里。
头顶一列电车飞驰而过,将视界割成两块。透过车窗和车厢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另一头明明赫赫的霓灯光点。待电车终于驶过,一幢幢摩天大楼便拔地而起,像是泰坦巨人般踩着城市擎着天。
一辆加长林肯轿车在眼前停下,车窗摇下,迹部的食指中指敲击琴键般在他摊开在膝头的书上打着不规则的节奏。
“走吧。”
2.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
原本宽阔的堂屋被压抑的气氛挤压成逼仄的条状,令人呼吸困难。我站在迹部身边,混在人群中,看向祭坛上被荷花灯和鲜花簇拥着的宫崎小姐的黑白相片。
和尚念诵经文的声音被不住响起的木鱼声无限拉长,在被无限压缩的空间中左突右撞,偶尔钻入人的大脑中嗡鸣一番。
我偷偷看向最前方守在父亲身边的宫崎麻美,她亦穿着一身黑色正装,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脸上看不出悲喜。宫崎家康单手搂着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忽然转过头看向我。
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目光,我一愣,下意识移开视线。
古老的堂屋没有取暖设备,寒意溜进门缝,在阴暗的角落滋生蔓延。
通夜后的会餐我没有参加,而是和迹部一同走向门口,打算和宫崎一家人告别。
说是一家人或许有些不恰当,虽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宫崎夫人并没有出席葬礼。
意想不到的是,站在我前方的女子竟是浅川明美。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只是在经过宫崎家康时停下了脚步。我的视线被她的鬓发挡住,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她沉下声说,“节哀。”
宫崎家康没有说话,浑浊的眼中渐渐流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浅川也没有在他面前多做停留,只是一言不发地抱了抱宫崎麻美,方才离去。
这时,迹部忽然一步走上前去。我匆忙跟上,随着迹部一道说了些客套话。正打算离开时,宫崎家康忽然问,“不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吗?”
我疑惑地看了眼半晌都没有说话的迹部,又缓缓看向提出邀请的宫崎家康,不料他的目光正牢牢地定格在我身上。
我这才意识到,他的那句话是对我说的。
受宠若惊之余,我又不免有些尴尬。其实我已经认出自己在浅川生日宴会上撞到的人就是他,但若是此刻道歉又不免显得有些刻意,遂只能向他鞠下一躬,委婉地以晚上有约为借口拒绝了他。
“谢谢你能来。”最后,他这么说。浑浊的眼睛好像在看着我,好像又没有。
我沉默着和迹部走出和屋,兴许是因为我们步程较快,没走多久竟再度看见了先一步离去的浅川明美的身影。她依旧很瘦,垂落在腰际的长发和A字裙下白皙瘦长的腿有着惊心动魄的美感。
“我有几句话要和她说。”这么说着,迹部径自走上前去,右手一边在身后向我打了个稍等的手势,一边领着浅川向前方又走了几步。
我跟在他们身后,有些刻意地低着头。说实话,我实在不能保证自己在看见浅川时能够做到心如止水。
只可惜,迹部和浅川的交流完全无关风月。自始至终萦绕在我耳畔的,不过是一段相当无厘头的对话。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但是……”
“嗯?”
“但是,该死的人不是真希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真希是无辜的……为什么真希会……”
…………
……
“宫崎真希和浅川明美从小就玩在一起了,关系相当好。”
当迹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微微一惊,这才发现眼前早已没了浅川的身影。游离的意识难以及时收回,我花了大半分钟整理脑海中混乱的思绪,颇为艰难地点点头。
脱离沉重压抑的氛围不久,低迷的情绪令我下意识想说些胡话转换心情。我咧开嘴角笑起来,“啊啊,刚才宫崎麻美看见我和你走在一起了,回头不会再扇我几个耳光吧。”
“放心吧,今天她不会有闲工夫注意你的。”
“……也对。”我垂下眼,“而且,大女儿出了意外,宫崎家康应该也能消停消停了。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么,真是活该。”
迹部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两眼,漂亮的眼中蕴着我读不懂的深意。
又走了几分钟,我终于看见了那辆黑色的加长林肯。我在迹部身后站住脚,将单肩包的背带向上拽了拽,语气轻快地道,“我就不搭你的顺风车啦,待会儿还得在路边找间餐馆随便吃点,不然又得回家泡杯面了。”
迹部挑起眉,“随便你。”
目送轿车离去,我又在原地傻傻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3.
脚上的黑色低跟鞋是我上午才买的,穿起来有些硌脚。当脚下的街道渐渐变得宽阔,车鸣人声渐渐变得嘈杂,我才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路,方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脚后跟磨了皮的刺痛。
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我索性将鞋子脱下,赤着脚走在水泥人行道上。
脚底板已被冬季的寒意冻得冰凉,寒气沿着脚踝和小腿一路向上攀,然而我并没有发现自己正在风中拼命地打着抖。一束束一闪即逝的车灯打亮我身侧打烊了的店面的玻璃窗,我随意一瞥,顿时被自己滑稽的模样逗得大笑起来,寒风便顺势鼓入咽喉,呛得我大声咳呛。
我想我实在冷得够呛,便随手将鞋子扔进包里,去街边的奶茶店买了一杯热奶茶。我用双手捧住热乎乎的纸杯,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抽去了。
幸运的是,一到的士停靠站,便有一辆运营状态的计程车靠了过来。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载空调吹出的暖风忽地扬起我的额发。
确认了我的公寓地址,司机在踩下油门前又多看了我两眼,“小姐,你……”
茫然地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后视镜映出的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通红的脸上落了两行细细的泪。我顺手用衣袖擦干,眼眶便彻底干涸了,老实安分,不再造次。
我哈哈大笑,对司机说,“看这风吹的,这天气太冷了。”
“的确,过几天说不定就得下雪了。”
“太冷了啊。”我又笑了两声,“今年的东京实在太冷了。”
人一旦安分下来,大脑便容易不受控地胡思乱想。我和宫崎小姐真的不熟,闭着眼的时候我甚至都想不起她的长相,在互为邻里的这些日子里,我们一共也没能认真地与彼此面对面说上几次话。
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呢。
思维被方才充斥了堂屋的木鱼声拉扯至无限远,佛祖啊,若是这木鱼声和经文声能够换得你的泠然一瞥,你能否告知我难过的原因呢?
愿一切众生具足乐及乐因。
愿一切众生永离苦及苦因。
愿一切众生不离无苦之乐。
愿一切众生远离爱憎住平等舍。
也许我的难过,源于我的执念。佛祖所偏爱的,向来是知足常乐之人。而我总是贪求于时间和温情,就如同我无节制地榨取忍足的关怀还妄图与他执手相伴,就如同我将宫崎小姐临行那夜所说的话听在耳中却仍妄图她再一次向我伸出手,免我来年的除夜无家可归无人可依。
——“你要不要来我家?”
又有谁知道,那一刻的我是有多感谢你。我多想点头,背起包袱跟你走。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个“家”字。
我这才明白,自己在潜意识里对家的执念有多深。我是多想要一个替我遮风替我挡雨的怀抱,我是多想要一个免我孤苦免我漂泊的家。
暖风呼呼作响,不知为何,我却仍觉得有些冷。
3.
精疲力竭地回到公寓,我在黑暗中关上门,将单肩包和钥匙随手扔在沙发上,便靠着柔软的抱枕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时分,外头似乎下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雨,狂风将行道树吹得飒飒作响。直到皮肤感知到潮湿的寒意,我才从睡梦中醒来,恍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关窗。
我挣扎着翻身站起,将公寓所有的窗子一一关上,又擦干了落进屋内的雨水。回到水池前洗抹布时,我下意识看了两眼镜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那身黑色正装。
正打算去浴室洗个澡,我忽然听见门外穿来了一阵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脚步声。我犹豫了片刻,走向大门,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去,却惊讶地看见了门外的宫崎麻美。
她也穿着那身死板的黑色套裙,一手拽着单肩皮包的背带,一手拎着湿漉漉的雨伞。她许久都没有动,只是背对着我站在宫崎真希的公寓门前。
半晌,她侧过脸微微吸了口气,精致的脸上没有表情。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开门向她打个招呼时,她忽然整个人都蹲了下去。
依然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令人辨不出悲喜。过了片刻,她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一半闷在胸腔里,一半活泼泼地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她笑了足足半分钟才停下,又意犹未尽地捂着额头浑身颤抖了一会儿。又过了半分钟,她依旧在颤抖,只是笑音变成了哭泣。她毫无防备地放声大哭,甚至没有用手去遮掩自己的哭得狰狞十足的表情,任凭五官可怖纠结着,任凭眼泪在胀得通红的脸上流淌成涓涓的小溪。
隔着一扇门,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哭得几欲断气的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我握紧手中的浴巾和睡衣转身走进盥洗室。
宫崎麻美的哭声还在回响,不知为何,这一刻的我竟想拉开房门,蹲在她的身边,伸出手去抱一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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