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Chapter37.时间玫瑰

    1.

    陪直子的母亲前往东京分院复诊的时候,我再次遇见了那名产科的小泉医生。

    他迎面走来时,我并没能立马认出他来。直到与他擦肩而过三步远,他才在身后叫住我。

    “同学?”

    似曾相识的声音,似曾相识的位置,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小泉先生。”

    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微微笑起来,“怎么样?现在有没有想来曾经在哪里见过我?”

    我皱起眉,又在脑海中仔细搜寻了一遍,对他的印象只能定格在十一个月前忍足陪我来医院探望藤原阿姨的时候,“抱歉……我还是没能想起来。”

    小泉彦一长叹口气,无奈地道,“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果然是老了,记性也不好了。”

    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继续搀着藤原阿姨向电梯走。脑海中却冷不防闪现出在西沃德码头旅店时的情景:负责前台工作的美国女人向我微微倾过身子,问我,小姐,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你?

    本还因自己长相的大众化而感到不满,但转念想到我与宫崎麻美的脸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心倒也释然了不少。

    鬼使神差地,我转脸看向藤原阿姨,“阿姨,你觉得我眼熟吗?”

    藤原阿姨用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生怕我受刺激般半天不答话。我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脑残,赦然地清了清嗓子,不再说话。

    直子的电话来得很突然,我刚拿到复诊结果准备去药房开药,她便一通电话把我钉在了原地。

    在她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甚至连挂电话的打算都有了,但接下来她语气的颤抖令我立刻明白她是认真的。

    挂线后,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藤原阿姨,便匆匆赶到横滨港南区交番所。顺着工作人员的指引,我终于看见和警察僵持不下气得快要吐血的直子。兴许我看上去要比直子好讲话一些,警察很快为我将事件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就在三个小时前,直子打工所在的Dido手表专柜工作人员在清点货物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块最近热卖的石英腕表。仓库内部并没有监控探头,但当警方调查仓库外监控录像时发现,最近一次出入仓库的人正是昨天最后下班离开的铃木直子。

    说到这里,直子再度暴躁地打断了警察的话,“都说了不是我了!”

    我知道,就直子的性格而言,哪怕是抢她也绝不会做出偷盗之事来。但我的相信在警察的眼中无疑是包庇,所以他们只是微笑着对我说,“这起案件我们会继续跟进调查,我们也希望事实并非如此。”

    我陪着直子走出交番所的时候,恰好一名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女子从大门走进来。她向工作人员说了句什么,工作人员抬了抬眼,随即伸手指向了我们。女子惊讶地看了我们好几眼,又向工作人员确认了一遍,这才提脚向我们走来。

    “你好,我是横滨电视台的记者朝仓奈津美。”出示记者证后,女子压低声说,“我想向你们了解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况。”

    直子一听,立马就来了火,“没什么好谈的。”

    我没有急着上前拉住她,也没有急着追上去,而是反复打量着朝仓手中的记者证,“你都想了解些什么呢?”

    见我如此,直子气得扔下一句“妈的”便转身离去。她定然知道我不会害她,但我此刻做出的反应还是令她难以理解。我也懒得与她多做解释,直接应了朝仓的咖啡屋之邀离开了交番所。

    2.

    出乎预料的是,朝仓小姐的性格格外直爽。我俩方在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坐下,她便开门见山。

    “其实,我这次采访并报道的重点并不在这起盗窃案本身。”

    “我知道。”下单不久的拿铁还没有上,我便端起免费的柠檬水抿了一口,“这只是一场单纯的盗窃案,没有任何抓人眼球的亮点。就算铃木直子真的是盗窃犯,身为未成年人的她也不会因为一起盗窃案件承担多重的刑事责任。”

    “的确,整起事件的重点在于这块手表本身。”

    “怎么说?”

    朝仓奈津美从背包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牛皮封面记事本,在我面前摊开。页面的题头用醒目的颜色写出了“Dido”的字样,“这款Dido手表是前几年的新晋品牌,款式时尚,紧跟潮流,所以它的品牌定位是学生和尚未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可是从去年开始,随着款式的不断翻新,它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我顺着她的笔记粗略浏览了一番,忽然顿住,“……二十八万?”

    “这是那块失踪手表的价格,也是今年的热卖款。”朝仓皱起眉,“手表的价位和品牌的受众定位的确不符,但在学生中的普及率却相当高。”

    “……疯了吧?”

    “接下来的不用我说你也能够想象了吧,比如因为一块手表在学生之间引发的攀比现象之类的。”

    “这个品牌的手表除了宫崎百货之外还有哪些商家进口?”

    “除了宫崎百货横滨店之外,还有宫崎百货东京店,宫崎百货京都店。”

    我一愣,“为什么只有宫崎百货一家?”

    “因为。”朝仓奈津美用笔点了点Dido的品牌logo,“就连这个牌子,都是宫崎财阀名下的产业。”

    “不至于吧,宫崎商社可是撑起一方日本经济的顶梁柱,为什么还要靠这种手段谋利?”

    “无独有偶,类似的事件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朝仓奈津美又将笔记本后翻了几页,“他们在六年前推出的老年人保健用品,以及东京都内的各处他们所谓的单身公寓,都是用这种套路赚钱的。但是,”顿了顿,她意味深长地说,“所有的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

    “从两年半前开始,它们的营销手段都变得格外老实。直到去年年初,类似的恶劣现象才卷土重来。”

    “两年半前?”

    “是的。”

    听到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下意识抬起头,不料正对上朝仓奈津美释然的目光。

    霎时间,前段日子困惑着我的种种都猛地串联了起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浅川父亲出事的时间也是两年半前。堂堂东京都知事的落马,定能扯出一系列裙带关系,但那起事件仅曝光了两三个鲜有人知的小人物便不了了之,此后也再没有相关报道的出现。

    还有那天夜里忍足和浅川的对话——

    “我还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以为那件事能让你把今天在场的人一直控制下去?”

    “我知道不可能,可那又怎样?”

    我拿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中同时输入了宫崎家康和浅川佑次郎的名字,可是翻遍了前十页所有的搜索内容,都没有找到和这两人相关的条目。

    3.

    朝仓奈津美很快被电视台领导一个电话叫走,我又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在天黑前赶电车回东京,耳畔便响起了熟悉的旋律。

    Richard Marx。Right here waiting。

    演唱者似乎是咖啡屋的驻唱歌手,在钢琴边自弹自唱。那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浅蓝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的搭配令他看上去书卷气十足。

    他并没有十分专业的唱歌技巧,但是音色极佳,感情拿捏得当,听起来别有韵味。直到将这首安静的歌听完,我才起身离开咖啡屋。

    走出新宿站,差不多已经是晚餐时间。我在南口向高岛屋方向的药妆店逛了一圈,买了盒应对冬季寒风的护手霜,打算去附近的拉面馆解决晚餐的问题。

    正打算过马路,一辆温莎白色的雷克萨斯在我眼前停下。我疑惑地看着这款算不上烂大街却又令我莫名熟悉的车,一直到宫崎麻美从车窗后探出脸来。

    “上车。”她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叫你上车你就上车,哪来那么多废话。”

    眼看着被她大小姐堵住的车越来越多,我生怕招惹来警察。尽管心怀不满,我还是沉着脸坐进了副驾驶座。

    宫崎轻车熟路地将车开进了不夜城六本木。在外苑东大街和六本木大街交界的十字路口附近,开设了许多灯红酒绿的酒吧。在港区六本木可以体验到各国风情的夜生活,游走在街头的也多的是发色各异骨骼特征各异的人。

    Lost in paradise。是这间酒吧的名字。

    推门而入的瞬间,我立刻意识到这不会是白领下班后喝酒闲谈的清吧。同样是寻求艳遇,来到这里的人则更倾向于疯狂放纵的方式。交织的霓虹,急促的鼓点,浓郁的香水和酒精味,以及溶解在空气中的若有似无的尼古丁——这都是令人血液沸腾的因素。

    宫崎拉着我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坐下,喊来了调酒师,“一杯新加坡司令。”她看了我一眼,“一杯自由古巴。”

    我嘴角一抽,“这么光明正大地逛酒吧,你难道不怕被查身份证吗?”

    “我可是这里的常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她如此,再多的担心都是对牛弹琴,我索性放弃挣扎,“自由古巴多加点可乐少放点朗姆酒。”

    宫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看来你很懂嘛。”

    我扯扯嘴角,懒得接话。

    其实在面对着宫崎麻美的这一刻,我的心情是很微妙的。

    一是因为,就在不久前,我最亲近的朋友还因宫崎财阀旗下产业的一块手表被宫崎百货的人冤枉以至于进了交番所,而我也在怀疑他父亲和两年半前因贪污而锒铛入狱的前东京都知事浅川佑次郎同流合污。

    二是因为迹部在阿拉斯加怀斯曼的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尽管动机是一个无聊的整蛊游戏,我和他也没有半点超乎朋友以外的关系,可是在看着这位占有欲极强的大小姐时,我还是不免感到一阵心虚。

    “喂,柏木真言。”她突然说,“你觉得景吾喜欢我么?”

    我被呛的咳出了声,艰难地说,“我,我怎么知道。”

    “应该是喜欢的吧……那怎么还半天都没有表示呢?”

    “你想要什么表示?”

    “求婚啊。”

    见她一脸理所应当,我又难以控制地咳呛了起来。好在调酒师及时地将我的自由古巴递了过来,我索性闷头喝酒,不再说话。

    “话说回来,你和忍足怎么样了?”

    刚顺好的一口气又卡在了喉咙里,宫崎麻美见我如此,立马反应了过来,表情顿时变得同情无比。

    “虽然这么说很不厚道,但是柏木真言……你好可怜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啊。”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明显没听到,还有心情和颜悦色地和我说话,“既然都被发卡了,不浪一回就太可惜了。”

    “什么意思?”

    “吊死在一棵树上有什么意思。”说着,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下巴向着某个方向扬了扬,“那个男人怎么样?”

    我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去,那是个坐在卡座里和同伴们一同喝酒的男人。远远看去,模子的确不错。

    宫崎麻美推搡了我一下,“你不会是不敢吧?”

    “……哈,开什么玩笑。”

    对上她明显不信的眼神,我没好气地重重搁下酒杯,松开衣领处的三颗纽扣便向着男人的方向走了过去。出发时的三分架势在走到男人身后的一刻消弭无踪,一时间,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他的朋友发现了我,立马对着他挤眉弄眼了一番。

    男人转过身,对上我的视线。尽管他戴了一副眼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今天下午在横滨南港区的咖啡屋弹唱英文歌曲的人。

    这份微妙的缘分令我有些局促,没想到,他的朋友竟主动推了他一把。在他站起身领着我走出酒吧前,我听见他的朋友们对他说,“泽野,放了自己吧。”

    4.

    酒吧门在身后合上,黑眼豆豆的经典舞曲声总算消了下去。我在十一月的风中悄悄地拧上了那几粒纽扣,尴尬地说不出话。

    名叫泽野的男人显然读出了我纠结的脸色,失笑出声,“你这是和朋友打赌输了么?”

    我干笑两声,“……算是吧。”

    “了解了解。”和儒雅的气质不同,他笑起来倒是十分阳光。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只黑色水笔,又在餐巾纸上这下一串号码递给我,“拿回去交差吧。”

    他的坦荡令我更觉尴尬,我低声道谢,抬手接过他的手机号码。视线辗转间,落在不远处的旅馆招牌上,泽野中了邪般转过头,语气登时变得促狭起来。

    “和未成年人发生关系的话可是要蹲监狱的啊。”

    “未,未成年人?不对……什,什么发生关系,乱七八糟的。”

    见我如此,他爽朗地笑起来,“抱歉,开个玩笑而已,不要介意啊。”

    “……什么嘛。”

    又和他站在酒吧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站在他半步后位置的我在他转头看向前方时,可以透过他的镜片看到其他事物,但却没有任何明显的不适。我姑且大胆地推测,他的眼镜是没有度数的平光镜。

    我不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现在的男生都流行戴平光镜么?”

    “什么?”

    这时,一阵近在咫尺的笛鸣声陡然响起。我吓了一跳,刚认出那辆气派十足的林肯车,迹部已经合上车门走了出来。他看了看泽野,又看了看一脸惊愕的我,意味不明地说,“柏木真言,你还真是有出息了。”

    “哈啊……”想不出任何向迹部解释清楚的必要,我索性绕开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宫崎麻美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和你在这里喝醉了。”迹部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我,“不过,本大爷现在倒是能肯定自己是被骗了。”

    “未成年人非法喝酒非法开车也就算了,哪还敢非法醉酒啊。”

    我正想向泽野介绍一下迹部,却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再一回神,迹部已然皱起了眉。

    “那个男人是谁?”

    “怎么?”

    “没什么。”说着,迹部推开了眼前的酒吧大门,“只是觉得有点眼熟罢了。”

    其实宫崎麻美也算不上完全骗人,才喝了两三口的我的确清醒得很,但一口气连喝了三杯的她却是醉死在了酒吧里。看着迹部亲自将她抱进车内,我不由调侃了两句,“看来你还是挺关心这个未婚妻的么,一通电话就被叫来了,还来得那么及时。”

    “你说的这句话有两个致命性错误。”

    迹部关上车门,向司机示意开向宫崎宅,并拿出手机通知宫崎家的管家。他一只手在触屏键盘上麻利地编辑着邮件,另一只手伸在我的眼下。

    他的手指骨骼细而修长,骨节分明匀称,犹如出自罗丹之手的雕塑作品。

    “第一,宫崎麻美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第二,我不是为她而来的,你给我搞清楚了。”

    直到宫崎家的管家和侍女接走宫崎麻美,我都没能从迹部的这两句话里回过神。我看着在林海和夜色中远离了城市喧嚣的宫崎宅,犹如一座蛰伏在城市背面的庞大的兽,沉默且压抑。

    我知道迹部一直在看着我,但我却没有回头。我无从知晓他的表情,更不会知道,一呼一吸间,他的思绪百折千回,落在了多年前的某个不为我所知的时间点上。

    小学毕业后,他即将回到故乡日本进行国中学业的深造。临行前一天,他的父亲将他叫到宅邸的玻璃花房。四季如春的温室芳香四溢,彩蝶四下飞舞,玫瑰香茶的气息融化在馥郁的空气里。

    这是他父亲第一次邀他来花房谈话,比起以往在书房里的耳提面命,这里的环境要平和亲切得多。

    但这场谈话的主题却并不轻松。

    “景吾,还记得孙子兵法里的那句古话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是。”

    “你能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吗?”

    “要想击垮对手,不仅要看清自己,也要洞悉他人。”

    然后,他的父亲递给了他一只牛皮纸袋。

    他一圈圈绕开缠在牛皮纸袋封口处的白色尼龙线,犹如亲手打开了一只潘多拉之盒,将那些本该尘封在时光中的秘密曝光而出。

    他看着那一叠相片和出自日本某家族医院的诊断书,微微皱起眉,“这是……”

    “景吾,记住,这永远都不是卑鄙。”父亲摸摸他的头,微微扬起下颚,“这只是我们王者至尊的证明。唯有掌握一切,才能胜于一切。”

    唯有掌握一切,才能胜于一切。

    直到今天,迹部仍坚定地信奉着这句制胜箴言。

    “柏木真言。”

    我一惊,转过头去,“怎么?”

    “你后悔么?”

    “后悔?”

    “因为一时的逃避,而错过了一个掌握命运的机会。”

    我被问住了,下意识想张口答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能任由自己发出一声尴尬的气音。

    迹部扬扬嘴角,随手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口巴黎蓝色的天鹅绒匣子。他将匣子抛将过来,不出所料地看见我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了过去。

    我难以置信地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枚做工极致奢华精致的戒指,指环上缠绕着藤蔓和玫瑰。我当然不知道这是当初宫崎家康为了自己小女儿宫崎麻美的幸福并高估了自己在迹部财阀眼中的地位才推给迹部景吾的,我只知道这是一枚戒指,一枚意义非比寻常的戒指。

    在戒指的内部,刻了一行流畅潇洒的花体英文:God's rose is faithful。

    我深吸口气,强忍着内心的震惊抬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属于我?”

    迹部闲适地抱起双臂,笔直的后背靠在柔软的后座上,肯定的意味不言而喻。见他丝毫不减帝王般的高贵从容,我神色复杂地咬了咬嘴唇。

    “迹部。”我毫不犹豫地合上了手中的匣子,深吸口气,“你不会是我的乌尔肯,而我也不想做你的维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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