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分钟之内到高岛屋门口,南口出。』
『我刚从东口出来。』
『同一句话不要让本大爷说第二遍。』
抵达东京前的一通电话,抵达东京后的两封邮件,成了我此刻将手里才喝了一半不到的奶茶扔进垃圾桶并转身扎回新宿站向着南口夺路狂奔的原因。我没工夫思考迹部为何会缺席修学旅行留在东京,或者说压根没有思考的必要,毕竟来去自由的迹部少爷不是一般人能够约束得了的。
从南口冲出新宿站,在路口被信号灯拦下。倒数完毕,绿灯亮起,我闪过人潮间的缝隙抵达对岸,沿着笔直的人行道又跑了一阵。气喘吁吁地到达高岛屋门口时,那辆标志性的加长林肯已经停在那儿了。
车窗缓缓摇下,迹部冲我挥了挥戴着腕表的手腕,“迟了四分十七秒。”
体力透支的我早已没了搭理他的力气,只胡乱摆了摆手。
“叫我来干嘛?”
“上车。”
“……为什么?”
迹部微微动了动口,不待他出声,我便已了然,“同一句话不要让本大爷说第二遍。”见他满意地勾起唇角,我有气无力地干笑两声,终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缓缓开离新宿区,完全摸不清行进方向的我不由有些紧张,“你要带我去哪儿?”
迹部也无心保持神秘,答得言简意赅且理所应当,“机场。”
“……放我下去。”
“果然是这个反应。”迹部饶有兴趣地挑眉,“就那么怕看见忍足?啊恩?”
我愣愣地张着嘴,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干笑,“什,什么莫名其妙的。”
一眼读出他眼中的揶揄,我没好气地翻了翻眼皮。作势要拉开车门,却被他的一个清亮的响指制止了动作。
迹部从座位一旁取过一只白信封,抽出两张机票递给我。我下意识接过,狐疑的目光从他的脸落在机票印刷的文字上。其中一张目的地在纽约的机票我认得,它本应和我的护照一同由我陪同班级同学前往纽约的班主任保管着。
我又看向另一张机票,目的地却是洛杉矶。
迹部将我的护照抛将过来,在我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接时,他似笑非笑地说,“两张机票随你选。”
2.
在洛杉矶国际机场转机,一觉醒来,飞机即将在安克雷奇降落。临下飞机前,睡醒不久的我意识还有些模糊,看向迹部却发现他身上不知何时已披上了一件质感十足的藏青色大衣。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隔着一条过道扔来一件蓝灰相间的冲锋衣。
“不想生病就穿上。”
尽管现在只是十月初,可联想到此行的目的地,我依然对迹部逆耳的忠言深信不疑。
只是,当我暗暗将自己手中拿着的和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对比了一番,表情顿时就沉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女生诶,扔给我这么老土的冲锋衣真的合适吗?”
“不想穿就扔了。”
我张张口,终于还是愤愤地拉着自己单薄的衬衫衣角,认命地将那件大了我不止一两号的冲锋衣套在了身上。
走出安克雷奇国际机场,一个同样穿着冲锋衣的金发男子迎了上来,标志性的英式口音令我初步判断他是迹部在英国念书时的旧相识。果然,他一将我和迹部的行李拎上那辆Jeep的patriot,便立马开始回忆起和迹部相识以来发生的种种。
平时看电影过分依赖字幕的我被他俩语速可观的交流绕得云里雾里,更何况那也不是我能够参与的话题,便索性老老实实地闭着嘴专心看窗外的风景,只不过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捕捉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比如这名青年叫Bill,比迹部年长五岁,是一名毕业于帝国理工学院的高材生,却做起了和自己所学的生物工程毫不相干的导游工作。比如这场旅行是他和迹部早在半个月前便约好的,迹部从一开始就没有规规矩矩跟随大部队修学旅行的打算。
再比如,Bill在谈话间通过前车镜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好奇地问了迹部一声,“Girlfriend?”
“不!”我在迹部开口之前便斩钉截铁地予以否认,只可惜脱口的是句标准的日文。迹部好笑地睨着我,转而对上Bill的目光。
我险些暴走,因为我听懂了他接下来说的话。
“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的眼光,Bill?”
安克雷奇并不是阿拉斯加州的首府,却是当地最大的城市。Jeep行驶在这座山城小镇模式的城中,无人的街道两侧整齐地泊着两列车,显得格外空旷。厚重的云朵从湛蓝的天际倾轧下来,仿佛触手可及。尽管光线并不充足,但沿街色彩鲜艳的建筑却将整座城的色彩饱和度拉了上去。
车内放着Vince Gill的乡村音乐,这张发行于1995年的专辑恰好收录了我最喜欢的那首《Liza Jane》。
刚跟着哼了两句,就听见迹部在前座冷哼了一声。
“跑调了。”
3.
难以适应的时差造成了身体的疲惫,新环境的种种刺激却令我维持着意识的高度清醒。我的膝头摊着被Bill用红色马克笔勾出的行程路线图——从安克雷奇出发,先南下沿阿拉斯加一号公路前往西沃德,再一路北上前往费尔班克斯。
“这个时候来刚刚好,阿拉斯加的秋色可是相当有魅力的。”
Bill一边开车一边说。
海岸线和水汽缭绕的雪山是西沃德公路最前段的风景,也是这条公路被誉为美国最美高速公路之一的原因。SUV继续行驶,窗外很快便又是另一番原生态风景。远处缝合了地平线的山峦起起伏伏,托举着堆叠的云朵站成巨人的姿态。铁杉和云杉葱茏茂密,掩映着林间的原始水域。紧挨着公路的金黄与苍绿相织的树林偶尔也会出现断层,被大片青草地取代,鹿群闲适地在草地上漫步。飞快驶过的Jeep惊得它们一齐抬起头,朝着草地深处的树林拔腿跑去。
忽然想起被我一直冷落在背包里的宝丽来相机,我正将镜头对准窗外,便听见Bill问我,“要不要停下走走?”
Bill的提议正合我意,见迹部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便将车在公路边停了下来。
此刻我们尚未离开安克雷奇附近的中南地区,距离位于东南部的西沃德还有一段可观的距离。我翻过公路的护栏走向潮湿的浅滩,对着河岸旁的蒲公英丛猛吹口气,任纷纷扬扬的白絮落了我满头满脸。
我转过身,冲站在护栏后眺望云海的迹部挥了挥手中的相机,“帮我拍张照。”
他没有拒绝,远远地朝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跑去将相机给他,又迅速跑回花丛边,冲着镜头的方向仰起脸,直到相机缓缓吐出相纸,才收起笑容向他跑过去。
“怎么样?”
迹部没回答,直接将吐了一半相纸的相机递给我。见厚厚的相纸尚未成像,我顺口问他,“要不要我给你拍一张?”
不料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的好意,“不要用这种相机拍本大爷。”
“……是,迹部少爷。”
没好气地皱皱鼻子,见他重新将脸转向风景,我生怕扫了他的兴,向旁边走了几步。选好角度,将镜头对准自己摁下快门。
直到重新坐回车上,被相机压破了药包的相纸才感光成像完毕。我将迹部为我拍的相片塞进钱包,又细细端详起那张自拍照,这才发现自己在背对着迹部的同时竟不慎将他也拍了进去。
崇山峻岭和辽远苍穹都在相片自成的LOMO风格中变了色,我在镜头中露出的半张脸和向着风景伸出的食指形成画框,框住迹部的侧脸。他将双手抄在口袋中眺望远方,目光深邃,深色的大衣将他的身材衬得清瘦而修长。
我将这张多余的相片递给他,“先给你看一眼,抱歉刚才不小心把你拍进去了,我可不是故意的啊。”
迹部扫了一眼,二话不说将它从我手中抽了出来。他将相片塞进口袋,又事不关己地将手臂抱在胸前,最后还非要嗤笑一声才肯作罢。
我不由嘀咕,“相纸很贵的……”
三个半小时后,我们总算抵达了西沃德小镇。Bill预定的旅馆就在西沃德码头附近,背后便是连绵的群山。我们所住的三个连号单人间都面向辽阔的太平洋,站在露台上,放眼望去便是平静清澈的海面,大小不一的船只,和起伏蜿蜒的山脉。
我正打算走回房间的时候,住在隔壁房间的迹部刚好走上露台。我隔空看着手中多了一条Burberry经典款格子围巾的他,开玩笑似的说,“我总觉得现在的你看起来特不一样。”
他循声望向我,挑起眉示意我继续。
“好像变得亲民了不少。”
看着他迅速沉下的脸色,我洋洋得意地笑出声,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他手中的围巾上,“你们马上坐船去基奈公园?”
“六个小时往返,时间差不多正好。”他转身,见我仍无动于衷,不由蹙眉,“你准备好了?”
“我就不去了……”说着,我底气不足地清了清嗓子,“我……晕船。”
他微微愣了片刻,忽然促狭地扬起嘴角。
“真是个不华丽的女人。”
4.
迹部和Bill已乘轮渡前往基奈国家公园观看冰川盛景,我独自一人在旅馆的床上躺了一会儿,翻了翻床头的观鲸手册,又看了看无信号的手机,终于还是决定翻身下床,去西沃德码头附近走走。
走进大堂的时候,一队韩国青年与我擦肩而过。我转过身,他们也正好回头打量我。其中一个挑染了金发的女人试探性地对我说了句韩语,我笑着摆摆手,告诉他们我的国籍。
去前台询问附近便利店位置时,听出我日式发音的服务员好奇地多问了句,“日本人?”
“是的。”
“小姐以前有来过这儿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来阿拉斯加。”
“不好意思,因为实在觉得你太眼熟了。”她将肥胖的身子倾过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了。”
我不甚在意地笑笑,亚洲面孔在欧洲人眼中的辨识度一贯较低,就算她将我错认也并不值得惊讶。打听清楚便利店的位置,我鞠躬道谢,却在转身的一瞬间瞥见了前台右侧贴满了整面墙壁的照片。
“这是?”
“啊,这都是曾经在我们旅店住过的客人。”
西沃德不过是我们此趟旅途的中转站,第二天我们便退房离开了这座小镇。为了弥补我未能亲临冰川盛况的遗憾,Bill热心地建议驱车前往Glacier。但当我在昨晚得知此行的目的是去极圈看极光之后,对冰山和动物全都没了兴致,一个劲催促Bill尽快驱车北上。
将车开离旅馆时,Bill忽然疑惑地问,“她是谁?”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后车镜,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为我指过路的中年女人。不过追着我们跑出旅馆的她此刻已在原地停下了脚步,我隐约看见她手中正捏着什么东西,却看不明晰。
Bill并未松开油门,Jeep拐过码头,回环而绕,女人的身影终于被远远地甩开,直至消失不见。
4.
一周前那个暴雨初歇的夜晚,一名东方面孔的旅客孤身出现在旅馆外。她站在门外将黑色长柄伞伞面上的雨水甩了甩,直到确定不会再有大颗积水滴落,才转身步入大堂。
“登记住宿吗?”这么说着,Madison已经取出了登记表。九月中旬的这个时间点,整座西沃德镇还在开门营业的旅馆不会再有第二家。
“是的。”
听出女人的日式口音,Madison习惯性地和客人寒暄起来,“日本人吗?”
“是。”
“日本是个好地方。”Madison以美国人特有的方式夸张地耸肩,“Mount Fuji。”
女人微微点头致意,却没有接话,她将登记表递给Madison,接过钥匙便提起行李向楼梯走去。
“Kashiwagi……”照着女人漂亮的手写体念出这个拗口的姓氏,想起方才女人异常冷漠的态度,Madison不由叹了口气,只能在深感东西方文化差异的同时将登记表收进活页夹里。
这位名为Kashiwagi的女人的生活作息十分规律,每天都会在天将明时分醒来,开一罐琥珀艾尔啤酒去码头散步。餐厅一开放,她便会准时回到旅馆用餐,吃一片法式吐司半个蟹肉饼并喝下半杯美式清咖。用餐完毕便带着单反和三脚架出门,直至天黑才返回旅馆。
与其说她在旅游,倒不如说是在度假。她每天都穿着带跟的皮鞋,画着精致的妆容,服装搭配也十分讲究。只是不知这一切究竟是性格还是习惯使然。
千篇一律的生活令Madison学会了在客人身上找乐子,三天的仔细观察终于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若是她能想起翻开身边任意一本时尚杂志,都能在前不久谢幕的纽约春夏时装周的相关讯息上看见女人频繁活跃的身影。
“你是来西沃德度假的吗?”
路过前台的女人停下脚步,点点头,却在转移目光的瞬间被贴在右侧墙壁上的某张照片吸引了注意。
“……这是?”
难得见她产生名为惊愕的情绪,Madison取下那张她一直愣神盯住的相片。Madison端详着画面中那名年纪不轻的东方男人,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却实在难以在见过的成千上万名住客中认出他的脸。
——“请问,能将这张照片给我吗?”
对于女人奇怪的请求,Madison感到迷惑,却不便深究原因。这些相片的存在本是为了纪念,但若能在冥冥中促成一桩缘分也未尝不是件美事。
“或许,你可以用自己的相片来交换。”Madison笑着说。
第二天,名为Kashiwagi的女人便将那张男人的相片放入行李,离开了旅馆。临行前,她向Madison认真地道谢,并在Madison的相机中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阿拉斯加十月的海风已捎来了寒流的信号,站在旅馆外的Madison一个激灵,终于发觉那辆黑色的Jeep早已消失在了码头转角。她不由将手中的相片举起,看着女人清冷自持的笑脸,又想起离店不久的少女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不由惊叹出声。
“Amazing。”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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