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似乎大部分深陷单恋情节的少女都会陷入这样一个怪圈。
反复从每一次接触的细节中揣摩他的心理,试图判断自己的地位。对他和所有女生的接触都保持高度警惕,生怕被人捷足登先,看着他一次次拒绝了别人的暧昧,便在窃喜之余自负地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抬高些,再抬高些,最终沾沾自喜地笃定:我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一对一的情感本就会局限人的视线,也容易消磨人的理智。我们总以为自己已足够敏感,足够细心,但终归也只是“我以为”而已。
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人每天都在发生微妙的联系,而那些我们曾以为应该发生些什么的人,却再也没有交集。
我们看不见的,猜不到的,不知道的,太多了。
加长林肯犹如一条巨鲸,平稳地游//行在暗涌四伏的城市深海中,又像是一柄巨剑,破开前方的光怪陆离。我托着下巴去看窗外流动的夜景,那些刺眼的光和影被扯成一道道闪烁不定的伤口,在空气中弥散开无止尽的欲望的气息。
这就是东京,一切都是匆匆。
我的悲伤跌入人海,还来不及反应,便已消弭无踪。
“不许哭。”
“我没有。”
“本大爷的眼睛尖得很。”
“不,你看错了。”
我转过头,看向坐在我正对面的迹部。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笑起来,“看吧,我没有哭。”
迹部轻哼一声,“不过是失恋,这算什么。”
“嗯。”我说,“不过是失恋。”
的确,这第二次失恋远没有初恋来得大悲大痛。我不是不难过,我也想哭,我也想叫,但至少还没到天崩地裂江河倒流的地步。
“迹部。”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
迹部愣了片刻,像是听了个不得了的笑话,他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能被迹部喜欢上的女生,若不是智商超越爱因斯坦,就是生了三头六臂。
气氛再度归于沉默,我继续看我的风景,迹部却没有再将注意力转移到平板电脑上。
“柏木真言,假如你可以活到七十岁,除去吃饭和睡觉,你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还没从刚才的话题转过来,就措不及防地被问住了。
“很短。”他说,“甚至还剩不到三分之一。”
“对本大爷而言,短短的二十多年是完全不够用的。我需要付出的和我需要得到的,绝不是用二十多年就能结算得清的。”迹部将右腿搭上左膝,平纹布料下的膝关节骨骼无比锋利,他继续道,“如何将有限的时间最大化利用会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命题,而恋爱无疑是个高成本高风险的投资,本大爷可经不起浪费。”
“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那你不妨告诉我,有意思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尽管我打心底不赞同迹部的观点,但不得不承认,我再一次被他近乎无情的问题给问住了。他再度追问着我,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你将爱情看得如此重要,好像失恋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生阅历。那你现在得到了什么?你幸福了?你无欲无求了?啊嗯?”
被直击尚未愈合的伤口,想起忍足,想起父母,我终于恼羞成怒。我深吸口气,皱起眉迎上他质询的目光,“你不觉得你和自己的人生从出生起就签下了循规蹈矩的合同吗?终其一生就为了一份无期合同而庸碌,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迹部盯着我,不怒反笑,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
“你错了。不仅我是如此,忍足,秋田,亦是如此。”他挑眉,“重要的不是注定面对什么或将要面对什么,而是用怎样的心态去征服它们。”
征服。
这是我第二次亲耳听见他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个字眼。
东京塔上发生的种种历历在目,我记得这个王者之气浑然天成的少年是以怎样的姿态站在落地玻璃前,睥睨这座永动的城市。不羁三分,傲气三分。
他说。
“本大爷不一样,对你来说名为寂寞的东西,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因为我懂得如何去享受它,而不是单纯的接受。
知道什么是享受么?享受就是,征服它,然后将它变为属于你的部分。”
是啊,是了。
我也好,迹部也好,忍足也好,谁又是真正幸福的人呢?我们都有不能说的秘密,都有难以言明的苦衷。或许前路各异,但至少在每个消化苦楚的夜晚,我们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我们之中有人正在痛苦着,有的已经痛苦过,有的早已不齿于此。仅此而已。
我轻轻吸了口气,“……谢谢。”
迹部没有作声,打开平板,垂下视线。我也不再执着于一句他不屑一顾的感谢,而将后背完全靠在柔软的座椅上,长叹口气,“尽管如此……有些事,我还是想当着忍足的面问清楚。”
原以为迹部会毫不留情地嘲讽我,不料他只是淡淡地道,“该知道的,你总归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也不要报以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不再说话,侧耳倾听音响里正在循环播放的迹部情有独钟的瓦格纳。
众所周知,希特勒是历史中深爱瓦格纳的名人之一。有人说,希特勒的嗜血是受到瓦格纳音乐的影响,他从反犹人士瓦格纳的音乐中听出了强烈的种族主义色彩,从而将惨无人道的屠杀推行得肆无忌惮。
相对地,在德国历史最黑暗的纳粹时期不顾名誉和性命、对正义和艺术做着最后坚守的指挥家富特文格勒也同样钟情于瓦格纳。由此看来,这并非是意识形态的错误引导,而是心理强大者彼此的惺惺相惜。
曾有人说,听着瓦格纳的音乐阅读尼采的作品,可以有效地抑制失恋带来的焦虑。瓦格纳与尼采的交集也产生于他那些纯粹而优秀的音乐作品,只有精神世界相贯通的人,才能彼此理解,彼此欣赏。
我想,迹部也和那些能够从瓦格纳的音乐中听出被掩饰在艺术华美外观之下传递着主观符号的意识形态的人一样,拥有一颗常人所无法比拟的强大心脏。
只可惜,我也许永远都无法成为如此强大的人。
2.
目送迹部的车渐行渐远,我转身走向公寓。一直走到公寓楼下,我才想起自己将房卡和钥匙全都落在了离家时穿的长裙的口袋里。离席的匆忙令我完全忘了那条被我换在浅川房间里的裙子,害得自己现在只能傻站在公寓楼下,束手无策。
今晚发生的种种变故早已使我身心俱疲,我忽然惊恐地发现,在陷入困境之时,我第一时间想起的人竟然还是他。
自从相识以来,每当我生病时、无处可去时、形单影只时、束手无措时,他一定都在我身边。犹如寄托了我儿时无限向往的多啦A梦,他总能使我无忧无惧,变得坚强。
就像是雏鸟情节,毕竟他是我在异乡最早亲近的人。这使我感到恐惧,因为这已不单局限于风月,越是如此,我倾注在他身上的依赖就越是覆水难收。
我将高跟鞋脱下拎在手上,沿着夏夜的马路缓缓前行。柏油路面并不温柔地摩擦脚板,暖风掀起我的额发我的裙摆。一袭华贵的晚装为我博得了不少回头率,连途径的飞车党都会伸长脖子回望我两眼。我却无暇顾及这些,只知道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步步地前进。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甚至不止。
双腿丝毫没有疲倦的迹象,只是出于本能地机械地迈动着。
巧的是,当我抵达忍足公寓楼下的时候,恰好有住户从里面走出来,我便得以顺利地进入大堂。走进电梯,摁亮楼层,任由冰冷的铁索将我向上拽。
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我踌躇了很久,抬起手轻轻敲了敲。不得回应。再摁了摁门铃,依旧如此。透过门与墙壁的缝隙,我看不见一丝灯光的渗出,从而得出他还未回家的结论。
我索性在他家门口坐下,靠着坚硬的墙壁,抱起双膝。
我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也不擅长等待。若是同伴迟到,我甚至会任性地甩手就走。我讨厌那种孤身一人倾听时间流逝的感觉,这总使我联想到割喉放血的场面。
就在我几乎不抱希望将头低下的一刻,电梯却在我不远处响起了清脆的铃声,与此同时,声控壁灯也噌地亮了起来。
我抬起头,仰视着一步步走到我身前的忍足。
他捏着钥匙,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真言?”
“嗨。”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开玩笑般地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3.
这是我第二次走进他的公寓,里面依旧整洁又宽敞,一切都是与单身男生格格不入的井井有条。
“要喝点什么?”
“随意就好。”
很快,忍足就将一杯冰镇橙汁递给了我,然后在我身边坐下。他随手打开唱片机,空气中很快淌出Bette Midler慵懒优雅的调调。
“对了,你怎么会穿成这样?”
忽然想起他并不知道我去过了浅川的生日派对,我看了看自己身上露肩的及膝小礼服,又看了看他一身纯黑正装,笑了笑,“那你呢?”
忍足摘下平光镜,细细地擦拭着镜片,笑而不答,我知道他想将方才在酒会上发生的种种作为秘密烂在心底。
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他不会再试图窥探我的心理,相对地,他也会保留自己内心的一部分真实。
只可惜,这注定是我们彼此互相自欺欺人的游戏。
我将橙汁一饮而尽,强迫自己笑得灿烂。故作不解地问,“忍足,你为什么说我们之间不该是爱情?”
见他始终沉默,我又努力扬了扬嘴角,“或者你可以直接地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我可以改。”
我明白,因为浅川的存在,就算我说得再多做得再多都是徒劳。我之所以装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浅川明美这个名字。
这种行为无异于自虐,可是谁又能明白,我不希望忍足在拒绝我的同时还在回避自己的真心,这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铺在鬼门关的炮灰。死在绝路上,才是真的死不瞑目。
倘若忍足拒绝我的理由是他的模棱两可,那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将他从迷雾中救出来。
在他沉默的时候,我忽然被唱片机中循环播放的音乐吸引了注意——《The rose》,歌声泪痕的片尾曲。忍足似乎总对不朽的经典心存执念,尽管从这首歌问世的1978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翻唱的人不胜枚举,但忍足仍固执地选择了最原始也是最经典的版本。
忍足终于抬起头,凝视着我。直到一曲《The rose》迎来尾声,他才缓缓地说,“真言,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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