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9.命运无形

    1.

    东京都。八王子市。

    傍晚时分,天空像被剪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灰垩色倾巢而出,化作厚重的云朵在呼啸的狂风中肆意游移。暴雨以铺天盖地之势,倾盆而下。

    坐落于东京都近郊八王子市内的八王子陵园,四面由高尾山和各座不知名的丘陵环绕。陵墓入口处的石碑排得很是紧凑,间或夹杂着低矮的灌木,在灰暗的背景中如同一条条竭力伸向天空的枯瘦手臂。沿贯穿中央的灰色十字路一路直行,莫约两百米开外,则是一片空旷的草地,几座黑色大理石制的墓碑松散地排开。

    这片特殊区域的墓地价格绝非身后的普通墓地可比,同样,长眠于此的人,大多身价不菲。

    迹部着一袭黑色西服,撑一柄青黑色的伞走在这片巨大的雨幕中。皮鞋踩出的脚步声没入湿漉漉的草坪,溅起细小的水珠,微微浸湿裤脚的一寸距离。

    向着墓园的西北方向有目的地前行,七八米开外那道黑色的背影随着距离的渐渐拉近逐渐变得明晰。黑色的发,黑色的裙,黑色的鞋,黑色的伞,唯有后颈和小腿处暴露在外的雪白皮肤令她看上去有了几分人类的生气。

    “浅川姐。”

    双肩微微一动,背影的主人缓缓侧过头,在中分的刘海后露出半截高挺的鼻梁。迹部主动上前一步,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浅川明美弯了弯被口红染成砖红色的唇,“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喊我姐呢。”

    “不满意?”

    “受宠若惊。”

    迹部习惯性地微微抬着下颚,脸上的笑容却敛了三分。他刻意沉下声,掰平语调上扬的尾音,“节哀。”

    “哀?”

    浅川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转回视线,向着墓碑的方向走了几步。她抹去黑白相片上潮湿的雨珠,定睛凝望了片刻,忽然笑了笑。

    “这个男人,曾经风光到需要享受车队接送的待遇,逢年过节上门送礼之人足以踩塌门槛,东京都内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后来呢?后来又变成了什么样?生命垂危之际连个探病的人都没有,现在尸骨已寒躺在这儿,除了我,根本没人会想到过来看他一眼。”说着,浅川收回手,试图甩去指尖的潮湿,“讽刺么?好笑么?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怪这个男人咎由自取。”

    迹部不语,目光落在她不住甩动的左手上。女人越甩越快,越甩越用力,似乎上面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她冷笑一声,“我真的不明白,钱真的那么重要么?为了钱,他把自己害得身败名裂,沦为阶下囚,为世人所不齿。为了钱,他甚至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害死了我的母亲。为了这种男人,哀?何哀之有?”

    话虽如此,迹部却敏锐地注意到,她在说这番话时微微颤抖的双肩和几乎要落下泪来的双眼。

    天空明光乍现,随即滚过一声巨响。狂风更甚,吹得林涛翻滚,百草四旋,四面山峦仿佛随时可能倾轧下来。风声在天地间低昂,雨声在尘埃间回响,世间万物,摇摇欲坠。

    女人静默了许久,轻叹口气,“走吧,都好久不见了,和姐姐去老地方吃晚饭,顺便聊点别的。”

    “这件事,你告诉他了么?”

    “嗯?”

    “虽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但是估计你也没有将父亲的死讯告诉那小子。”

    即便迹部没有明言,浅川也知道他口中“那小子”的所指。

    “他还小。”

    “他只比我晚生十一天,你却总把他当孩子。”迹部嘲讽地轻哼一声,“看来你的确难搞,也难怪那小子狼狈成那样。”

    “连爱情都分辨不出,不是孩子是什么?”浅川失笑,“不过明天我可是一大早就要和主办方商量签售会的事,你还想不想和姐姐一起吃饭了?”

    “本大爷考虑考虑。”

    “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长辈?”

    迹部觉得好笑,却也仅扬了扬嘴角。最后回身望了一眼在风雨中沉默凝固的黑色墓碑,他挑起下颚,跟着女子沿原路折返。即将走出墓园的时候,女子却忽然站住脚,头向右后方微微偏出个角度,支点在鞋尖和鞋跟间交换多次,最终还是向着前方踩了下去,将沉默尽数抛在身后。

    2.

    同一时分。

    东京都。新宿。

    乘电梯直达摩天大楼顶层,再沿电梯门口右方的红木复古楼梯向下走半层,是一家风格别致的西班牙餐厅。光线特地打得非常昏暗,为狭窄的空间营造出加倍的逼仄感。灰褐色的石质墙面凸凹不平,除了几幅抽象派油画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古旧的唱片机上正缓缓旋转着一张红黑相间的唱片,BEBE的《Siempre me quedará》,女歌手慵懒的嗓音伴着摇曳的烛光,意境十足。

    la media naranja,是这家餐厅的名字,意为半个橙子。

    “半个橙子,在西班牙人眼中表示心灵的另一半。”角落的位置里,清水悠和将MENU推给对面的忍足,“爱人?真讽刺。”

    “就算你再不待见我,也请不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啊。”忍足有些无奈。

    “我不待见你。”清水伸出食指,在桌上划出一个虚无的双向箭头,补充道,“你也不待见我。”

    “是么。”

    “la media naranja,哪怕换成过去式,也不是个适合我们的地方。”清水似笑非笑,“听说过Soulmate吗?”

    “灵魂伴侣?”

    “最初的人是球形的,但是被神劈成了两半。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半,并且终其一生都在寻求与自己相结合的另一半。这就是Soulmate。”

    “比朋友多一点,比情人少一点。真是暧昧。”

    清水笑了笑,重新端起水杯,“最近有新情况吗?”

    “老实说,有。”

    “女朋友?”

    “不是。”

    “说说看?”

    忍足身子后倚,桌下的双腿微微交叠,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他向前来上菜的服务生点头致意,然后沉吟了片刻,似乎正在组织语言。

    “如果说,Soulmate是一个人的另一半灵魂,那么她对我而言,简直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真是比Soulmate还要模糊的定义。”

    “我们的生活态度和世界观完全不一样,她要比我积极得多。不过,从她的眼里,除了倔强和孤勇,我读出了一样特别吸引我的东西。”

    “是什么?”

    “孤单。”

    清水沉吟片刻,“你喜欢她?”

    “那种孤单让我产生的冲动并不是拥有,而是陪伴。那是我亲身体会过的经历,所以对于那份痛苦,我再了解不过。”顿了顿,忍足垂下眼,用汤勺搅拌着被奶油蘑菇汤浸透的酥皮,“老实说,那不是能用爱情定义的感情。换句话说,那也不是爱。”

    “那你不妨说说看,什么是爱?”见忍足沉默,清水笑了笑,“还记得当初我们在一起的理由么?——因为我们都不懂什么是爱。其实很少有人能为抽象的爱情下定义,哪怕是那些成天爱得死去活来的家伙,也许都不能准确答出这个问题。可是我们是喜欢和自己较真的人,不喜欢冒险,不喜欢冲锋陷阵。尤其是你,忍足,你是最想分辨出爱情和其他感情的人。所以,为了这种目的,我们才会在一起。那不是爱情,充其量只是个拿自己当小白鼠的实验罢了。”

    “你还真是喜欢一针见血地戳穿事实。”

    “你刚才所说的矛盾,证明你无法分辨同病相怜和爱情的区别,就像你直到现在都无法分辨出依赖和爱情的区别一样。”清水微笑,“现在,比起思考同病相怜的问题,你更应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出依赖和爱情的误区。”

    闻言,忍足执勺的手一顿,他沉默了两秒,然后说。

    “她回来了。”

    “我知道。”

    “也对,毕竟前一阵子铺天盖地的都是她回国办签售会的报道。”忍足淡淡地笑了笑。

    清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有些迟疑地开口,“知道我为什么向你强调分辨依赖和爱情的先行性吗?”

    一曲毕,吉他的弦音一扫而过,而后归于无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清水的声音震出细软而绵柔的波长。

    “因为,若是你一直将依赖和爱情混淆下去,沉湎于过去而不愿向前看,恐怕你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或许自己正深爱着那个女孩。”

    3.

    什么是命运?

    也许,它就是一股力量,硬推着两个本平行而行的人产生交集;

    也许,它就是一种既定,编排着这三千世界间种种的离合悲欢;

    抑或,它是一阵风,在某个无法为人所预知的时刻,拔地而起,吹开那些沙石和尘埃,曝光那些早已在地下被埋没尘封了多年的秘密。

    就在迹部景吾和浅川菱加在八王子墓园偶遇、忍足侑士和清水悠和在新宿用餐的时候,我正好在公寓楼大堂拿出早已响个不停的手机。

    雨声被隔绝在合拢的玻璃自动门外,我甩了甩湿漉漉的发尾,左臂伸直拉开与正不住滴水的雨伞的距离,抽空瞥了眼明明灭灭的屏幕。在看清来电显示的那一刻,我便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片刻的僵硬后,我不由感到有些讽刺。本应是被依赖和撒娇的存在,却令我局促不安,简直如临大敌。

    冷笑一声,我接通电话,一步走入电梯。

    “妈妈。”

    舱门闭合,冰凉的铁皮映出我面无表情的模样。电梯顶端的钢索被牵出尖锐的声响,在我的耳膜上一道道地划过去,将女人淡淡的声音割得有些支离。

    “去见你父亲一面吧。”

    我忽然庆幸与母亲近乎以年计算的通话频率,因为我可以将那些简短且破碎的片段记得很清楚。就在去年的圣诞节,她主动创造了与我最近一次的通话记录——不是为了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一句“圣诞快乐”,而是让我去见我那从出生起就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

    有时我想,哪怕是一句假惺惺的关怀,也要比这种无厘头的要求好得多。

    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我看着铁门上自己被生生拆成两半的脸,毅然地挂了电话。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正要插/入锁孔,我忽然发现那封被夹在门缝中的金色信函。

    ——“……这是?”

    那时的我不曾料到,自我拆开信函的那一刻,一系列的因果循环便如一组被动摇的多米诺骨牌,首尾相连依次倾倒,最终触及尽头那枚无形的开关。

    这便是命运。

    命运是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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