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17.漫漫长路

    1.

    回忍足家迅速收拾好行李,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新大阪站,乘特快希望号在四小时之内抵达了东京。

    医院位于城市外沿,依山而建,环境清幽。一踏进住院部那幢灰白色大楼,是宽阔明亮的大堂,不时有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神色肃然地进进出出。我从来没有进过医院的住院部,眼下全然失了方向,茫然地杵在自动玻璃门门口。向来冷静镇定的忍足低声问我,“你的朋友告诉你病房号了吗?”

    “嗯……?嗯,706。”

    “……706?”

    忍足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把话咽了下去。他拍了拍我的肩,“电梯在前面。”

    我木木地任由他一路牵着我走进电梯,在电梯门闭合的前一秒,有人在外面摁开了门,几个人推着一张病床走了进来,床上躺着个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老人。守在一旁的有神色悲拗的病人家属和早已习惯以麻木的神情面对病患生死的白衣护士。他们之中的某人摁亮了数字“7”的按钮,我下意识看向忍足,他却垂着眼,面无表情。

    被病床占了不少面积的电梯依旧宽敞有余,我却感觉空气在电梯门闭合的一瞬间变得致密起来,平均分散的氧气分子极速集聚。我听见了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声,看见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脑内的警铃被敲响,嗡嗡的蜂鸣声贯穿脑际。

    终于,随着“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病床被护送着推了出去,视界随之变得开阔起来,新鲜的空气迅速鼓入。背向后靠去的瞬间,身后金属墙壁的冰冷质感令我猛地清醒了过来:我和他们有着同样的目的地。

    我下意识抓住忍足的手臂,声音磕磕绊绊地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来,“七……七楼,是什么科的病房?”

    短暂的停留后,电梯门再度闭合。忍足向门缝间伸出手,感应到外物的铁门便复又开启。他叹了口气,摁住我的肩头,将我轻轻推出了电梯。

    满目都是刺眼的白和冰冷的金属色,穿行在我视线中的人全都沦为了一具具行尸走肉。忍足带我来到706号病房的门前,以眼神向我征求意见,却不得回应,犹豫了片刻,他自作主张地敲响了眼前的门。

    三点一顿。依旧是平淡而自持的节奏。

    门很快被向内打开,我的目光越过开门的人,落在病房深处躺在床上熟睡的中年女人的身上。

    说实话,藤原阿姨是个相当市井的女人,最好斤斤计较,曾经为了100円和邻居吵得面红耳赤。自第一次去直子家就不幸偶遇了她的父亲,我再往她家跑的次数便屈指可数。尽管如此,只要随直子回家,我都能看见她的母亲。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国三提交志愿书的那天。她在放学后喝了整整三大瓶啤酒,还以壮胆为由硬拖上我一起回家。家门一开,她的母亲就气势汹汹地从里屋跑了出来,抓起鞋柜上的鸡毛掸子二话不说就往直子身上抽。直子一边惊叫着一边往屋外跑,藤原阿姨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骂,“你个狗东西给我站住!你倒是有本事了,连志愿那么重要的东西都能瞒着你妈乱填了!你真是出息了啊!”

    两人肆无忌惮的喊叫惊动了邻居和路人,渐渐聚集的围观群众截断了直子的逃路。直子索性不再疯跑,而藤原阿姨也已气喘吁吁。她扔了鸡毛掸子,嘴上依旧对自己的女儿骂着恶毒的话语,常年浮肿的双眼却红成了两颗桃子。

    “你以为老娘一天到晚给人洗衣服活得跟狗一样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赚点钱供你读书吗?!你还真不愧是姓铃木的,就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一样!现在那个吃软饭的死男人终于下地狱了,你又给我来这么一出!好好的高中不读,居然给我报个下三滥的学校!不读书你以后想干嘛?!你他妈以后是不是要去卖啊你!你干脆和那个死男人一起去死算了!”

    彼时的直子站在人群视线的中央,将脊背挺得笔直。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视线越过她歇斯底里的母亲,看向吓得面色惨白的我。半晌,她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得吊儿郎当又没心没肺,就像现在一样。

    她抵着病房门调侃道,“嘿,你把钱打到我银行卡上就行了,专程跑过来干嘛,非要逼得姐姐折寿么。”

    我没说话。

    “对了,这是你男朋友?行啊你,真在冰帝钓上个高富帅了啊。”

    我还是没说话。

    “真是够了,你摆个如丧考妣的表情干嘛,说两句话会死啊你。”

    一向以没文化著称的直子当然不会知道“如丧考妣”的含义,我下意识想笑,却笑不出来。换做平时,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她,“你个没文化的知不知道如丧考妣是死了娘的意思啊,这词能乱用吗”,可眼下的情状如此应景,我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忍足摁住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过了半晌,我木木地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

    “我先去缴费,你在这里等我。”

    “不用,直子和你又非亲非故。”

    “没事,反正花的又不是我自己的钱。”忍足笑一笑,“如果你非要还的话,回头就换你请我吃冰淇淋好了。”

    最终我还是拗不过忍足,再三保证一定会将这笔钱还给他,他却始终不变优雅沉静的微笑。我知道,他压根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目送忍足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后,直子将目光转向我,“去天台等我吧,我待会儿就上去。”

    2.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我和直子的关系。朋友一词过于单薄,亲人一词又过于沉重。

    我们有着同样倔强好强的个性。面对挫折,不服输,不逃避。被误解也不屑解释,打落牙齿活血吞。尽管同样缺少来自家庭的温情,对外却依旧是一副阳光潇洒的模样,说欺骗也好,说虚伪也罢,总之,就算再狼狈再痛苦,我们也一定要给身后的人留下一个放荡不羁的背影。

    直子是唯一一个将我的狼狈尽收眼底的人。对她而言我亦如此。

    彼此眼神深处的那份心照不宣,是将我们绑得更紧的绳。

    直子拎着一袋从家里带来的罐装啤酒走上天台,她取出一罐扔给我。我习惯性地接下,拉开易拉罐环扣的动作娴熟得很。

    我永远忘不了人生中第一口啤酒的味道。

    那是国一下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正绞尽脑汁地在一张国语考卷上胡编乱造,坐在我右桌的直子突然清了清嗓子。我下意识转头一看,竟看见她在抽屉里用一个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立海大附属的测验用纸。

    在纸张烧焦味弥漫开之前,她迅速将烧着的纸扔在火警器的正下方。考试时的座位是经过机器随机编排过的,我们正好被分在最后一排,她一扔便是一个准。

    “三。二。一。”

    直子的默数声一过,教室内便警铃大作。教室内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大惊失色,不过其中只有直子和我是装出来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起火啦,快逃啊!!!”

    拼命地大叫了一声,直子随手把答卷纸往火苗里一扔,一把拽起我就往教室外跑。我们一边跑一边张狂地大笑,途径的各个教室内负责监考的老师都被惊动了,不约而同地走出门外,用诧异的目光目送我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我们跑出教学楼,跑出荒无人烟的操场,跑过长长的樱花坡道,然后驾轻就熟地翻出了东大门边的矮墙。我们沿着空旷的街道跑了很久,跑到了异常清冷的沿海公路上,跑进了湘北海岸柔软温暖的沙滩上去。

    直子脱了校服外套,解开绑着长发的头绳,做出社会女子风尘的样子走进海边的一家杂货小店。没一会儿,便举着两罐啤酒走了出来。

    她将其中一罐拉开环扣递给我,又为自己开了另外一罐。她将手中的啤酒向我举起,自豪地说,“致即将到来的处分通知书!”

    我大笑起来,以狂放的姿态用易拉罐与她的相碰,“让处分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们仰头,将罐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在人生的第一罐啤酒中,我尝出了独属于柏木真言的青春的味道:放荡,不羁,潇洒。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时隔三年,我们十六岁。

    上帝为什么总是对我们那么不公平,让所有的伤害不合时宜地登台,过早地出现在这个对少女而言最为美好的时节里。

    看着直子闷声喝酒的模样,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我重重推了把她的肩膀,恶狠狠地骂道,“我操,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你妈病的那么重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你谁啊你,你不会真以为只靠自己一个人就能撑起一片天了吧?”

    话落在她耳中,却痛在我心里。

    之所以这般歇斯底里,是因为我内疚,我惭愧,我理亏。

    在这份友情中,直子永远是冒充成年人去便利店买酒的那个人。想打架想闹事的时候,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而直子,却从来没有真正拜托过我麻烦过我。

    一直以来付出的人只有直子。

    而我呢?

    我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是个自私鬼。

    直子一反往常地静静地笑了笑,没有辩解。她将双臂搭在栏杆上,放远目光去看远处连绵的山丘和一色的青空。

    良久,她说,“真言,我辍学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你疯了?”

    她喝了一口啤酒,静静地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超市的产品推销员。虽然赚的不多,但苍蝇肉也是肉,毕竟也是笔收入。”

    我激动地一把扔了啤酒罐,没好气地吼她,“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钱我可以借你,你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你以为辍学是开玩笑的吗?!离开学校是容易,但你可能再也都回不去了你知不知道啊!你到底有没有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过啊!”

    直子弯腰捡起我随手扔掉的易拉罐倒转过来,任由罐中仅剩的最后一口啤酒将灰白的地面浸成深了五个色调的灰黑色。她弯了弯嘴角,笑容像在暴风雨中奄奄一息的花朵。

    “我妈病倒那天,我生平第一次仔细观察了她的手,简直跟巫婆一样可怕,那都是在水里泡出来的,她每天要洗多少件衣服才能赚到那么丁点儿钱啊。可是我从来都不懂得珍惜,只会抱怨她不能给我买好看的裙子和名牌球鞋,嘲笑她没用,嫁不起有钱的男人。以前我爸那么傻逼,我有气都往我妈头上撒。我妈虽然老骂我是个狗东西,是畜生,可是我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能比她更无私地对我的人了。”说着说着,直子深吸口气,眼眶通红,“你知道么,我觉得我真是个白眼狼。我他妈的就是个混蛋!”

    我强忍住眼泪,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直子将脸埋在我的肩头,肆无忌惮地失声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以前我一直觉得,铃木直子就像个女金刚,女金刚的眼泪可比鳄鱼的眼泪要珍贵多了。所以我坚信,就算太阳西升东落,这个女金刚一般的传奇的女人也是绝对不会流泪的。

    这一刻,她终于放弃了所有的伪装,靠在我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2.

    离开医院的时候,忍足已经离开了。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松了口气。

    和忍足相处的时候,我永远都是轻松愉快全无负担的。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和消失最为合适。就像这一刻,他给予我足够的空间独自放空,自我冷静。

    在大门开合的瞬间,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与我擦肩而过。片刻过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同学……等一下。”

    我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名牌:小泉佳彦。是一名产科的老医生。

    他推了推眼镜,用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实在没有精力再动用大脑思考些什么了,于是有些不耐地摇了摇头,“抱歉,没有。”

    与小泉医生道别,我走下阶梯。经漫山的常绿不落叶植物清洗涤荡的空气涌入肺腔,我沿着山间曲折的散步道喁喁独行。开着铃原百合和金盏花的草丛犹如一卷铺开的画,自然的颜色相互碰撞,最终归于和谐,拥有令人心平气和的力量。

    一月的东京,即将迎来全年最冷的时节。暮落时分,天空犹如一朵疾速凋落的红玫瑰,呈现出生机退尽的灰黑色。我看着自己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雾白色的痕迹,在寒风中木木地杵了很久,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忍足的号码。

    冗长的信息提示音后,他低沉回环的嗓音落入我的耳中,“真言?”

    听着他刻意压低了不少的声音,我推测他此时应该在地铁上。我张了张口,温暖的水雾迅速散开,又乘风扑面而来。

    “……忍足。”

    “怎么了?”

    我咬住下唇,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你还在医院么?”

    “我已经出来了。”

    “你在哪里?”

    “不清楚……在一条散步道上,可是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出医院大门了么?”

    “……嗯。”

    “左转还是右转的?”

    “右转。”

    “直走,前面有个巴士站。一共只有一班车,你往下坐三站路,就能看到地铁站。”

    “……嗯。”

    “能记住吗?”

    “应该能。”

    “那就好,如果实在不会走就打电话给我。你的行李还在我这,我在你公寓楼下等你。”

    “……好。”

    “还有事吗?”

    “我……”

    ——嘟。

    刺耳的忙音陡然响起,我木木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缓缓落了下来。

    地铁内的信号本就不稳定,我们的通话能畅通这么久已算得上是奇迹。最后的通话结束在我欲言又止的沉默中,被永远留白的,是横亘在我胸口经久不散的疑惑。

    三分钟后,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交织在东京上空密密匝匝的信号网终于将那封被延迟了一百八十秒的邮件送达到我的信箱里。

    『发信人:Oshitari·Yuushi;内容:内详』

    『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一定会遇到最好的安排。

    铃木也好,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值得爱与被爱。』

    『时间:200X/01/05 18:42』

    是他的洞察能力过于强大,还是因为他对我过于了解?我不知道,也无暇思考。他仅凭我的沉默便猜出了我的所思所想,并给予我这样一个美好且温暖的答案。

    只不过,很久以后的我复回想起他的这段话时总会想,说出“我们都值得爱与被爱”这句一度给予我力量的话语的忍足,又是否已真正悟透了它的彼岸呢?

    同样值得爱与被爱的他,最终又去了哪里。

    那都是岁月留下的无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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