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日暮神社回到忍足家已是凌晨三点,再加上睡惯了席梦思大床的我一时无法适应毫无舒适度可言的席地睡法,故一直辗转反侧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迷糊睡去。本就对初诣的重要性没什么概念的我本打算一觉睡到自然醒,忍足却偏要扰我清梦,在纸门的木质门框上敲出三点一顿的节奏。
自持平淡的声响固执地持续了将近一刻钟都不见消停,我终于忍无可忍,随手抄起叠在枕边的大衣朝隔扇的方向狠狠掷去,“安静点行不行!叫魂呢你!”
即便不受待见,忍足的声音倒依旧不失风度,“真言,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
“那又怎么样……我可是七点多才睡着觉啊。”
“我待会儿要出门,你确定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我觉得挺安全的。”
顿了顿,忍足突然思维跳跃地问了句,“真言,你应该有……穿衣服睡觉的习惯吧?”
“……你是想被修理一下再出门么?”
门外的人沉默了片刻,正当我以为他放弃挣扎选择妥协的时候,那扇纸门忽然毫无预兆地被拉开了,一双修长的腿跨着宽阔的步伐渐行渐近,下一秒,我整个人都被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2.
——“……忍足侑士,你给我去死吧!”
——“嘶……真言你下手轻一点……”
——“你是变态吗!你的国小老师没有教育过你男女授受不亲吗!”
——“……都让你轻一点了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3.
尽管事后,忍足一直拐着弯子向我重申他在强闯女生房间前耐心地敲过门,在强拉女生起床前也谨慎地对关键环节进行了确认,综上,建立在此二者前提下的行为虽然失礼,却是绝对无法上升到不良侵害的层面上的。
“不要狡辩了,说到底你就是个变态吧。”我鄙视地斜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踏出惠比须町车站。
这里是日本桥,被称作关西秋叶原的地方。
尽管从没来过大阪,但我对日本三大电器街之一的日本桥还是有所耳闻的。由难波高岛屋东侧起到日本桥二丁目至五丁目一带的电器业十分发达,是采购价廉物美高品质电器的最佳场所。
忍足之所以要来这里,也是为了购置一款新的单反镜头。因为是成像优异的专业头,市场价普遍高得离谱,与其为图省事多花冤枉钱,倒不如精打细算货比三家。当忍足给出如上解释时,我哑然失笑,“喂喂喂,忍足大少爷,这个镜头钱对你来说估计连零头都算不上吧,至于摆出一副小市民作态么。”
“钱再多也总有花完的一天。”忍足无奈地对我进行说教,“能省则省总是没错的,不然以后迹部都养不起你。”
“……这又关迹部什么事,莫名其妙。”
既然能与秋叶原比肩,那么在几乎已作为秋叶原的标志而被世界广泛认可的宅文化,自然亦在日本桥得以很好的体现。
和堺筋大道平行的西侧街道上,各类玩具店和女仆咖啡屋随处可见,用临街的玻璃橱窗向路人展示的手办模型精致逼真,不过我对这类华而不实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忍足亦如此。只不过因为初诣的缘故,几乎一半以上的店面都关门了,我们也无幸欣赏身着女仆装或其他COS装束的二次元爱好者成堆群聚的壮观景象。
值得一提的是,在另一半仍坚持营业的店面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专门出售和谐电影的。门口大多用帘子挡着,颇有几分欲迎还羞的意味。我指着其中一家正打算揶揄忍足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就盯住了我手指的方向,眼神辽远,意味深长。我对他的鄙视之情便愈发强烈了起来,“啧啧,还说自己不是变态。”
“我又怎么了。”无辜的语气。
“请不要忘记你今年还没有成年,有很多事是不能做的,有很多东西是不能看的。”
“……你都想到哪里去了。”忍足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用食指轻轻推了一下我的额头,“再说了,迹部喝酒的时候你怎么不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我张了张嘴,不满地将那句“他喝的那些毫无酒精度可言的烧钱玩意儿算什么,我可是偷偷摸摸喝啤酒长大的”给咽了下去,跟上忍足的脚步。他在即将迈入那家和谐电影销售店的当口,刻意顿了顿,转过头用促狭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许久,然后在我险些暴起发难的瞬间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将那家店甩在身后,推开了那扇紧邻在旁的店门:竟是一家不折不扣的电器店。
店面数量和地区面积的不成正比直接导致了日本桥寸土寸金的现状,尽管如此,这家狭小的商店内的货物倒十分齐全。这里似乎是不少单反爱好者的天堂,书写着顾客的意见反馈的便签条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一整面墙。
忍足在镜头专柜前和另外两个顾客交流着镜头的搭配心得,他们的意见似乎在对于“尼康D3x究竟应该搭配蔡司ZF2.0卡头的镜头还是尼康自产的Nikkor镜头”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搬出各自的经验分析了足足一刻钟之久的性价比后,忍足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选择购买了那款他心仪已久的蔡司镜头。
刷卡结账一气呵成,走出电器店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在忍足的建议下,我们沿原路回到惠比须町站,乘堺筋线去难波心斋桥一带逛逛。逛多了东京的银座商业区,再加上腹中空虚的客观因素,我直接跳过了心斋桥商店街,拖着忍足直奔号称日本厨房的道顿堀。
聚集了世界各地美食的道顿堀每天都能吸引来川流不息的人潮,即便是初诣之日,也鲜有休业的饭店。各类招牌和旌旗被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得醒目明亮,各式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诱人味蕾,令人食指大动。不时有身着制服的店员站在街头宣传自家店内的美食,明朗的笑容无不体现出大阪人的好客和热情。
早已将整条街吃遍的忍足一副任君挑选的无谓态度,我却迟迟拿不定主意。忍足热心地向我介绍道顿堀的“吃趴下”饮食文化,还不忘诚恳地表示他在请客之后还会好人做到底将我送进他们忍足医院的京都总院接受治疗,付一半费用便能包我一出医院就生机重现活蹦乱跳。
我不禁嘲笑他,“还没当上医生就开始为自家医院拉病源了?真负责啊。”
忍足一哂,突然又皱起眉,“有人在喊你?”
“……喊我?”
经他这么一提,我似乎也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那熟悉的嗓音仿佛逆着时光而来,它曾向我道过最清澈的情话,它曾为我唱过最动人的歌。
真言。
真言。
真言。
小真。
如同水滴落入湖面,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万物眠于尘埃,唯有那熟悉的声息经久不息,在宇宙中心引发一阵高过一阵的激荡。
声音渐行渐近,也愈发清晰。有人在身后推了推我的肩膀,我深吸口气,然后平静地转过身去,“好久不见,藤井。”
依旧是记忆中的少年模样,干干净净的笑容,温暖清澈的眸。那一刻,是谁的目光落在谁了的身上,又是谁的眼泪退回了眼眶。
他好奇地打量站在我身边的忍足,“男朋友?”
“不是。”
忍足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微的惊讶。他摁住我的肩膀,指向街对面的一家手工冰淇淋店说了句“我在那里等你”,便转身离去。
藤井双手抄兜,看着忍足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对我笑起来,“我很开心。”
“我也是。”
说罢,我们相视一笑,同时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那份由衷的释然。
旧情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定义了。分手后的第七个月,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偶遇,没有诘责,没有质问,充盈胸臆的是纯粹而直白的感激。
我们在十三四岁那个懵懂无知的年龄相遇,爱情于我们而言神秘得就像一个禁忌。刹那间的动心过后,年幼的我们便无畏地牵起了彼此的手,为赋新词强说愁,天马行空地幻想暮雪白头和天长地久。
屠格涅夫说:初恋是一场革命,单调、正规的生活方式刹那间被摧毁和破坏了;青春站在街垒上,它那辉煌的旗帜高高地飘扬,不论前面等待着它的是什么——死亡还是新的生活——它向一切都致以热烈的敬意。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时至今日,那些所谓的得失早已了无意义。
我们都是爱情的初学者,带给彼此的欢笑和伤痛,都是对那段回不去的纯白时光的祭奠。
“谢谢你。”
“我也是。”
4.
和藤井挥别,我转过身,静静地回望站在街对面的忍足。
道顿堀街头接踵摩肩,盛大的人潮悄然静止。少年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站在行道灯下,灯光在他钴蓝的发上打下一个明晃晃的光圈。他一手拎着装有镜头的纸盒,一手握着一只甜筒,沉默得犹如一颗挺拔的水杉。
人潮复又汹涌,几乎就要将他吞没。
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跑了过去,身后的霓虹灯盏在他的眉间投下一条五彩的光带。他缓缓抬起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轻轻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承认。”
“承认什么?”
“他不是以为我是你男朋友么?”
“以此作为报复的手段?我还没那么幼稚。”我撇撇嘴,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知道他是谁?”
逞一时嘴快的忍足闻言一愕,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甜筒,“化了,我去重新买一个。”
我拦下他,“不要转移话题。”
读出我眼中的坚持,忍足无奈地笑了一下,只得承认,“是,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的时候。”顿了顿,忍足不动声色地避开我慌乱的神色,“暑假在立海大开会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那你后来在台场的时候明明……”
忍足将手中融化的甜筒扔进垃圾桶,任最后一缕抹茶的清香消弭在空气中。辉煌的灯火投射进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打开了一条漫长无尽的通路。
“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和你一直聊下去而已。”
平静的心跳猛地一滞,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转过头去看街道中央的车水马龙。
“我饿了。”
“想吃什么?”
“河豚。”
“黑门市场有一家河豚鱼做的最好吃。”忍足拍了拍我的头,帮我提起滑落至臂弯的单肩包的背带,“我带你去。”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紧紧抿住嘴,近乎固执地抬起头去看忍足的脸。
明明有那么多回答的方式,他却偏偏选择了最模棱两可的那一种。他一怔,钴蓝色的眼中凝着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茫然和怔愣。
“说真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人声车鸣,震耳欲聋。尽管他给出了一个并不在我预期之中的答案,我还是静静地笑了。笑得疲惫又安慰。
我知道,他的一句话已在冥冥之中将我推上了一座悬崖。一念之间,要么万劫不复,要么海阔天空。
可是内心的靡靡之音让我决定在这一刻爱上他。纵使相思无益,我亦不悔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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