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雨。神乐。胧月。
时针分针秒针在表盘上游走,脚步首尾相连,叠加成一圈圈年轮。那是时间的形状。
西北季风从亚洲内陆的严寒地带吹拂而来,越过浩浩荡荡的太平洋抵达日本。经沿岸暖流的洗礼,已然少了几分披荆斩棘的气势,却还是吹灭了奥多摩漫山遍野的红枫,以压倒性的胜利结束了这场冷暖空气的拉锯战。
头重脚轻地走出考场,我顺着人流向楼梯口走去。走在我身后的两个女生兴致勃勃地对着方才英语考试的选择题答案,有好几个空都和我印象中填写的不一样。积蓄已久的烦躁情绪在我看见教学楼外飘着的细雨时达到了临界值,然后在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不着痕迹秀优越感的瞬间陡然爆发。
“真是万幸,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多了。”
“等成绩出来再说吧,不要给本大爷丢人。”
我毫不留情地给其中那个有着漂亮钴蓝色头发的少年一记肘击,站在他身侧的迹部在他倒抽凉气的当口挑了挑眉,颇有几番幸灾乐祸的意味,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转身走了,倒也符合他的风格。
忍足揉着负伤的手臂,语气哀怨地道,“柏木桑体内的暴力因子还真是无时不刻都在蠢蠢欲动啊。”
我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考完试在大庭广众之下秀优越感是会被乱枪打死的?”
“托柏木桑的福,我现在知道了。”
说罢,忍足敏捷地向前迈出一大步,堪堪避过我威力更甚的二次攻击,也因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细密的雨幕之中。
看见他在一瞬间皱起的眉,我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笑音还没渗入话语中,我的袖口就被他轻轻一拉,前额不偏不倚撞在他的肩头。清凉的混杂了柔软水汽的薄荷香扑面而来,我愣了两秒,一个箭步冲回了阶梯上的教学楼内,“疯了么,喜欢淋雨给我自己一个人淋去。”
忍足无辜地眨了眨眼,从单肩包里取出一把褐色格子的折叠伞,“谁说我要淋雨了。”满意地目睹我眼中渐渐凝出尴尬的情绪,他将伞向我挥了挥,“要不要一起?”
十二月份的雨,没有夏季时磅礴盛大的气势。细密的雨丝将寒意缝入空气,整个世界都冰冷了下来,却也因冰冷变得更加清明。
出了校门,避开接送学生的私家车长龙左转直行,然后在十字路口被红灯拦下。
雨伞并不大,显然无法将并肩而行的两人完全罩进去。整个伞面以伞柄为轴,向我所在的右方明显倾斜下来。灰垩色的天空被铺开的褐色格子隔绝在另一个空间,唯有不时随风斜落在我小腿上的冰凉雨滴告知我它的真实。
“啊啊,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呢。”
依旧是低沉回环的关西腔。依旧是忙碌却有序的十字路口。忍足转过头来看过我,钴蓝色的眸子从半长的额发和冰凉的水汽中移出来,犹如一个逆着时光回放的慢镜头。
上一次和他并肩站在这里的时候,有依旧炽烈的九月骄阳,有稍有不慎便融化成液体的甜筒,还有单薄的短袖衬衫制服。四个月的时间在指尖蹭蹬溜走,消弭在这座繁华而忙碌的都市中。
“柏木桑,不要突然露出那么瘆人的笑容。”
“……我哪里笑了。”
“那是……在叹气?”
“大概……没错。”
“悲春伤秋的文艺少女形象就更不适合你了。”
“……去死吧。”
街对面突然变了色的红绿灯救了忍足一命,我原打算踹向他胫骨的左脚转换成前进的姿势,稳稳当当落在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明显的斑马线上。
人行道左侧的店面不约而同地在店门口摆出了圣诞树,玻璃门上则用泡沫喷雾喷上了“Merry Christmas”的字样或贴上了雪花状的塑料泡沫,甚至连半个月不换门店歌曲的NICO咖啡馆都放起了行人耳熟能详的圣诞小夜曲。
我缓缓呵出一口气,不知为何有些感慨,“真的呢,明天就是24号了啊。”
忍足好笑地问我,“这句话的重点在哪里?”
“重点?”我有些茫然,“什么重点?”
“……”
“后天是圣诞节?……圣诞节后是寒假?”
“……你倒不如说重点是24号是平安夜好了。”忍足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我不用继续问下去了,你肯定还没找到舞伴吧。”
我脚步一顿,脸色一变,在忍足千言万语汇成“我就知道”四个字的目光的注视下,惊恐地抬起了头。
“我……我把这事忘了。”
无时不刻都在体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哲学原理的冰帝学园,课外活动向来多得令人发指。比如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历来被视作冰帝的传统。每年的12月24日,也就是平安夜晚,所有学生齐聚光荣讲堂,以狂欢的形式等候午夜零时钟声的敲响,迎接圣诞节的到来。此外,还有一项长期形成的不成文规定:参加舞会的学生需要在开场舞前自行寻找舞伴。传言若是在舞会上落单,将会遭到来年爱情运势一跌三丈的诅咒。
比起所谓的诅咒,更令我担心的是形单影只的尴尬。眼下的紧要关头已容不得我挑三拣四,当我以视死如归的心态点开校园论坛上名为“随机配舞伴”的置顶帖,发现与我同病相怜的人远不止百十来号后,我顿时感到了些许安慰。
在回复区留下了姓名和联系方式,不过二十来分钟,我上衣口袋里的手机便响起了铃声。我清了清嗓子,尽量捏出最优雅的嗓音试图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却在看清来电显示的瞬间僵直了身体。
“……妈妈?”
过了半分钟,电话那头的女人一直在沉默。母亲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常年忙碌于工作的她惜时如金,从来没有哪一次会无端以长久而空白的沉默耗费时间。
我不由将手机握得更紧了些,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略带犹豫的声音才从笼罩了整个地球的密密匝匝的信号网中挤出来。
——“你父亲想见你一面。”
父亲。
木木地挂了电话,我默念了一遍这个称谓。几个短促的音节随着呼吸具象化形成的白雾消失在冰凉的空气中,世界便复归于空落落的沉寂。
如果说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像一尊冰凉冷漠的雕塑,那么父亲就像一张全无框架可言的单薄空白的纸——可以被折叠成任何形状,可以被涂上任意颜色。因为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姓氏,这直接导致年幼时的我一直以为随母姓是我们国家不成文的规定,为此还闹过不少笑话。
国小的时候,有个调皮的男生在老师办公室补作业的时候听见了我的秘密,回头就将“柏木真言没有爸爸”这件事在全班范围内大肆宣传。所有同学都嘲笑我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为此还编了一首打油诗。每当我中了他们设的圈套:被突然落下的一盆水浇得透心凉或是被横在路中央的香蕉皮滑的跌跟头的时候,他们便会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大声地念:
“柏木真言真可怜,妈不疼啊爸不怜。
试问爸爸在哪儿,问谁谁都没看见。”
他们刺耳的笑声犹如梦魇一般纠缠了我整整四年,国中的时候,我离开了那所南方的小学,进入立海大读书。开学后国语老师布置给我们的第一项作业,便是写一篇关于父亲的作文,字数不限。
为了不让国小时的噩梦重现,我通过各种渠道找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资料,研究了几十篇描写父亲的文章,最后绞尽脑汁东拼西凑出了一篇六百字的作文交给老师。出乎预料的是,老师对我的作品十分满意,甚至在全班同学面前给了我相当高的评价,然后让我站在讲台上将文章声情并茂地读出来。
我捧着作业本,在三月中渗出的冷汗将铅笔写下的字迹糊成了一道道肮脏的黑印。台下的同学不约而同地用钦羡和向往的目光看着我,在最后的点评环节,不少同学都表达出“想和柏木一样拥有一个如此完美的父亲”的愿望,我将双手背在身后,将那本薄薄的作文本捏得变了形,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讲台下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我永远也忘不掉自己那时的心情,整颗心都被名为虚荣的情绪涨满了,沉甸甸地悬在胸腔里,好像一不留神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了我秘密的人,是铃木直子。她去办公室本是为了从班主任办公桌里偷出自己没及格的英语考卷,不料却发现了我的身份证明书,然后看见了父亲信息那栏可笑的空白。
整整一天,她都在用一种怜悯又好笑的目光看着我。
“你真可怜。”最后她这样对我说。
不料阴差阳错,我们竟同彼此成为了最好的朋友。直子的父亲本不常在家,不料我第一次去她家玩就撞大运遇上了她的父亲。那是个光头赤膊纹了整条手臂纹身的男人,牙齿被烟草熏得焦黄,好像用三管牙膏都刷不干净。我一进门,她父亲就狠狠给了她母亲一个耳光,清脆的声响令我整个人僵在了当场。直子将我从玄关拖进她的房间,狠狠摔上门,然后跟个没事人一样冲我笑笑,“这就把你吓到啦?”
那是我第一次为自己没有父亲而感到庆幸。
对直子的同情的背后,是如同潮水般一阵漫过一阵的凄凉。
2.
躺在沙发上想着兵荒马乱的曾经,我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睁开眼时,茶几上的时钟提示的时间是十八时三十六分,日期却清楚地标注着12月24日的字样。
我吓了一跳,赶忙给班主任早苗老师发了条延迟了十个多小时的请假简讯。在收到回复的那一刻,我总算松了口气,昨天走出考场时的无力感便毫无预兆地再度涌入脑海。十二月的天气不盖被子在空荡荡的沙发上躺一整夜摆明就是丢兵卸甲以海纳百川的姿态欢迎病原体的来访,我认命地抽了抽鼻子,走进卧室,掀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
不经温暖的被窝将我刺激得浑身一个激灵,我伸出一条手臂抱紧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从口袋中取出手机,给母亲编辑了一条简讯:
『我不想见他。』
成功发送的提示音一响起,就被来电铃声盖了过去。我看了眼来电提示,顺手接通电话,“……忍足?”
昼短夜长的冬季,夕阳早在下午五点左右便敛尽了余晖,夜色如卷轴般倏地铺开。霓虹灯盏渐次亮起,五光十色的灯光透入玻璃窗,在天花板上简化成一条条单薄的光带。少年暧昧的关西腔在黑暗中听起来格外动人,“不要用这么疑惑的语气喊出我的名字啊,柏木桑。”
“有事吗?”
“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是圣诞舞会了,你人跑到哪里去了?”
“我今天没来学校。”
“怎么了?”
“睡过了。”
“……你啊。”他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我并不能很确定,因为电话那头还有不少旁人的嬉闹声和嘈杂的音乐声,“现在全年级只有你和迹部缺席了,要不是你刚才那句话我差点就要以为你和他私奔去了。”
“……你想太多了,忍足。”
至于后来他和我说了什么,我又是怎么回答的,我统统记不清楚了。昏昏沉沉的大脑只勉强记住自己说了一句“我身体不舒服,先睡一会儿”,便草草收了线。
我将棉被扯过头顶,隔绝了外界的冷空气。黑暗中只觉得有一只大手不断扯着我向下坠,整个人就像陷入了瑜伽练习中的沉思阶段,周遭万物皆化为无形,融化成一锅五颜六色的粥。
再度接到忍足的电话时,我并没有睡着,只将一颗半梦半醒的头颅埋在柔软的枕头里空流着冷汗。我刚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他便道:
“开门,我在你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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