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朕的人生中,朕生长至如今的人生中,有什么令朕觉得庆幸的事。
便是今夜,朕引着君欢颜,在屋顶上头不经意瞧见了那盏写着兮字的孔明灯。
更庆幸的是,朕领着君欢颜走向了那盏孔明灯。朕的余生,好像因此开始不断的注入源源不断的光点。
那盏泛着洁白光芒的孔明灯依旧还在不断的上升,似要与天空那头的皓亮明月形成辉映。月华点点,投在缓慢上升的孔明灯上,亦投下来,打在朕摊开的手心上。它洁白一片,穿透层层黑暗。
朕却知道,月华无处不在,月华无法紧握。
朕想念宁陌兮,无比想念,因偶然想到她的名字,想念更甚,纵然朕不过短短的时日未见她。
“皇兄,路口,咱们往哪走?”
朕对着孔明灯发呆,君欢颜一下子拍在朕的肩头,朝朕发问。久不归宫,想必她早已忘了京城的路面。
朕回神,才惊觉原来不知何时,朕已然步出了宫门。黑夜静谧,前后左右都是可以通行的道路,因空无一人而显得寂静,因有朕,小虫子,君欢颜三人而显得更寂静。东西南北都是路,朕却突然之间觉得惘然。东西南北都是可以通行的路,又好像都不是。
“阿颜,接下来的路,朕竟开始害怕走下去了。”
黑暗一片的天空,唯有明月,星辰,是透亮的,还有那盏缓慢上升的孔明灯。灯上一定滚烫的名字。朕一想到如果会有那么一个人,真有那么一个人,也同朕一样喜欢着宁陌兮,朕一这样想着,心头就瞬间涌起阵阵惶恐。像一个小气不已的孩子,怎么都不愿松开手里的糖果。宁陌兮,是朕最喜欢的那颗糖果。
黑夜静谧,夜风一下一下打过空旷的街道。朕一路往前,脚步声一下一下的响,有树叶在脚边滚动,有时朕的靴子会踢到一枚小石子,石子滚到老远,又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朕看着两侧,民间的灯火大都熄灭,零零星星黯淡的几盏,不知是否正待归人。路过酒楼的时候,还是能闻到一阵酒香,酒楼前的酒幌晃动着。朕才想起朕已经很久没好好看看这些景致了。
“天下间莫非还有能令皇兄害怕的东西吗?”
君欢颜跟在朕身侧,走了好一阵了,她才后知后觉般疑惑的看着朕,朝朕发问。朕便停下脚步,偏头看着小虫子,小虫子嘴角似笑非笑似在忍笑,朕便又偏过头,嘴里露出同小虫子一样的笑意,瞅着君欢颜,“朕也是人,自当也有害怕的东西。”
朕语音一落,君欢颜那厮目光一闪,竟然瞬间神情大变,语出惊人:“皇上不可以害怕,皇上是天子,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天子心中有了怯意,天子的子民该怎么办……”
看着这样认真的君欢颜,她此刻说话的样子,一本正经得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朕猜想,不在苍洂的日子,君欢颜到底是变得成熟了,比朕要成熟多了。
唉,所以说啊,朕真的一丁点儿都不稀罕自己是个皇帝!明明朕也是人,朕也不过一身血肉之躯,朕高兴了就会大笑,伤心了也会滴下斗大的眼泪,朕和这京城中的任何一个百姓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生老病死,朕也会经历。但朕不明白,怎么就因朕是皇帝,是所谓的天子,一切就全然不同了。因为朕是皇帝,朕就必须为了天下,为了黎民活成天子的样子?
可笑,苍洂国除朕以外人人都希望朕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天子,可真正的天子是什么样子,朕这个天子自个都不知道。
小虫子一只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脸上一副思索的样子,“大德公主在徸冥皇宫多年,徸冥皇帝乃是明君,怕那便是公主心中,皇帝当有的模样罢。”说完,小虫子但是静静的看着君欢颜。朕眉头微微皱了皱,实在不解一向说话谨慎小心的小虫子怎么也有说话不当的时候。不过让朕没想到的是,朕以为小虫子的话定当惹恼君欢颜的,毕竟这厮自小就不是个什么好脾气的主。
可是君欢颜点头了,她很自然的点了点头,接过了话头,月光打在她红色的衣衫上,竟一时有些美不胜收,“徸冥皇帝文治武功,深谙治国之道,爱民如子,确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仁君,若皇兄……”话到此处,君欢颜戛然而止。她意识到在她身旁的朕,她意识到朕不是那个她口中的明君,朕只是个母后口中贪图安逸一无是处的小皇帝。她不想后面的话伤到朕的心,但她不知道有些话,仅说一半才是最最伤人。
“若朕能及得徸冥皇帝一半,苍洂百姓就同徸冥百姓一样有福了罢。”朕继续朝前走,有些自嘲。比不得那讨厌的徸冥皇帝,朕真是无用!
后面的脚步声啪嗒响,继续跟上来的君欢颜面露惭愧之意,“若是大德公主,她自是希望她的皇兄可以做个明君,真的撑起苍洂之天下。”
“噢?”朕脚下微微一滞,眉头轻轻皱起。等着君欢颜后面的话,朕想,通常这样的情况,后面的话应当要开始转折了。
“但若仅是君欢颜,君欢颜不在乎她的兄长是何种样子,她只愿他一生安乐!”
心里莫名一暖,松了一口气,朕似有所悟的点点头,在其位,谋其职,君欢颜的意思朕明白。只是现在,明月皎皎,并不是应当明白的时候啊。所以,朕宁愿朕不明白。
前方不远,立着两人 ,手里打着灯笼。朕眼神不好,但见得一道白色的身影,灰色的身影手里提着盏灯笼,灯笼很精致,也很亮,明亮的光将两人所在的地面照得透亮。
“是叶大人的公子。”小虫子眼尖,一眼认了出来。
朕凝眉,心头涌起几丝忧虑。叶远,这个人朕认得。不止认得,还很欣赏。此人年纪同朕相当,乃是去年的状元郎,朕对他的文章十分满意,故而定状元的时候朕从一干人中选择了他。恐觉得朕便是他的伯乐,他也对朕感激得很,好些时候都在朝上帮着朕说话,对朕的政见表示支持。
如此……
朕转身一把按住举着拳头就要奔过去的君欢颜。叶远之父叶程,官居二品,是朝中重臣中少有的几个站在朕这头的臣子之一。绝对服从于朕,仅对朕耿耿忠心,连母后都可以违背。
这样的臣子,是很珍贵的。
“皇兄?”
君欢颜不解的看着朕。
朕摇摇头,“罢了,仅为一盏孔明灯,就上前揍人,到底不好。”朕虽早早亲政,但在母后跟朝中的大臣眼中朕还年幼得很,故而,朕在朝中所能得到的威望并不多,若今日莫名揍了叶远,定当令人寒心。恐怕此后,再难得支持朕的大臣了。
朕转身,垂头往回走。至此,朕突然之间无比的唾弃起自己。恐小虫子亦是对朕这就要打道回府的行径鄙视得很,故而她朝朕发问:
“皇上,江山美人,孰轻孰重?”
朕止步,沉默了一会儿,手渐握成拳,“为了美人,纵弃了江山又如何。可美人……”朕目光闪烁,心头沉闷,“可美人……可同朕心……”母后令朕思过,虽然今夜朕未前往御灵殿,但朕也并未停止思过。朕是君氏子孙,身承父皇之血脉,朕又何尝忍心因朕一人的儿女私情而致苍洂的江山倾覆,落于狼子野心之人手中。而问题的根本是,朕的美人,同朕说过的话,至今未满十句。若得不到美人,反失了江山,岂不为一场莫大的笑话。有些事,从来经不得深思,不是么。
小虫子整个人一愣,愣愣的盯着朕,眼里溢出朕不能明白的光芒,她咧嘴笑,“恭喜皇上,又成长了不少!”朕这暴脾气,恨不得当即给小虫子脑门拍去,朕堂堂的一国之君,何时要她一个比朕还年纪轻轻的小虫子来道朕成长了!好吧,虽然事实也如此……但她就不能跟朕心照不宣那么一下下吗!
咳咳心头腹诽归腹诽,接下来还没完呢,朕还得继续将此夜说下去呢。
而此夜,虽则夜幕早已四合,四下无人,却其实才真正开始。
放过叶远,朕朝孔明灯的方向寻去。它可以飞得很高很高,可是当它再不能上升分毫的时候,便只有一寸寸的下落了。
快要接近的时候,朕停步静静的抬头凝望,今夜真是大好的夜,月亮也好,星星也好,都显得唯美。孔明灯啊,朕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副画面:唯美的夜空之下,朕将宁陌兮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亲制的孔明灯上,放飞它的时候,朕转头满面笑容的看着身后的宁陌兮,嘴里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不知道她会不会一瞬浮出笑容,又会不会一瞬湿润眼眶。
不知道,都是想象。在眼前这茫茫的夜里。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