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十四章白兔捣药秋复春

    入夜,天空里凉凉薄薄的一片月亮,月下的太子府,殿宇巍峨,玉阶如水,难得的安静,却也少见的寂寞。

    天紫坐在镜前,将一支精巧的缠枝花钗从头上取下来,柔润如丝的长发顿时流泻一肩,伸手拿了牙梳,轻轻梳理,有侍女欲上前帮忙,她却并未理会,牙梳自顾自地在漆黑的发间游走,镜中倾倒众生的美丽脸庞,略略显出些心不在焉。

    太子原是说要过来的,被她以前几日受了惊吓,身体不适为由,委婉地挡了回去,反正那样的男人,在这样的夜晚,也总会有无数个去处。整个王都的人都知道,当今的太子妃极受宠,但并不专宠,作为未来的国母,贤淑宽厚是她的第一美德。

    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女人根本不把自己的男人放在心里,那是很容易做到贤淑宽厚的。

    案边的鎏金灯树上,一个灯盏的火焰忽然变成了蓝色,却并没有要熄灭的意思,反而比周遭那些橘黄的火焰更加明亮和灵动些,冰冷清透,湛然夺目。

    天紫一眼暼及,唇边扬起些不易觉察的妖娆微笑,淡淡吩咐身后的侍女:“我累了,你们不用在这里服侍,都退下吧。”

    侍女们俯身退出,偌大的寝宫便愈发安静。天紫看了看灯树上那仍在煞有介事跃动着的奇怪的蓝色火焰,笑道:“潋滟,你真是越来越调皮了。”

    蓝色火焰瞬间变成寻常的颜色,身后响起一个女孩子疑惑的语声:“天紫姐姐,你怎么知道是潋滟?”

    “刚才你一进太子府,我就知道了。”天紫含笑闭目,深吸了口气,“有潋滟在的地方,都能嗅到湖水的气息呢……”

    身后,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衫袖如冰,肌肤胜雪,从天紫手中接过牙梳,动作轻盈地帮她梳理好长发。

    “殿下也来了,天紫姐姐随我去见见吧。”

    “殿下?”天紫一怔, “哪个殿下?”

    潋滟看着她,但笑不语。

    天紫似有所悟,自嘲地微微一笑:“倒是我糊涂了,与潋滟同来的,还能是哪个殿下……天骁哥哥进府,我竟没有察觉,他在哪?”

    “殿下在后园等你。”潋滟拿过一根银红色丝带,将天紫的长发轻轻束起,“他不喜欢这宫殿里的熏香味道。”

    宫灯摇曳,栏杆霜冷,没有盛筵和乐舞的晚上,太子府后园便如同一位卸去盛装的风尘女子,少了许多珠围翠绕的富贵招摇,现出些铅华洗尽的纯真冷艳。

    水畔的白玉石台上波光荡漾,有修长优雅的背影矗立其间,明明是很轻松地负手看月,混身上下却透着无法言喻的孤高绝傲、华贵尊崇之气,即便近在咫尺,也让人不敢亲近仰视。

    天紫着一袭银红,自对岸凌波而来,轻柔飘落在石台上,向那雪山般的男子恭谨施礼:“见过天骁哥哥。”

    天骁没有回身,仍是淡淡看着天上微残的月亮:“三年未见,这人间的繁文缛节,你倒是学了个十足。”

    天紫笑笑:“太子妃当为整个王朝的礼仪典范,天骁哥哥这样说,天紫能不能看作是褒奖?”

    “随你。”天骁对这个话题的耐心显然十分有限:“我昨天见到那个叫苏软的女孩子,但是,她被天绯救走了。”

    “……我知道,”天紫笑笑,“今早整个王都都传得沸沸扬扬,说昨夜守城军士看见两个雪白衣裳的……妖人在半天空里打架,几乎掀了东城门楼的顶子,据明辉太子说,皇帝亲自下旨彻查呢。”

    “他跟那个女子,是几时认识的?”

    “这个,天紫也不大清楚,但上元节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小丫头,他们就已经在一起。”

    “父王说,你曾两次想要除去那女子,但都未得手。”

    “第一次是遣了竹女去,第二次是鱼妖,但拜我们的天绯殿下所赐,全都铩羽而归。”天紫苦笑。

    “竹女,鱼妖……”天骁淡淡重复,沉静的眼里多了些嘲讽意味,“让这些货色到天绯的面前杀人,你是真想除去那女子,还是另有所图?”

    天紫抬头,正看见那双无喜无怒的清冷眸子,心中不由得一凛,面上却仍然微笑着:“正因为天紫势单力薄,所以日前才禀明父王,请王族中的高手相助,天骁哥哥来了,除去那女子也就指日可待了。”

    “今天我来,是要知道天绯的去向。”

    “……天骁哥哥认为他会告诉我?”天紫笑问。

    “他当然不会。”天骁说,“但一个能让他失魂落魄,离家三年的人,至少要比我知道得多些。”

    山中,清晨,早饭时间。虎王洞府外,一直通体雪白的兔子正蹲在那里,呆呆看着地上绿油油的几芽嫩草,红红的小豆眼里一会儿是备受诱惑、欲罢不能的牵绊 ,一会儿是傲骨铮铮,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决绝,千愁万绪,纠结异常。

    好漂亮的草啊,嫩嫩绿绿,清香扑鼻,口感肯定是又脆又甜……

    不对,这不对,虽然你外形像个兔子,但你并不是一只兔子,你是人,你得吃人的饭……

    这种草看起来营养很丰富,还有很多纤维,咬上一口,嚼啊嚼啊,又筋道又饱腹,过瘾……

    你有病啊!为什么会对几根草垂涎三尺?!为什么一想起胡萝卜和豆饼就食指大动?!难道你后半辈子不打算啃鸡腿,吃鸭脖子了?!

    ……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想吃就吃吧,兔子吃草,天经地义。”

    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震得地皮都有些颤动。苏软转身,便看见两只明显属于猫科动物的,雪白中微间些虎皮斑纹的硕大爪子,不由得怔了怔,仰头,正对上利齿森森的血盆大口,和吊睛白额的斑斓脸庞。

    一只老虎,一只神形兼备,360度无死角,不需要鉴定部门认证,比任何照片都真实的,活生生的老虎。

    前腿,有些软,后腿,更软。

    浓重的野兽气息扑面而来,置身于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的阴影之下,兔子忽然有种想哭想骂街的冲动。

    我知道我倒霉,但倒霉总要有个限度吧?!

    凭什么穿来就得碰上东方连城、逃跑就得碰上天绯他哥,做只兔子,还得遇见这么大一只老虎?!

    看看,看它那张嘴,那也能叫嘴么?!一颗牙掰下来比我的腿还粗,就算生吞了我,恐怕也不会比吃个肉丸子更费力气。

    跑是来不及了,喵的,谈判!狐狸还没回来呢,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求生的努力!

    “那个,虎哥,我想这其中肯定有些误会……”短尾巴学着狗的样子,谄媚地摇了摇,小豆眼很诚恳地看着老虎,耐心解释,“你别看我长得像个兔子,但其实我根本不是兔子,我是人,误食过苏丹红,喝过某某牌牛奶,吃我,会得结石,会致癌的……”

    “什么叫结石?”老虎很平静地问。

    “这都不懂,结石就是……”忽然顿住, “你……会说话?!”

    老虎嘿嘿坏笑的样子让兔子想起了昨天把她变成兔子的某个花里胡哨的剽悍男人。

    “斑斓?”狐疑地看着那双炯炯有神的金色大眼。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虎哥。”老虎笑道。

    “你……大清早的,干嘛变成老虎?”

    “什么叫变成老虎?北疆虎王,当然就得是老虎。”斑斓得意地摆了个猛虎下山的造型,“怎么样,我的本来面目英俊吧?”

    “……”

    “你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就会习惯了。我每天早上出去巡山,都要化作虎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斑斓神秘而深沉地看着她。

    “……为了,吓唬人?”

    “嘁,我才没那么无聊。”斑斓不屑。

    “那是为什么?”

    “笨,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光着屁股出去,你不知道,春天的清晨,光着屁股在山林里走,真是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啊……”

    兔子差点被雷了个趔趄,幽幽地看着老虎,正想挖苦几句,腰身却被一条毛绒绒的尾巴缠住,卷起来放在了虎背上。

    “干嘛?”

    “带你出去散散心。”斑斓宽阔的脊背随着步伐缓缓起伏,像一座运动的山,“看看我的北疆林莽,说不定等狐狸回来的时候,你就舍不得走了。”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只骑在老虎背上遛弯的兔子,苏软的心情很快便开朗起来,云从龙,风从虎,随风而行,呼吸着淡淡的木叶清香,耳畔莺歌呖呖,看山,看麋鹿猿猱,看清涧溪流,看浅草黄花,看千姿百态的树,胸中渐渐云开雾散,忍不住轻轻哼唱着一支世界名曲。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你那是什么歌?”斑斓听得别扭。

    “两只老虎,歌颂了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苏软微笑,“你想学么?”

    “不想。”斑斓坚定地拒绝,脚步渐渐放缓,“到了……”

    草地延伸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便忽然消失,走过去,才发觉已处身于凌空逸出的一截断崖之上,湛湛晴空澄澈如洗,浮云浅淡,万仞山岩苍松倒挂,峭拔孤绝,极目远眺,更有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峥嵘崔嵬,纵横开阖,一直连绵到长天尽头。

    “真漂亮……”苏软喃喃道。

    “那只死狐妖就喜欢这里,所以我想,你也肯定喜欢。”斑斓将苏软从背上放下来,“我和天绯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那时候西方魈族进犯,他路经此地,救了我的命。”

    “魈族?”

    “对,魈族,他们是西方山岭中的霸主,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身高过丈,通体黑毛,力气大得吓人,而且动作极快,往来如风,那次我被十余只雄魈围困,如果不是天绯出手,现在这里恐怕就是他们的地盘了,你那只死狐狸虽然脾气很讨人厌,但着实厉害。”

    “后来魈族退了,你们就成了朋友?”

    “我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却十分缺德地笑笑,说如果我真想报恩,就把皮剥下来给他做靴子,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再不提报恩的话,但这北疆的千里山林,从此就是他的家了,而我斑斓九,也从此就是他的兄弟了,兄弟就应该祸福同当,荣辱与共,可他心头的事,我解不了,谁也解不了,所以我只能陪着他喝喝酒,打打架,现在,能替他照顾照顾小妞,也是高兴的……”

    斑斓一声长叹,看看身边听得有些出神的兔子:“虽然我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到底有什么秘密,但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你,我敢打赌,你比那个叫天紫的小母狐狸强多了。”

    “谢谢……但,谁是天紫?”

    “天紫你都不知道,那是天绯的心尖子啊……他从来没跟你说过?”

    兔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不想知道?”

    兔子犹豫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斑斓眼睛里立刻闪烁出八婆被问及隔壁寡妇隐私时的那种激情燃烧的光辉,兴冲冲地蹭到兔子身边坐下,“问我,你算问对人了,你以为他堂堂雪狐族的少主人,干嘛要到人间来东游西荡,赖着不走,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忘恩负义?”

    “对啊对啊,你不知道吧,我原来也不知道,这都是那只狐狸喝醉了酒告诉我的,那个天紫……”

    ……

    像挺上足了子弹的机关枪,斑斓的话匣子既然打开,不把苦胆吐出来是不正常的,苏软也不说话,只远远看着山与天的边际,安安静静地听。

    清爽的微风徐徐而来,阳光普照大地,峭拔孤绝的山崖边上,大老虎和小兔子并排而坐,八卦着一只狐狸的忧伤过往,那情景,真的很有趣。

    但心,为什么会开始隐隐作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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