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终南(9)

小说:汉贵女 作者:三春景
    “娘娘请回吧陛下这会儿正忙”一中年宦官虽满脸堆笑,  眼睛里的神色却是不卑不亢的意思。

    面前的后妃是这几年比较得宠的尹夫人,  她与邢夫人一起在后宫风头正盛。只是和性格相对和顺的邢夫人不同,  尹夫人是一个相对来说更有性格的女人。不过她显然也够聪明,  所以这种性格不讨人厌,反而使得刘彻颇为喜欢她。

    过去她和邢夫人同时获宠,  两女却没怎么见过面,只是知道有对方这么个人。刘彻怕两个女人互相之间争斗太厉害,  特意让两人没有见面机会只是越是不让看,就越是激起了尹夫人的好奇心。最后还是纠缠刘彻纠缠的没办法了,  这才安排了见面。

    要不怎么说刘彻面对女人特别狗呢他特别有捉弄之心的,  让宫女穿上邢夫人的衣服,  尹夫人看着宫女簇拥而出的尹夫人,自觉比对方漂亮,  于是心满意足。只是这满意不了多久,事情的真相就暴露了。

    最终尹夫人亲眼看到了邢夫人,  第一反应就是垂泪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单纯因为她觉得邢夫人真的是太美了,是自恃美貌的她远远比不上的。对于一个对自己容貌十分自信的女子,自然是大受打击的。

    这样嫉妒心强,本来是不为刘彻所喜的,  但这几年看刘彻对她的态度就知道了,不能说不满意她能和容貌远超过她的邢夫人并幸这本身就说明她的非同一般了。

    尹夫人这个人特别是眼力,  真的是超强了。

    之所以当初宫人代邢夫人根本瞒不了她,  也在于如此了因为她敏锐地意识到宫妃和宫人的气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宫女船上邢夫人的衣服,  她一个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能够分辨出来,套用一句俗语,那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这话说起来很简单,但现实生活中的人可以做到这一点,这是很不容易的。

    尹夫人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满意恃宠而骄,因为她的正得宠,她在刘彻这里也是颇有脸面的。平常撒娇卖痴的,来天子居所探望,这边都是大开绿灯的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待遇,毕竟后宫哪个女人都能这样,天子的居所就要永无宁日了。

    平常,刘彻身边的人都是很给面子的,但是今天,态度完全不一样好像今天开始真的铁面无私一样。

    但是尹夫人的聪明就在这里了,她才不会真的觉得自己有任性的本钱她平常的任性,与其说是任性,还不如说是一种表演。天子喜欢各种女子,她的任性使她和后宫许多女子有了差别,显得格外鲜活。

    不过,只有适度才能如此一旦超出了限度,任性就只剩下讨人厌的成分了。

    所以不管尹夫人心里怎么想的,表面上还是做出了深明大义的样子,眨了眨眼睛,表示了自己的担心。然后把自己准备的补品交给了宦官这本来就是她来找人的借口,不然总不能无缘无故来吧。

    “一切就拜托大人了”

    看着尹夫人恋恋不舍地离开,中年宦官表面笑眯眯,心里是咋舌的。

    宫里的女人总是这样,特别会骗人。

    这种感叹持续地很短,大约就是一闪而过。主要是对中年宦官这种在宫廷中呆了不短时间的人来说,这是早就明白且适应了的事情。既然是这样,自然也就谈不上惊讶或者多出其他的感慨了。

    回头这中年宦官就像韩让禀报了这件事韩让知道了之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这一份补品上交,至于别的,一个字也没有多提。他又不傻,这两日的天子满心满眼都是另外的事,这些琐碎寻常之事,恐怕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思

    “陛下,是尹夫人送来的补品一盅。”

    果然,正如韩让所预料的,刘彻连看都没看,挥挥手就让人撤下了。还嘀咕道“朕恐怕是补地太过了”

    这其实是有些自嘲的意思,但并非虚假天子的身体自然有专门的侍医照管,平常吃吃喝喝补补什么的,都是最好的就这样,还有无数关心他的人主要是后妃和太后,会很亲热地送来补汤之类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他确实是补的太过了。

    补汤这种玩意儿,就和后妃平常表示自己贤惠和钟情的其他东西,比如说针线活儿一样,成为了过剩产品真心只有最受宠爱的妃子给的,刘彻才会接受,而这种接受,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接受别人的好意。对于刘彻来说,这更像是向别人施予什么。

    他接受了,这就是给别人面子,别人也会因此收获一些东西。比如宫廷之中,他对某个后妃给的东西全盘接受,其他人立刻就会明白他的态度,之后这个后妃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补汤这玩意儿,还能是亲手炖的”刘彻摇了摇头“就算是亲手,又有什么意思”

    刘彻说这句话的时候韩让是一言不发的,天子这发言,其实就是点破了他与后妃之间的某种默契。事是这么回事,但一般不会这么说。说的这么直白了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给自己不自在而已。

    做到刘彻这地步,孤家寡人,称孤道寡,其实都知道的,旁人没有多少真心,心里是另有所图。所谓的真情,就算真有,刘彻本人也很难相信了。

    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来,因为说出来才真是最后一层遮掩也被拿掉了未免狼狈又苍白。

    刘彻沉默了半晌,看着殿中的屏风出神,忽然道“记得当年,有南越进贡来石蜜,阿嫣用石蜜煮甜汤给父皇。朕赶得巧,正遇上,还分了一杯。”

    “其实不止一杯,后来还让阿嫣添了一杯再要,就没有了。”刘彻又补了一句。

    他想起了少时和陈嫣有关的种种,陈嫣对于庖厨之事总有奇思妙想,甚至亲手去做当时他根本没想过陈嫣是不是虚情假意她哪里来的虚情假意这个世上能让她虚情假意的人,恐怕都不存在。

    就算对于他,她也是如此。

    “如今想来,朕有时也忍不住思量,若是阿嫣与别人一般,对朕有所求就好了。”刘彻的言语声很轻,他像是在向自己解释,又像什么都不是。一旁的韩让腰更弯了,头更深了了。

    在刘彻身边侍奉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出过错,自然是很有眼色的。

    刘彻自己说完,自己先大觉荒谬虽然他知道天下人奉承他,基本上都是对他有所求,但是这种事摆在明面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有些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人还是不愿意接受身边的人没甚真心

    这不是矫情不矫情,而是真正的人之常情。

    可是对于陈嫣他某种程度上已经认命,宁愿接受心知肚明的虚伪,也好过抓不住她的手。

    这对于刘彻来说,可以说是罕见了。毕竟他少年时就继承大统,这些年走过来有风波,但总体而言也是顺风顺水的,根本没有受到什么挫折再加上先天性格刚烈,他何时这样无力,这样妥协过了。

    想当年,多少旧臣不统一对匈奴改变策略,从和亲改为打出去但是他初初等位,皇位还没有坐热,谈不上稳固,这就敢出手了不管身边的人怎么劝都不管用。

    由此可见秉性。

    刘彻站起身来,围绕着眼前这扇屏风转了几圈“这是宫中旧物了吧”

    宫里的东西,除了每年翻新的,定然还有一些老东西,按照季节时年摆设。摆的久了,就会被收归库房,偶尔想起来又被换出来。眼前这扇屏风,工艺十分精细,用料也是最好的,堪称是工艺精品。

    也如刘彻所说,并不是新的,看起来是有些年头。只是这年头无损它的价值,反而显得更有历史了。

    刘彻看着这个,忽然笑了起来“韩让,你来看这儿”

    韩让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刘彻所指的地方看,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屏风上的图案有修补过的痕迹。

    “这扇屏风在太子宫摆设过也不知怎么挪到这儿来了”一般来说,分属各宫的东西都是收在各宫的库房中,没有去到其他宫室的道理。不过有些终究是特别的,比如太子宫中所用,如果是太子爱物,太子登基之后带到天子宫室之中,那也是合情合理。

    “当时在宫中上课,朕与韩嫣不小心撒了墨点上去”刘彻正在时间的长河里回忆曾经,“本无什么大事,一扇屏风而已,拿去少府,或修或换而已阿嫣却有了兴致。花了两日闲暇时的功夫,墨点之上补了图。”

    其实这种技法称不上完美,至少没有少府专门修理的匠人来的高明,但当时的刘彻没有一点儿嫌弃。这倒不是当时的他就爱上陈嫣了,当时的陈嫣还是个真正的孩子呢不过不能否认,那个时候刘彻就觉得陈嫣很好了。

    有的时候也会想,为什么未来给他当皇后的不是阿嫣。阿嫣年纪是还小,但是孩子长大是很快的,而她,总会长大。

    惠帝当年不是还娶过姐姐的女儿为皇后么,当时皇后张嫣又才多大

    只是这种念头很短,就一闪而过而已,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事哪里来的如果呢。

    对于当时的刘彻来说,陈嫣很有意思,就是有意思具体很难形容,但这种印象是日常接触中一言一行积累出来的印象。包括陈嫣在那里修补一扇屏风,他原本觉得这种事不必费心,让少府的人,或者宫人去做就行了。

    这些人中间有的是专门做这个,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动手。

    但是陈嫣却说,做这个,本就不是因为这个非得我来做,有多重要,最后能有多大所得无非是日常趣味。

    陈嫣说的趣味,刘彻也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她就爱摆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里面有大家认为很雅的东西,比如乐、书,也有大家觉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不因外界评价而改变自己的取向,她是真的为了娱己在做那些事。

    “若是由少府工匠修补,必定能够天衣无缝”刘彻轻轻拂过屏风上的痕迹。

    韩让低声道“工匠所为,到底失了灵气。如不夜翁主之灵气,工匠哪能相比呢。”

    这话半真半假,既有韩让揣度天子心意,说陈嫣好话的意思。也有他真的这样认为的意思在宫中,韩让有机会见天下最好的东西,对于这些物件的评判,当然有他的权威。

    华夏国画分为两个大类,一个是工笔,另一个是写意。在现代,受国际市场的影响,工笔接受度是高于写意的。但是在传统中,写意一直被捧的很高,工笔一般不能相提并论。

    之所以有这个传统,是因为在华夏文化中,工笔那种精细、拟真,很多时候被认为是匠气。画画的本质并不在于像很多人觉得,如果是在中国古代画油画那种很像的,而不是各种现代前卫的流派,会非常受人追捧。

    这对,也不对。逼真如相片的画作,对于古人来说,肯定是非常有意义的,达官贵人不少人会很想要。但是,艺术评价就是另一回事了。

    古人画画,向来觉得画的太假了,这是骗人,骗了别人,画的太像了,也是着相,这也是骗人,骗的是自己可以说是非常麻烦了。

    陈嫣对于屏风的修补也多少有这个意思或许没有工匠那样精细还原,但其中的灵气,却又是工匠所不能及的她没有用专门的配方和技法洗去墨点,然后补上图案,最后恢复原状。就是考虑墨点的分布,新添了图上去

    刘彻听了韩让这句恭维,也是轻轻笑了一声“灵气,确实是灵气,阿嫣身上的灵气是少见的但是韩嫣也这样说。”

    这句话说完,又是沉默半晌。刘彻觉得自己真是太爱联想了,似乎随便什么就能联想到当年和陈嫣的一些旧事他知道为什么,因为就在这两日,陈嫣已经抵达长安。

    而就在刚刚,陈嫣已经递了信进宫,想要拜见他这个表兄。

    原本刘彻想的是,这次陈嫣回来,他非得让她好看,晾一晾她至少不能让她轻松过关如果不这样做,她未免太轻松了想想他吧,在关于她的事上可以说是丢尽了脸面,被逼着认输

    然而,他终究做不了这个决定。

    “她有时将面子看的不值一钱,该舍弃的时候就舍弃,不能因此改变一丝一毫的心意。有时又极爱面子,别人轻视她,恐怕面上不好看”当时陈嫣的求见送来,刘彻原本的想法立刻就消失了。

    “罢了我与她一个小女郎一般见识做什么准了,让她来就是了”

    这话像是解释给身边的人听的,但身边的人都是宫人,说的更明白一些,就是奴婢这些人哪需要天子去解释什么到底,他就是自己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非得说服自己不可他怎么能让她受别人的轻视呢

    从小陈嫣就受尽了他人尊贵,父皇在时不用说了。父皇临去了,不放心,特意交代了他,让他照顾她这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孩子会生活不好吗根本不至于当时太皇太后尚在,大长公主一脉依旧风光呢

    或者说,就算太皇太后不再了,陈嫣本身的身份、血统摆在那里,又哪里会吃苦头呢

    父皇非得交代他那一句,是因为这个孩子从小得他眷顾,尊贵过头了这样的尊贵,父皇愿意给,自然无旁人置喙的余地。但是这带来了一个结果,日后父皇不在了,陈嫣的日子就可能走下坡路。

    其实她的日子依旧好过的很,但是对于父皇来说,他最疼爱的孩子不能自由自在地活在世上,骄傲地看每一个人,绝没有一点点委屈这就不够,这就不能让他安心他实在是舍不得

    刘彻有的时候会觉得是不是父皇冥冥之中安排了一切现在的他心态与父皇如出一辙。

    他不能,或者说舍不得见她那样狼狈,那样被人轻视。

    他这里只要压一压陈嫣,让外界以为他如今不待见陈嫣了,回头就会有很多曾经觉得她太过风光的人跳到她头上去。刘彻知道陈嫣自己应该能应付这些,但他实在不愿意,连想想都不愿意。

    刘彻是在第二天的下午见到陈嫣的这一天是要上朝的,而整个朝会期间,他都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这一点,几个离他比较近的近侍都看出来了。近侍之中有韩让这样的宦官,跟在刘彻身边的时间足够长,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也有一些人,比如说新任的侍中,如果是新得看重,之前未曾在长安履足,就有可能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朝会之后,刘彻回了自己的宫室他以为自己能稍微淡然一些的,然而,到底不能够。

    在无数次压抑住想要在殿外张望的想法之后,总算有宦官来禀陈嫣已经入宫了。

    又过了一会儿,这期间,时间并不长,只是刘彻自己觉得时间很长陈嫣忽然就这样来了。

    在刘彻神思不属,脑子里各种念头乱冒,又像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殿外传来禀报声。

    “陛下,不夜翁主已至”

    “宣”刘彻的声音很干涩,他自己都不能解释自己怎么了。

    “宣不夜翁主”宦官的声音朝外传去其实如果是以前,陈嫣进宫来见刘彻,,根本不必这么麻烦,她有宫籍,进宫本就是不必提前申请的。而来到陈嫣这里,谁敢拦,谁会拦天子默许的,连通传也不必。

    刘彻似乎意识到了这种不同,心里的情绪更加晦涩难辨了。他直觉是不喜欢这种不同的,这样好像在告诉他,终于,陈嫣也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分别了。

    天子、称孤道寡、孤家寡人他就连最后一点儿慰藉也要消失不见了抓不住的,终究是抓不住了。

    这个念头看似很多,但在刘彻的脑子里出现、发生,其实也就是很短的一瞬间。

    很快,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殿门口,站着朝他看了看,然后所有的念头消失不恭敬,当然不恭敬。来者一点儿觐见天子的规矩与稳重也没有,她拎起裙子,站在那儿,似乎是想跨过大殿的门槛。

    但看到大殿正中站着的他,又停了下来。歪歪头看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就笑了。

    “陛下”

    刘彻注视着这个鲜妍明媚的女子这确实是陈嫣,真的是陈嫣,而不是回忆中的、梦中的一个倩影。相比起任何一次虚无缥缈,真实的她都要更好。

    时光在这个女郎身上似乎格外偏爱,以至于没有什么时光流逝的痕迹若不是因为孩子的那种稚弱实在是过了那个时间就没有了,说她是十五六,也是有人信的眉宇中的那种鲜活少艾,实在是少年人才有的东西。

    时光将所有人都不断地向后抛,过去的,再也不能回头唯独对她,将她留在了永恒的原地,是最好的样子,也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在没有见到陈嫣之前,刘彻是有一种想见又不想见的情绪的这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这种情绪,第一次陈嫣奔出长安之后再回来,刘彻也有过。说白了,他明明知道人都是会变的,却又不愿意陈嫣改变。

    上一次,陈嫣没有变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那样的运气说实话,他自己并不看好,要知道这回来,陈嫣连孩子都有了,还能如过去一样吗

    而看到陈嫣之后,他终于是明白了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生来就不会改变,陈嫣就是其中一个。

    她会在时光和命运的爱护中永永远远。

    “你还知道回来”刘彻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甚至带有某种无情的意思。他问他“你还敢回来朕说不追究你了,你就相信了”

    眼前的女郎显然没有被他吓住,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

    “怎么不敢回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大胆肆意,明明胆子小的很,遇到事就逃出长安,逃出他能掌控的范围,但是有的时候分明是胆大的很的

    而刘彻,刘彻又能说什么呢他很清楚,让他回答的话,终究只能说声不能了。

    他怎么可能杀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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