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的冷是缓慢的, 一开始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是在寒冷的环境中呆久了,这种冷就会一钻一钻地侵入到肌肤里骨头缝里甚至骨髓里, 让人整个凉透了, 就连呼出一口气,也不觉得暖了。
颜异从温暖的内室中走出来,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还愣了愣。
他想起了陈嫣, 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下就温和了起来陈嫣本身怕热超过怕冷, 这似乎是从小就有的习惯。当然,也是因为冬天保暖的法子不少,夏天想要凉爽却很难冰块山中避暑之类的手段有效果, 却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虽说是不太怕冷,但实际上陈嫣的手在冬天也是凉的, 这或许和女子气血弱有关。
就算她总说这没什么,颜异也不可能真的当她没什么在他们认识的那一年冬日,第一次替握着她的手为她暖手的事情,他都还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当时的他表面上平静,然而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实际上只要凑的近一些,立刻就能听到心跳的很快。陈嫣当时也确实听了出来, 只是没有拆穿颜异而已, 然而她向颜异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笑了。
分明是你知我知的意思。
这些事情只是日常中的点滴琐碎, 平常是不会想起的,但就是偶然想起零星半点儿。然后记忆清晰的不像话,一切历历在目,仿佛能记他一辈子
“公子”一旁的僮仆不明白,自家公子怎么突然就发起呆来了。
颜异回过神来,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就继续往院子外走去了。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婢女,见到颜异纷纷退到了一边。
等到人走了才议论起来“平日皆说三公子仪容非凡,却只是大公子不在时才能如此说罢了大公子一回,其他几位公子就多有不如了”
“慎言呐哪来的胆子议论主家郎君”另一个婢女细声细气道,然而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其他人八卦起这些事的时候,也是很积极的。这不,立刻就补了一句“自然是不同的,大公子可是夫人嫡出的”
华夏传统有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这种观观念,但这其实是比较晚的事情了,在最早的时候,只有子以母贵而已所以春秋战国以前才有主家和女奴所生子女依旧是奴隶,连个主人都算不上这种事
所以商朝时才会有非嫡子不能继承帝位的规矩那时候的规矩可比后来的严格的多了比如大名鼎鼎的商纣王,他就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之所以是他继承了帝位,而不是他的兄长,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生他兄长的时候还不是王后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他是嫡子
所以齐国出现继承人危机时,同时有公子纠和公子小白这两个继承人,大家会不知道该怎么选这两位公子都不是王后所出,但公子纠居长,应该是公子纠继承王位吧然而支持公子小白的也有理由,那就是公子小白的母亲比较受宠
虽然这可能只是某些人为了达成政治目的而拿出来的借口而已,但这种东西可以成为借口,这本身就说明了是有一部分说服力的,是所有人的共识。如果不是这样,说出来不是贻笑大方吗
至于说,母凭子贵,那是越往后越站得住脚的事情。
汉代母凭子贵的事情已经比较多了,但总体而言子凭母贵还是不可动摇的铁则
特别是颜氏以琅玡郡为郡望,地处原本齐国的地盘这块地方从姜太公时起就因为不适宜农业,转而发展工商业这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善于刺绣的齐女们在家庭中地位很高,甚至有长女主持家庭祭祀的传统。
果然,经济地位影响其他地位。即使古代的人一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也被诚实地反映到了现实当中。
这种古老的传统到如今也在发挥作用
在别的地方嫡庶之别已经很大了,而在齐地,这就是天堑
婢女们口中的三公子,正是颜府中的一位庶出公子,算是颜异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过两人关系平平就是了颜异少时在族学读过几年书,但两人年纪不同,进度差得远了,根本不是同一批学生。
至于在家的时候,嫡庶有别,除了一些正式场合,碰面的机会也少之又少颜氏可是一个大家族,府邸够大大,如果没有刻意亲近的意思,即使是兄弟,相处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虽然都是这一代的郎君,但下面的人都是会看人下菜的特别是对于一些有上进心的婢女,颜异就如同香饽饽一样如果不是颜异从来对这些府中婢女不假辞色,这些婢女恐怕会更加热情。
颜异并未注意到府中的婢女对他有想法,至于说见到他之后常有反常举动,他也不甚在意。毕竟,他从小到大这种见过不少了,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此时,冬雨还在绵绵密密地下着,幸亏颜府之中各个院子用长廊相连。即使是这样的天气,想要穿过各个院子也不会弄得很狼狈。
“公子,正院到了”
颜异的祖父母前些年已经仙去,正院如今由家主和家主夫人居住,也就是颜异的父母。
正院外面的婢女见到是大公子过来了,一个个纷纷笑着道“公子来了夫人方才正好念叨呢”
“大公子快进内室,外头甚冷哩”
颜异就是这样被迎进了正院内室的一个小厅。
这个小厅一般不对外开放,就是作为女主人的一个起居室使用。偶尔待客,那也是非常亲近的客人才行。
颜夫人原本在整理今年田产上的收入,听说儿子来了,连忙放下笔。吩咐道“炭火烧的旺些”
见颜异进来了,正在门口解斗篷,又道“如何站在那儿冷风吹着呐进来再说”
于是颜异是进了内室才解的斗篷,一旁早就有婢女等着了,接过斗篷就小心翼翼地搭到了一边,放在一个距离炭盆不远不近的位置。既保证能够将斗篷表面的寒气和些许雨水烤掉,又防着有火星子掸上去。
颜异的这件斗篷是毛皮的,格外娇贵。
“母亲大人”颜异一举一动仿佛是按照礼仪规矩量出来的一样。
“这孩子,总是如此多礼,也不累”颜夫人就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对自己的孩子无比宽容。颜异若是不守礼,在她眼里就是母子亲密,若是守礼,那就更别说了,正是一个好好的端方君子
她用自豪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她的亲子她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从小就是颜氏子弟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如今就更别提了
累颜异低头不语,他当然不累。他从小就是如此,颜家是儒学大族儒家推崇的是周礼,在礼仪上自然是无比严格的。礼仪一道颜氏子弟都是从小学起,他又没有偷过懒到如今,这种事情已经像是呼吸走路吃饭喝水一样自如了。
难道会有人因为呼吸或者喝水而觉得累吗
非要说他有什么不规矩的时候,那都是和陈嫣有关的。
低着头的时候正好瞥过母亲放在一边的账册,便道“打扰母亲了”
颜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账册,立刻笑着道“说什么打扰不打扰,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回头再做也是一样。”
说是小事,又怎么可能真的是小事
颜氏是本郡大族,族中嫡系一脉的日子都过的不差,像颜异这样的宗家子弟就更别说了。而要维持这种层次的生活,就得有收入来源。所以不管颜家的大儒名士们平常如何耻于言利,家里的妇人们都是得好好打理家业的。
颜氏的收入相对简单,主要就是田产,还有一些商业收入,但并不多。
其中一部分是族有的田产,这些田产的收入要用来做族中公用。比如族学,比如照顾族中一些鳏寡孤独什么的,钱都从这里出。然后各家已经分家了的,还有私产,这就不用细说了。
颜夫人身为宗妇,族产和自家私产都要照管,每到这个月份都会相当忙碌。特别是关于族产的计算和分配,这更是耽误不得。别看颜氏是个大家族,实际上依旧有些生活条件很不好的人家。族中每年的补贴并不多,然而这些人家都指着这笔钱过冬,撑到来年春暖花开呢
这要是耽误了,到时候立刻就能怨声载道。
对于颜夫人这样的宗妇来说,在族中的名声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这个工作得快点儿完成才行
颜异少年时也见过母亲为此忙碌过,所以知道,现在耽误一会儿,说不定母亲晚上上就得点灯熬夜。想了想道“儿来助母亲。”
说着,颜异在案边跽坐,翻阅起那些竹简来。大致做到心中有数时,这才开始动笔计算。
相比起来,他的效率就比颜夫人快多了。颜夫人也算是大族出身,受过种种训练,这些年做宗妇又得到了相当的训练。比起此时一般的妇人,对于计算这种事情要擅长的多,但依旧很难比得上自己的儿子。
颜夫人丝毫不怀疑颜异会出错,而是笑意盈盈地坐在一边看着颜异弄了一会儿,等他弄完了好几卷,才道“你和你父亲倒是不同,这些上面他一点儿也不通。”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接着道“你如今出仕,也确实和族中许多人不同。”
相比起一般妇人,颜夫人的见识确实要多得多。所以她知道,在外做官,特别是做一些务实的官,可不是靠基本先贤经典就行的得要真的能做事才行而算术,就是其中一样
对于官员来说,算术实在是太重要了。大到人口统计,小到官府之中的库存,这全都需要计算虽然也可以让别人做这些实事,就像请个会计师一样,但始终是不一样的。先不说这样做佷容易被架空,就算下面的人忠心耿耿,不存在架空上司这种事,也不合适吧
一旦不通中间的计算过程,只是知道最终得到的一个结果,就会丧失对具体情况的感知。有些东西,还真就得是自己算出来的才有感觉
见颜异做的又好又快,颜夫人又忍不住自豪道“你从小就是这般,想要做得好的就没有做不好的。母亲身边也有精于算术之人,差你也远了他们还是靠这生活的呢”
对此,颜异只是道“非寻常而已,不少人远胜于异”
颜夫人只当是儿子在惯例自谦,平常他就是如此的。她却不知道,这次颜异真没有谦虚,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颜异想起了陈嫣身边那些受过训练的婢女,她们在算术一道上才真是厉害。而他见过的桑弘羊,他没有见过他计算,但是据陈嫣自己所说,桑弘羊比那些婢女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子恒的算力非比寻常少少时我还稍胜他一筹,那是因为我会一些算术上的小道。如今却是比不上他了,他也学会了那些算术小道而他可是天生就会心算的只能说这上头的天资,乃是造化,凡人尽心竭力也不能追上。”
这是当初陈嫣的原话,也确实是实话实说。
颜异是不知道桑弘羊的算术有多么出神入化,反正就他看到陈嫣的算术,已经是他今生罕见的厉害了。
相比起那些算账的婢女们须得专心致志,整个人都绷的紧紧的,陈嫣在做同样的事的时候总是非常放松。
冬天的时候账册很多,陈嫣常常把内室弄得暖暖的,整个人就歪在大大厚厚软软的引枕上哦,偶尔可能是婢女的大腿上,这倒是和一些王孙公子的做派差不多。
有时候她连眼睛都懒得动,手更是不愿意用来翻动,就让婢女报账目,等到婢女账目报完,结果也就出来了。
这种办法是最舒服的,但要比自己看账要慢一些不错,一般人的速度都是要超过朗读速度的。而从这就可以看出陈嫣在算账这件事上有多么精通了,在颜异眼中,这已经是在算之一道上登堂入室了。
相比起来,他这算什么呢
陈嫣偶尔兴致好了还会教他一些算术的方法,只是每当这个时候两个人就会凑的很近很近陈嫣还喜欢在他学这个的时候在一旁干扰,一会儿摸摸他的手,一会儿又碰碰他的头发,就好像不挨一下他就坐不住一样。
不只是学这个的时候这样,颜异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
颜异少时读书是最专心的一个人,也很厌烦别人打扰。如果有人打扰他,就算他表面上不说,心里也是生气了的。但是陈嫣如此,他却没有一点儿厌烦应该说,正好相反,陈嫣要是好一会儿都不靠近他,他反而会不适应。
又想起那个机灵古怪的女郎了颜异在自己心中哑然失笑。大概是因为冬日的关系吧,冬日最养闲心,一旦心闲了下来,自然是要想一些最喜欢的人和事的。
正在颜异低头算账,替颜夫人工作时,忽然外面一阵响动。又是开门声,有婢女道“大人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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